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德爾不完備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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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戴碧雲
邏輯先生和倫理小姐都是剛畢業的哲學博士，邏輯先生的愛情就像他的數學真理一樣都是來自於柏拉圖世界。
真理就在那裡，就像算數或者幾何學裡所見到的那些必然真理，2加2永遠等於4，直角一定是90度。
關於愛情，邏輯先生的真理也預設在那裡。那就是他學校數學系唯一的那個女孩，她的裙角在未名湖畔飛揚，她如啟明星一般在邏輯先生的天空上熠熠生輝，邏輯先生的睡夢裡都是她的盈盈笑臉，邏輯先生的嗅覺里都是她的絲絲髮香。
只可惜通向真理的道路上擠滿了天才，有人捷足先登，論證了真理。於是等到碩士畢業，博士畢業，真理結了婚，生了孩子，邏輯先生還是單身一人，因為真理只有一個。
倫理小姐的哲學更接近經驗主義，根據貝葉斯理論，如果對可能假設的先驗信念不為零，只要經驗足夠豐富，後驗信念總會收斂的。倫理小姐對自己的先驗信念完全不確定，所以她只能訴諸於更多更多的經驗。
羅素作為一個經驗論者，結了四次婚，情人無數。倫理小姐無法跟羅素比肩，但全球除了南極洲，她都跑遍了。
在不斷的戀愛實驗和觀察中，倫理小姐的後驗信念收斂出了兩條她自以為可以接受的真理：1，一個男的，愛一個女的，他一定會說出口。2，愛情是很難持久地存在的。
即使「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持續存在的也不是愛情，而是「一個一個彼此相伴的瞬間」，也就是說，在這些瞬間的間隔，兩個人基本上是靠對這些瞬間的回憶和期待來延續愛情。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倫理小姐的年紀也悄悄到了三十，做了幾個戀愛實驗，結果都是失敗的。
邏輯先生和倫理小姐在同一個城市的兩所相鄰的學校做博士後，相遇在一個哲學研討會。他們討論愛情，倫理小姐知道邏輯先生的真理預設，邏輯先生對真理的感情是「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真理是他唯一的真愛。
而倫理小姐的實驗結果則不停的告訴她，愛情的感覺不過是苯基乙胺、多巴胺和去甲腎上腺素等激素影響下的產物，愛情退去以後，靠催產素和血管加壓素來維持感情。
而催產素和血管加壓素的分泌因人而異。不幸的是倫理小姐體內分泌的催產素和血管加壓素少得可憐，持續地與一個人廝守對於她來說，似乎有點困難 。
而另外一種情況更加棘手，就是在為一個人分泌著催產素和血管加壓素的同時還因為另一個人而分泌苯基乙胺、多巴胺和去甲腎上腺素，即所謂的同時愛上兩個人，這就變成了張愛玲所說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尷尬。
「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玫瑰就變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是衣服上的一粒飯渣子，紅的還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邏輯先生天馬行空、劍走偏鋒，他一會兒從實數出發一步一步證明上帝的存在，一會兒純用零一序列做原料構建理想世界。
倫理小姐因為邏輯先生這些一本正經的扯淡而喜歡上了他。邏輯先生的腦子轉得飛快，但相應的，他的動手能力槽糕。被他拆過的電腦主機，收音機，甚至樂高玩具，沒有一個能被他裝得回去。
邏輯先生被自己的學生視為「典型宅男碼農」，一個夏天一條大褲衩，恨不得穿拖鞋去做博士論文答辯。
倫理小姐的動手能力更差，她甚至拆不了電腦主機，收音機和樂高玩具。除了動手能力差以外，倫理小姐還一直故意忽視女性外表的重要性。她頭髮黑亮，身材勻稱，沒有「傾國傾城」之容顏，但確實是一個明眸皓齒的動人女子。
然而她經常故意衣服皺皺巴巴，褲子上占泥巴，皮鞋上蒙一層灰，大概她覺得這是抵抗社會規則的一種方式。
倫理小姐找不到愛情的彼岸，她尋尋覓覓尋尋覓覓，而邏輯先生是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全新嘗試。
而對於邏輯先生，他的愛情是那麼寶貴，他不願意輕易施捨，也不願意冒險主動尋求，他彷彿在等待一個天啟。然而這種極端的寶貴使他對愛情產生了極度的渴望，那種渴望那麼劇烈，即使只是有一點點愛情的影子降臨，他也沒有任何能力去拒絕。
於是他們住到了一起並且協商出一種「絕對佔有，相對自由」的相處模式。沒有人知道這兩個人的關係，這一切都是悄悄的進行的。
即使兩個人在路上走，也是一前一後保持距離，去飯店吃飯，茶館喝茶，酒吧喝酒，也打著普通朋友的名義。
在公開場合，他們從沒有任何親昵的舉動。邏輯先生還是繼續被家人同事安排相親，倫理小姐從不相親，但追她的男士還是絡繹不絕。只是邏輯先生每次在相親現場都會想起倫理小姐，然後落荒而逃。而倫理小姐也從不回應那些追她的男士，當然她想回應也沒有問題。
他們是自由的。倫理小姐在巴黎晃蕩的時候，無意中去過蒙帕納斯公墓，看到過薩特和波伏娃的墓地。她相信這樣的生活方式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也不啻為一種「良好的生活」。
倫理小姐相信自己是個功效主義者，功效主義是後果論的。她相信與邏輯先生在一起是她今生最好的選擇。因為他們可以在學術上爭辯，討論，互相促進，同時保持自由。她設想過因為遇到別的人迸發出激情而離開邏輯先生的可能，但這種念頭又很快被她自己否定了。
一來， 在一般的社會規則里，如果愛上了兩個人，正確的做法是克制住對新人的迷戀，繼續留在戀人或配偶身邊，前者只是一時衝動，後者卻是長情的陪伴，後者比前者更有價值。
同時這也符合社會規則。只要與邏輯先生不出大的裂痕，那麼遵從社會規則就是好的選擇，繼續留在邏輯先生身邊，這樣會少受譴責，即使這個譴責只是來自於自己的良心。
二來，就如倫理小姐相信的，「愛情很難持久地存在」 ， 也就是說，就算倫理小姐以後遇到了某個讓她分泌多巴胺的X先生，她和X先生的愛情也會慢慢消退，不可持續，潮起必然會有潮落 。如何維持長久的關係還是一個有待回答的問題。
而倫理小姐和邏輯先生協商出的「絕對佔有，相對自由」的關係，則讓兩個人輕鬆自在的生活。作為一個功效主義者，倫理小姐絕對沒有離開邏輯先生的必要。
他們的生活平靜且有規律。
每天八點半起床，兩個人分別出門去學校辦公室做研究，中飯晚飯各自解決。倫理小姐晚上八點半回家，邏輯先生十點半回家。邏輯先生回家的時候，看到房間里亮起的燈，心裡總會有一絲溫暖。
然後他們會聊一下當天的見聞，新讀的書或者就看到的觀點發表一下意見，話題集中在公共領域話題的辯論以及相關研究的討論。周六的上午，他們會去騎自行車或者爬山，中午通常吃羊肉火鍋，下午去一個茶館喝茶。
周日則自由活動，邏輯先生還是十點半回家，倫理小姐周日晚上去酒吧喝點酒，一般喝到11點半回家。但是有些時候，喝到興頭上，倫理小姐一般會在附近的酒店開一間房，一個人睡到天亮然後去辦公室。
然而命運是把斧子，意志在更多的時候無力對抗。兩年博士後出棧，倫理小姐因為拿到了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而留校。邏輯先生則沒有在這個城市同等水準的學校找到教職，接受了中部一個大學的工作。
在現實的面前，他們不得不各奔東西。即使倫理小姐動過無數次跟邏輯先生一起走的念頭，但現實並不允許。
而對於邏輯先生，論證數學定理是第一位的，愛情是遙不可及的，婚姻是沒有必要的。同時對於他的收入水平來說，婚姻家庭孩子也是承受不起的。他無法做出讓倫理小姐跟他走的承諾，於是他眼睜睜得看著倫理小姐搬家、離開。即使他躲在被窩裡暗中祈禱她不要走不要搬家不要離開。
在離開前的那一夜，倫理小姐長夜痛哭，她感到了命運的不可對抗以及此生的孤獨漂泊。
倫理小姐無法忘記那條經過她實踐驗證的真理「一個男的，愛一個女的，他一定會說出口。」而邏輯先生對倫理小姐的情話是：「挖個坑，埋點土，數個一二三四五，長出個小怪物，衣冠楚楚。「
邏輯先生的愛情真理原型永遠是那唯一的青春、美貌與智慧並存的數學系女子，他不相信倫理小姐是他真正的愛情，邏輯先生總是從可靠的、能行的形式系統出發追逐真理，而他與倫理小姐的愛情卻可能恰好落在了哥德爾不完備區域。
邏輯先生一直在以一種可靠的、能行的方式把握愛情，他自己卻忘了，他對愛情的期望是訴諸天啟的。
倫理小姐則忽略了所有為真的經驗陳述都僅僅是偶爾為真，那只是偶然真理，比如根據事實觀察得出的「只要主人來了就會有吃的」為真，然而一夕之間，長大了的羅素雞可能被主人殺掉搬上餐桌。就像「一個男的，愛一個女的，他一定會說出口」這個觀點一樣，只是偶然真理，邏輯先生打破了這條真理。
邏輯先生是愛她的，只是他從來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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