一次有預謀的厭倦

很久以前，當人類的世界陷入到極大的黑暗之時，生活在不同區域的人類採取了不同的應對辦法。在基督教舊約的世界裡面，上帝採取了毀滅一切、重建世界的辦法。這可能是上帝的合法權力，因為在舊約的歷史譜系裡，世界正是由他親手創造。如今世界又產生了許多黑暗與邪惡的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更改的境地了，因此上帝才需要摧毀一切，然而讓我們困惑不解的事，上帝同時又保留了萬物的火種，允許萬物重新開始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可能正是我們熟悉的屬於權力的「恩威並重」的政治伎倆。

萬物於是重新開始，並且遵循上帝的旨意，老老實實的在這個世界上存活著。但是這種敬畏並沒有持續多久，到了新約時代，世界已經被宣告要進入「末日審判」了，救世主耶穌面對這樣的局面，於是教導世人兩個重要真理。一個是要求人類互相愛護；另外一個是要求人類承認自己的罪。為了這兩個真理在人類的世界得到宣揚，耶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這樣看來，舊約與新約都是對人類的教誨，不同的是，新約更像是母親般的教誨，舊約更像是父親般的教誨。

因為這部經書，人類世界得到了極大的教育，像是一個幼兒受到了良好的蒙育。在幾千年的時間裡，基督教給予人類極大的幫助，也給了人類世界帶來了極大的困惑與黑暗。到了最近幾百年，甚至於基督教已經不能真正的影響人類的思想與生活了。到了斯特勞斯撰寫《耶穌傳》的時候，已經完全不承認《聖經》中的歷史、神跡與真理，《聖經》至多是一種文學想像，是人類的一種夢想與渴望，並不存在所謂的神。以至於最終演化成，終於有人宣稱上帝死了，這可能還是比較客氣的說法。不客氣的說法便會直截了當的宣稱：上帝從來就不存在。

這是基督教世界裡發生的種種變化，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基督教影響並塑造了這個世界上很大一片區域的人類生活，甚至於很大程度上改造並決定這片區域里的每個人的命運，今天，它不再具備這樣的權力，何以如此呢？

與此同時，在東方的人類世界的另外一片區域里，儒家的創始人孔子正在宣講「仁德與禮儀」，在孔子認為的「禮崩樂壞」的時代，唯有恢復周禮，才能使得天下回歸安寧與和平。為此，孔子將自己的一生獻給了周禮。孔子夢想的世界是堯舜禹的時代，天下昌明，人民和睦。於是，孔子孜孜不倦的教育弟子與人民，東奔西走的勸導君主們推崇周禮與仁德。其結果依然是如《資治通鑒》所言：禮崩樂壞，天下以智力相雄長。孔子的主張並沒有得到任何重視，各諸侯國的實質依然是相互攻伐，唯霸權論。然而在其後的兩千多年的時間裡，孔子的弟子們發展了他的學說，並形成儒家這一群體，儒家這種類似宗教性質的精神形態，全面的影響與塑造這片世界裡的人類。但是同樣另我們感到困惑的時，在儒家全面教育並影響人類世界的這些年裡，天下依然長期陷在混亂與黑暗裡，「仁德與禮儀」像是水中月，堯舜禹時代的昌明與和睦，同樣像是一種人類的一種夢想與渴望，或許從來就不曾存在過。面對天下的黑暗，他們都要求徹底的改變世界。結果便是經過許多年的努力，他們確實在很大程度上「統治」了人類世界，但是黑暗，卻從未消失。

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里，揭開了這個夢想的面紗；霍布斯在《利維坦》論述了人類的真實起源與境遇；韓非子從來就不相信實力之外的任何事物。他們走的是與基督教、與儒家完全相反的方向。一方的陣營是徹徹底底的現實境遇者，他們不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未來世界與末日審判；另外一方的陣營則是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兩方到底教育了人類世界什麼樣的「真理」呢？

現實主義者，踏踏實實的活在這個世界，積聚力量、發展技術、投入戰爭、爭權奪利，他們創造了國家與法律，他們創造了政府與權力，他們不相信仁慈與眼淚，他們相信哲學可以帶來心靈的慰藉，卻無法帶來改變，他們相信宗教與美德頂多是一種精神上的麻醉劑，是一種次要的規則與秩序，他們相信戰爭才是永恆不變的事物，無處不在的戰爭，大大小小的戰爭，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國家、人與自然的戰爭，隨時隨地的在人類世界爆發。他們相信黑暗的世界，將永恆的伴隨著人類，他們不相信救贖與希望。現實主義者發展到極致便是霸權。——這就是現實主義者教育人類的「真理」，霸權才是將人類世界持續推動與帶入變化無常的命運輪迴里的根本法則。

相反，在理想主義者那裡，一切的美好與期望，更多是一種一廂情願式的幻想。更不可思議的是，理想主義同樣會走到現實主義的境遇里，被他們所用。耶穌為了愛與救贖，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其後基督教壯大，並成為統治世界的「霸權」，唯我獨尊。孔子成就了他的賢德，被後世尊為聖人，卻不知以他的名義發展出來的「禮教」戕害過多少無辜的人民，多少鮮活的生命被精神與禮儀上的枷鎖桎梏。

面對天下的黑暗，要求徹底改造舊世界的理想主義者，我們說他們是革命者。從盧梭開始，現代世界的革命一波接著一波，一個浪花接著一個浪花，一個地震接著另外一個地震，整個天下地動山搖。每一次要求徹底的革命，都會帶來更大的破壞與黑暗；每一次要求自由與解放的革命，都會帶來更大的極權與奴役。這樣的例子，在現代世界裡到處都是，我們至今還生活在這樣的生命境遇里。耶穌與孔子，算是過去時代的革命者了，他們的革命結果確實極大的改造了人類世界，與此同時，他們卻並沒有真正的改變人類陷在黑暗裡的生命境遇。

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到底誰更可怕呢？其實，他們就像一個硬幣的兩面，究其實質，兩者都可怕。現實主義是人類世界的真實境遇，人類為了想辦法擺脫這樣悲慘的境遇，發展出了各式各樣的理想主義。在最早的時候，人類世界沒有愛與友誼的概念與渴望、更沒有忠誠與背叛的相關法則。為了儘快的擺脫殘酷的現實，實現美好的理想生活，人類為此不斷的開啟「烏托邦」式的巨大戰爭，為了實現所謂的理想生活，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於是，人類發展出的各式各樣的理想主義，最終又逐漸豐富了人類的現實境遇。人類世界因此也就更加滿目瘡痍、遍布黑暗。

如今，天下依然在這片黑暗裡旋轉。人造的世界，日夜不息、爭鬥不止，邪惡與殘忍的事情層出不窮。——這恐怕是人類無法擺脫的宿命了。孔子周遊列國，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以有為之志要去匡扶天下的混亂，這是否是孔子的反向教誨呢？天下的混亂能夠通過人為的治理得到解決嗎？老子卻騎著水牛悠然於天地間，老子說：「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朴。無名之朴，夫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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