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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深淵,忽而淺灘

自按 /

即將再次去往京都。這篇文章推送之時,我已在京都。

寫這部日本文學行走隨筆已經好長時間了。

第一次覺得一本書怎麼都寫不完。好些年沒有這麼過癮的寫作了,簡直就不想寫完。

旁逸斜出,暗影躍動,既濃且淡,亦濃亦淡,愛慕匍匐於筆端,但我是不會和盤托出的哦。寫作中,進進退退,兜兜轉轉,每一處都可以深入再深入,像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成的一幅素描。我算是耐心的人,但現在的我,似乎得了庇護和禮物,獲得了更加特別的耐心。這種感覺真好啊!

在寫這部書的過程中,一方面要查閱大量的資料,新讀和重讀很多的書,梳理翻閱之前的閱讀筆記,另一方面,不斷地反覆去日本,實地對應,以求氣息的貼服。

我能俯瞰這部書稿的全部框架,我知道如何出發,也能看到抵達的終點,但我飛不過去,只能一腳一腳一字一字地走過去。而這一腳和這一字之間,並非那麼順理成章,我得去試探能否踩穩。有時候,一絲蹤跡,一股奇妙的味道,草灰蛇影,誘得我拔腿就追。很多時候,追著追著就跑遠了,還得硬逼著自己返回主路。輾轉揉搓中夾雜的那種惆悵和決斷交融的味道,也是很有意思的。

清少納言的口頭禪,「也是很有意思的。」

此次京都行前,取書中的平安王朝時代的三位大才女的部分內容交稿。

一千多年前,三個寫字的女人,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京都。她們是紫式部、清少納言、和泉式部,其光芒蔓延至今且惠澤世界的作品分別是《源氏物語》、《枕草子》和《和泉式部日記》。這次到京都,我的一個重點就是尋訪她們的蹤跡。

躑躅色和芬芳色

1

跟讀《源氏物語》一樣,在讀《枕草子》的時候,對於平安朝宮廷的各種色彩語詞是相當喜歡的,反覆玩味。

那個時期,基本以植物汁液染色,多為間色,其色彩濃度估計不高。正因為如此,好些顏色乾脆以材質本身的名字命名。

比如,葡萄色,淡紫略帶微紅,近於紫色。紫色在當時屬於禁色,除天皇、后妃和三位以上的公卿,其他人不準穿紫色,除非特許。

比如,蘇枋色,蘇枋是一種豆科植物,用其汁液浸染以後,衣料呈紅中帶黑的色彩。

還有柯葉色,當時的喪服是以柯葉汁液染布,呈淡褐色。

諸如此類還有松葉色(青綠)、檀木色(淡青紫色)、青朽葉色(黃裡帶紅或帶青)、棣棠色(金黃色)等等。

平安朝宮廷服飾中,秋冬多著夾衣,里外顏色不同,有些著名的搭配就有專有色彩語詞,比如紅梅衣,在《枕草子》和《源氏物語》中經常可見,光源氏好多次就著紅梅衣出場,十分美麗。看專家們考證說,紅梅衣是一種面紋紫里的華服,面的條紋是豎紋紫,橫紋紅。還有一種紫苑衣,淺紫色的面,青色的里。櫻花衣是白面,紅或紫的里。藤花衣,面淺紫,里白或嫩綠或淺藍。

宮廷夏衣的色彩語詞則更為幽微典雅,比如夏蟲色、琉璃色、青蛾色、蟬翼色,還有叫做躑躅色和芬芳色的,相當妙趣。

平安王朝的審美受大唐的艷麗豐滿的影響,也是十分鮮艷的。平安朝之後,大名和武士階層勢力上漲,貴族宮廷文化的影響力減弱,進入室町時期,源自明朝的禪宗文化開始興盛,至安土桃山時期,以千利休為首的茶道文化和小崛遠州等造庭師開創的「枯山水」庭院文化為領先內容,日本人以枯淡侘寂為態度,開創了精神領域和美學境界的一個新的方向,至此,日本擺脫了其「文化恩師」大唐的籠罩,擁有了自己獨特的價值觀和哲思手段,並在後世以日式美學影響了整個世界。

其實艷麗一直並存在日本文化之中,從未離開過,戰國時期武士的豪邁和江戶時期庶民的熱情,都有十分艷麗的作品加以呈現,或文字或繪畫。但在我的閱讀感受中,離開平安王朝之後,在很長一個歷史時期,幾乎很難再次領略艷麗中那種十分微妙的纖細感了,真的彷彿就是「夏蟲色、琉璃色、青蛾色、蟬翼色、躑躅色、芬芳色……」,只能意會,難以言說。

反過去一想,北齋和廣重的畫如果配上這樣的文字如何?

「五、六月的黃昏。一名穿紅色服裝的男子,將青草整整齊齊地割下。」

「男人一隻手將金燦燦的稻子從靑虛虛的根部割下,拿在手裡。」

這兩段文字出自《枕草子》,是清少納言認為的從容而瀟洒的姿態。

紫式部和清少納言

2

《枕草子》有不少譯本,最有名的譯本是周作人和林文月的。我寫這篇文章用的資料書是於雷的譯本。於雷譯夏目漱石也很受好評。

於雷這個《枕草子》譯本我挺喜歡的,注釋相當詳盡也是特點之一,講述了好多平安朝的說法、用品、物件、習俗等等。

讀清少納言和讀紫式部,對於京都的對應感有些不同。後者是小說,建立在一個虛構的框架之上,雖說是另書一帖,但寫實成分很大。清少納言是隨筆,從文體上講是坐實的,但其實相當主觀。主觀也就脫不開虛構和縹緲。

日本平安王朝時期之一大幸運就是同時出現了兩位絕世才女,紫式部和清少納言,兩部日本文學的典籍之作《源氏物語》和《枕草子》的誕生,在奠定了平安文學整體性的傑出成就之時,加入了一抹女性卓越而幽微的氣息。這也是文學藝術史上所謂伴生現象的一個著名例子,在同一個時代的同一種氛圍里,才子才女們互相補氣,攜手登場。常言說,人才都是一撥一撥出來的,就是這個道理。

紫式部和清少納言同為貴族之後,同為宮中女官,同為絕世才女,於是,一出女人之間的瑜亮之爭不可避免。

彼時當朝權貴藤原道隆和藤原道長的兄弟之爭,以藤原道隆敗北為結局。道隆去世後,其子伊周被流放,道隆之女、一條天皇的中宮定子也受到排擠。道長之女彰子被立為中宮,定子改稱皇后,自此後宮由中宮和皇后一分為二。中宮和皇后地位相同,共事一條天皇。這是藤原道長發明的宮中新例。道隆亡後,道長任攝政、關白,司掌大權,一手遮天。

關於光源氏的原型,有很多說法。我在日本歷史學家家永三郎的書里,看到他相當確定地說,「毫無疑問,藤原道長是光源氏的原型。」

作為宮中女官,清少納言事皇后定子,紫式部事中宮彰子。同為大才女,如果沒有政敵對壘這一層,估計還能相安無事,但恰恰各事其主,瑜亮之爭的背後多了一層嚴峻和無奈。

據說清少納言對紫式部也沒少譏諷之語,只是我現在沒看到相對集中且能明確證實的說法。在《枕草子》中,清少納言寫過在山中拜佛時遇紫式部的丈夫藤原宣孝和他的兒子藤原隆光,兩人身著非常艷麗的服裝,「人們驚訝得目瞪口呆」,清少納言認為,拜佛這種事,舉止言談都應該低調肅靜,在這種場合惹人注目是不合適的,「雖然身份高,卻穿著簡陋些去拜佛,我最服氣。」這裡借評價藤原宣孝,連坐挖苦了一下紫式部。

紫式部對清少納言的評價很直接,是清清楚楚寫在她的日記里的。她寫道:「清少納言是那種臉上露著自滿,自以為了不起的人。總是擺出智者才高的樣子,到處亂寫漢字,可是仔細地一推敲,還是有許多不足之處。像她那樣時時想著自己要比別人優秀,又想要表現得比別人優秀的人,最終要被人看出破綻,結局也只能是越來越壞。總是故作風雅的人,即使在清寂無聊的時候,也要裝出感動入微的樣子,這樣的人就在每每不放過任何一件趣事中自然而然地養成了不良的輕浮態度。而性質都變得輕浮了的人,其結局怎麼會好呢。」

這段話且不說是否公允(讀者哪裡能判斷這個問題?),但很有意思。「很有意思」是清少納言的口頭禪,回想讀《枕草子》,她那一聲緊似一聲的「這是很有意思的」,再聯繫到紫式部所云「總是故作風雅的人,即使在清寂無聊的時候,也要裝出感動入微的樣子……」,不禁莞爾。紫式部真是刻薄啊,但說的是有幾分在理。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易感的人,我也有點不以為然。

從現在的一些文字上看去,清少納言比紫式部性情活泛,容貌也要好一些,比較受男性的歡迎,在風氣香艷寬鬆的平安王朝時期,一方面才華受人稱羨,一方面在男女歡情上也頗有些收穫。而紫式部,才高八斗不必說了,一部《源氏物語》坊間流行,連主上(天皇)中宮(皇后)都在閱讀稱許;但她性情古板幽怨,十分顧忌他人言語,別人一句「以才學自恃」的議論,讓她苦悶很久;在當時的風俗中,女人寫寫物語是沒關係的,但女人如果精通漢學(那是男人的領域),則視為僭越。紫式部的漢學功底深厚,但被人偶爾議論幾句,於是「在自己的侍女面前都盡量不去讀漢文書籍,何況在宮中這樣的是非之地。」「自從聽到這些議論後,漢字我連一個字都不寫了。每日無學只是發獃。曾經讀過的漢文書籍如今也根本不再過目了。可是,我如此謹慎還要招人非議。」(見《紫式部日記》)

相比紫式部的謹言慎行,清少納言個性強硬,好出風頭,她曾經對定子說,「萬事不能被第一個想到,那就毫無意義了。倒不如被憎恨和厭惡更好受些。倘若第二、第三才想到我,我寧死也不要被人喜歡。凡事都無論如何也要爭取第一。」

清少納言個性濃烈決絕,在談論景物的文字上也顯露無疑,她說冬,「冬天,酷寒最好。」說夏,「夏日,以世上罕見的酷暑為妙。」

紫式部十分看不慣清少納言「到處亂寫漢字」的舉止,也許還是有幾分羨慕吧。她如何就能擺脫輿論隨心所欲呢?另外,紫式部的嫉恨里是否也有其個人生活的枯寂這個原因呢?這是可以從人之常情的角度去推想的。

假想一下,如果紫式部和清少納言不在同一時期,一前一後,中間差個幾十年、一百年的,把彼此的時間拉開,女人天性中的醋意就稀釋掉了,也多少可以公允一些了。果真的話,我們很可能會讀到其中的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深情且精闢的評價,讓後世喜愛她們的讀者有一份溫暖的受益,就像我們現在讀弗吉尼亞·伍爾夫談論簡·奧斯丁。

與清少納言同時期的能因法師,是《枕草子》的抄寫和推廣者,「能因版《枕草子》」是權威版本。他寫有一個後記,文中誇讚清少納言「是一位優美超群的人」。

定子與其父兄失勢之後,清少納言出宮,不再陪侍皇后。很快,定子飲恨而亡,清少納言心中十分悲痛,也無其他機會重新進宮效力,加之親友先後去世,她又沒有子嗣,於是出家為尼。後至乳母所在的阿波(今四國德島縣)定居。能因法師見過後期的清少納言,他在後記中寫道「……居於草廬之家,野草為帽,乾菜為餚。外出歸來時,她說:『憶起從前的直衣(宮中權貴的正裝)打扮了』。可見她心中還保留著昔日風貌,不禁令人凄然興悲,感慨系之。」

從文本的格局和力度來說,《枕草子》的瞬間感和片段感雖然相當精妙,但遠不及《源氏物語》的深邃和博大。但有史家分析,同一時期,清少納言身處逆境,步步驚心,只好佯裝歡快和輕鬆,跟彼時春風得意的紫式部的寫作環境完全不一樣。這一點,也許限制了清少納言作品的取材、方向和呈現。

和泉式部的和歌

3

日本平安王朝時期的和泉式部,比起同時期的紫式部和清少納言,現在看來差了一大截,但在當時,也是名氣不輸那兩位的宮廷大才女;可她比她們活泛多了,很走桃花運,甚至還是堪稱頂級的桃花運,可以說,和泉式部更像一位平安王朝的明星,其才華和緋聞一樣惹人注目。

紫式部說,「和泉式部,曾與我交往過情趣高雅的書信。可是她也有讓我難以尊重的一面。當她輕鬆揮毫寫信時,確實展現了她在文章方面的才華,就連隻言片語中都飽有情色。和歌更是雅趣盎然。」紫式部對和泉式部的評價不像對清少納言那般刻薄,但也不太客氣,她接著上面說,「不過在古歌的知識和作歌的理論方面,她不夠真正的詠歌人的資格。只不過是信口而作的和歌中總有一兩點令人矚目。僅僅是和歌作得妙一些就隨便地對別的和歌亂加非議和評價,看來對和歌並不是真的精通。說是歌人大概也就屬於那種順口自然成章的類型。還不至於優秀到讓我自愧不如的程度。」

紫式部所謂「難以尊重的一面」,指的是和泉式部艷名高熾,尤其是先後與冷泉天皇的兩位王子——為尊親王、敦道親王兄弟倆戀愛。和泉式部是當時在兩性關係上非議頗盛的女人,為尊親王病歿後不到一年,她招架不住敦道親王的追求,成為他的情人。在此之前,有一說法認為和泉式部應該對為尊親王的死負有一定的責任,《榮華物語》中有記載,說為尊親王的死是因為他不顧疾病流行而於夜晚外出的緣故,而他夜晚訪問的女性就是和泉式部。敦道親王和和泉式部之間的戀愛開頭並不順暢,一是有亡兄的陰影,二來和泉式部的周圍圍繞著很多傾慕她的艷名和才華的男人,而和泉式部從不給予明確的解釋,這使得敦道親王疑神疑鬼,一伸一縮,備受煎熬。很多次,敦道親王夜裡來到和泉式部家的門口,眼見另有車子停在那裡,徘徊良久,恨恨而歸;當時,敦道親王23歲,和泉式部接近30歲,就戀愛經驗來說,兩人不在一個級別里。

待敦道親王將和泉式部攬為己有,她家門口他人的車馬絕跡之後,跟世間所有的男女情事一樣,懈怠和輕慢就接踵而至了。之後兩人的情事最令人齒冷也最為有趣的是敦道親王命和泉式部為其另一個情人寫情詩。敦道親王云:「這件事也許有點怪。有一位平日與我話很投機的人要出門遠行,我想贈送一首能夠讓她感嘆不止的和歌。我的心經常被你所寫的和歌打動,所以請你替我代作一首。」和泉式部在愕然之後,無奈提筆為其情敵寫道:「惜別淚中留倩影,不念我心隨秋行。」在信的另一端,和泉式部哀哀地埋怨,「倩人棄君何處去,妾身憂世活到底。」親王親切回復:「遠行之人不掛心,惟有愛卿難相分。」這個時候,和泉式部想必是相當痛恨自己的才華的。

女人拿這種男人是沒有辦法的,他段位已經很高了,因為他已經和女人太熟了。男人跟女人熟了,又沒分手,一般來說是兩個結果,一個結果是弄回家去搞成可以忽略不計的人,另一個結果是搞成朋友。是朋友就要幫忙啦,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的。男女之間最蒼涼的最無言以對的故事,多半發生在這個階段里。和泉式部之後的和歌頗多妙語,比如,「見月多思夜無眠,深夜之月不敢看。」再如,「疑是梅花提前開,枝頭雪片落下來。」誠如紫式部的評價,真是「雅趣盎然」且「飽有情色」。這個「飽」字,道盡了不甘心卻無奈何之意。

日本是在公元七、八世紀,因仿效大唐體制,才逐步成為一個律令國家的,之前在國家制度和社會規範等方方面面都相當鬆散隨意,其中一個內容是自古以來的走婚制。日本古代家庭以母子關係為中心和重點,男子終生與母親關係密切,女性結婚之後依然也居住在娘家,丈夫不時前來造訪。這樣的家庭結構,必然就有各種枝蔓,男子有很多妻子,妻子也有不少情人,妻子與妻子之間地位平等,沒有妻妾的高低之分。妻妾之別,是在後世以男人為家庭中心角色,嫁女婚取代走婚之後才產生的。我很多年前初讀《源氏物語》和《枕草子》時,因為不了解時代背景,經常被那個時代男女奇特的交往方式給弄得個暈頭轉向,搞不清為什麼丈夫清晨要從妻子的居所踏露而去,也搞不清為什麼已婚女人的情人們深夜潛入時,家裡的其他人員還迎候服侍。

日本進入律令時代,所謂的律令的規則範圍,很長時間裡只限於公共事務的層面,在婚姻這個層面上,走婚制依然延續了好幾百年,直到紫式部她們所處的10世紀後半期和11世紀初期,走婚還依舊是婚戀的主流形態。男女結婚之後,女方依舊住在娘家,男方晚上回來就寢,天明離開。有些不像話的女婿,待新婚燕爾過後,就心生厭煩,四處冶遊,很少回到妻子的身邊,於是惹來妻子一家的不悅,翁婿之間也漸生齷齪(從當時的文本推測,男人進入中老年之後,母親大多已經去世,於是不再另居別處,回歸定居,與妻子和女兒們共同生活)。

走婚制所導致的開放的性關係,使得人身心自由,同時飄零孤茫。對於天性比較注重尋求安穩歸宿的女性來說,這樣的婚姻關係,凄楚更為濃重。

相比之下,男人的朝秦暮楚要比女人的水性楊花更為普遍,但針對彼此的幽怨不分伯仲。在大量的和歌中,悵嘆的都是四季變幻,風景絕美,物是人非,歡情不在。這是日本之「物哀」美學的心理基礎吧。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日本古代女性其實較之中國古代女性幸福。同樣是艱澀的婚姻關係,日本古代女性畢竟還有父母姐妹相伴,可以得到很多的慰藉。相比之下,中國古代女性就太悲慘了,一旦進入婚姻,真像一盆潑出去的水,盈枯由命。

忽而深淵,忽而淺灘

4

現在的京都,紫式部有墓和故居遺址,和泉式部也有曾經的居所原址保留著。但清少納言,無跡可尋。

《枕草子》第一則「四季風光」,有妙句「秋光最是薄暮。」

之後她繼續描述秋天的黃昏,「夕陽發出燦爛的光芒。當落日貼近山巔之時,恰是烏鴉歸巢之刻,不禁為之動情。何況雁陣點點,越飛越小,很有意思。太陽下山了。更有風聲與蟲韻……」平安朝時期的彼景彼況,在現在的京都也還是此情此境。我在嵐山和東山的黃昏流連時,就想起了清少納言的文字。

京都烏鴉甚多,嘎嘎叫著飛過青空。當然也就會想起清少納言寫烏鴉:

「常青樹多的地方,烏鴉在那兒安歇。恰是夜半酣眠時,有的忽然呱呱叫著掉下樹來,從這棵樹掉到那棵樹,睡夢中嚇得以不諧和音慘叫。這時,與晝間見到它的可憎模樣不同,而是覺得它滑稽可笑了。」

「幽會的地方,夏天最有意思。也很短,稀里糊塗天就亮了,落個通宵未眠。由於門窗等一直敞著,涼爽中四野盡收眼底。還有點話要說,倆人便東一句、西一句地交談。那當兒,烏鴉高聲大叫地飛過,意思是:『我可眼見為實啰!』有趣。」

清少納言,清氏名門之後,秉皇族血統。大約生於966年,卒於1025年,享年59歲。紫式部比清少納言大概小10歲左右,一說生於978年,卒於1015年,享年37歲,一說生於973年,卒於1025年,享年52歲。從各種說法上來看,1025年,兩位絕世才女一併辭世,平安王朝文學的輝煌就此絕響。

清少納言16歲與貴族橘則光結婚,後離異。兩人離異的一個原因在於橘則光討厭才女,討厭和歌應答。離異後橘則光與清少納言以兄妹相稱交往,一時還相當友好融洽,橘則光還時不時幫著清少納言與其情人遞個信傳個話什麼的。這些在《枕草子》里都有記錄。清少納言痴迷於和歌應答這種表達方式,時不時繼續以和歌酬謝橘則光,其中估計不乏脈脈餘溫。某一日橘則光對清少納言說,再寫和歌就絕交。清少納言不加理會,繼續遞以和歌,後來果然因此絕交了。《枕草子》是按時間順序陸續寫下的各種片段札記,兩人的這些故事零零散散埋於全書之中,拎出來一看,相當錯愕、奇怪和喜劇。很多女性都有立字為據以詩鑒情的愛好,清少納言就屬於這一種女人。我有一個女友,幾十年來,每一個前男友和現在的丈夫,都被她逼著給她寫詩,他們也都寫了的。也不知道有沒有哪一屆男友實際上是被詩給嚇跑的?

《枕草子》最後的322則,其實就是整本書的跋,清少納言在其中講述了自己寫作《枕草子》的緣由。「這本小冊子是在我無所事事時將我眼中所見、心裡所想的那些不明不白的奇事,懷著不會有人看它的心情寫就的。它毫無意義,不值一讀,卻又有幾處對別人不適當地言之過苛。本想竭力掩飾,但還是發覺,正如和歌中所吟:難掩滔滔清淚流。終於泄露出去了。」

整部《枕草子》,清少納言視之為個人日誌,不願公開,因為的確有不少涉及到他人的刻薄話,她說,「對於我來說,這本書被人讀過,是很糟糕的。」這話也並非完全是託詞,但任何一個寫作的人,也都有終究會被人閱讀的準備吧,特別是有不少精彩片段,與他人分享的慾望還是很強烈的。

我認為,《枕草子》中的「宮廷物語」部分很不好看,大多是寫貴人對她如何賞識,而她又是多麼不好意思,諸如此類,還有很多相當勢利的言論和評價。這一部分比較有意思的是她和定子的交往,兩人是君臣關係,但更多是兩個女人之間在才學層面上的彼此欣賞。

《枕草子》的妙處在於很多細節的呈現。獨特的歸納法,是清少納言的一個貢獻,可以稱為「枕草子體」。

「枕草子體」在全書中有不少,分散在「物語」之中,是當作閑筆處理的,但恰恰就是這些閑筆,晶瑩剔透,珠圓玉潤,是清少納言文學才華的最高體現。

有些「枕草子體」極富玲瓏之美,比如我特別喜歡的這一則:

「四九 高雅的事:

穿淡紫色的衵衣,外加白襲 、汗衫。

刨冰放進甘葛里,盛在新的金屬碗。

梅花落上白雪。

非常可愛的幼兒正吃草莓。

切開鴨蛋。

水晶的念珠。」

片段、瞬間、碎片。看似簡單,提取和呈現盡顯獨特口味和文字才華。

有些「枕草子體」十分有趣,比如:

「三二一 難看的事:

又黑又瘦令人厭惡的女人戴著假髮。

和一個鬍鬚濃密的乾巴老頭一同睡午覺。」

前者估計是說某一個女人的壞話,後者估計是某一次親身經歷。和一個鬍鬚濃密的乾巴老頭一同睡覺,這個不算奇怪,但一同睡午覺就很奇怪了,有一種荒唐滑稽的感覺。

《枕草子》中,幾處動態細節的描寫實在是相當美妙的。

比如,「左右兩側用樹枝編成的籬笆牆,當牛車靠近而刮上時,有的枝條竟插進車棚的棚頂。急忙想抓住它,折下來,但它又忽而逃脫掉,失之交臂,多麼可惜。」「車將艾蒿壓碎了。當車輪轉到上端,貼近身旁時,一股香氣襲來,十分開懷。」

這段描寫,有很強的速度感,但閑淡輕盈,視覺和嗅覺一併呈現。

寫風雪中的年輕官人。宮中的青年男子走在風雪中,紫色的指貫褲與白雪相映,色調鮮濃,外袍被風撩起,露出袍下棣棠色的襯衫的一角,「侍從為他們打著長柄高傘。狂風勁吹,從側旁夾雪撲面。因此,他們斜著身子走來。深杳(註:古代的高筒皮靴)與半靴的鞋幫上粘了潔白的雪,十分風雅。」

再比如,雪夜,朗月在天,屋頂被白雪覆蓋,冰柱懸掛在屋檐之下。「由於將車簾高高捲起,月光一直射到車廂深處。」車內男女,身著淡紫、紅梅、潔白的衣服。時髦的男人「將直衣潔白的帶子解開。直衣脫落,自然垂於肩下,衣襟很長一段飄蕩於車外。……」

在這一段,清少納言用典「凜凜冰鋪」,取自唐朝詩人公乘憶的一付對聯,詠的是八月十五的月亮,「秦甸之一千餘里,凜凜冰鋪;漢家之三十六宮,澄澄粉飾。」秦冰漢粉之感慨來源於此。遙想這是一千多年前幾千公里外的歡情與勝景,讓人恍惚不已。活生生地曾經如此活潑存在的生命,跟如今還在世的你我一樣。每每細細思量,虛無感便洶湧而至。

平安朝時期的宮廷生活,不忍之心處處可見。大量的人一宿一宿地不睡,情侶坐擁至天光破曉之時,在《枕草子》中時時可見這樣的描述。天皇也不睡,丑時四刻(大約凌晨四點半)還在接見朝臣,倦乏時倚柱小寐,突然被晨雞啼叫驚醒,中宮定子和清少納言以及大量的女官隨伺在旁……這個熬啊。熬的原因就是不忍,不舍。塵世美麗而生命短促,日本人自古以來人生觀的基因,遺傳至今。

「世間何事無變遷?且看飛鳥川,昨日是深淵,今朝成淺灘。」(古今和歌集·雜下)

清少納言用其典感慨道:「忽而深淵,忽而淺灘,沒有一定,恰似世事變幻莫測吧。」

—THE END—

文|潔塵

與城市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在一起!

人文|生活|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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