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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大賽丨66號作品:悄然隱去的老兵

文/蘇音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小說大賽丨66號作品:悄然隱去的老兵

這是一條城市裡被譽為樣板路的繁華主幹道,在中心區段有一個十字路口,向北是一條南北向的縱貫路,走上百來米,路左側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下,常見坐著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他身旁放著二、三個彩條布之類的袋子,身邊堆著一些撿來的飲料瓶、快餐盒和紙板什麼,老人長年就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舊風衣,裡面似乎還有文化衫,因為經常都就那樣坐著,褲子如何樣也沒怎麼注意到,好像褲腳挺寬的。老人的身體看來還可以,腰板筆直的,神情就有些獃滯,寫滿滄桑臉上,一雙深遂的眼睛透出一種平人不常見的堅毅,那可不是一般的流浪漢所能有的。

看年齡老人應該有八十好幾了,在這裡呆了多久,也沒人去留意,反正冬去春來,偶爾會沒看到,其餘似乎就在那堅守了。有人說起碼有大半年了,也有人說不止,好象早一二年也就在這裡了。晴天不下雨呆在樹下,小雨也就這麼待著,雨實在下大了,才挪到背後那一家自助銀行的門口,自動玻璃門從鋪面凹進一截,門前有遮擋的屋檐,也有四、五平方的一塊地方,可以擋擋日晒雨淋,其實老人完全可以進到自助銀行的裡面,那反正無人值守的,可老人似乎很自覺,一不下雨了就又回到樹下來。

肖桐每天上下班都從那經過,雖說他也可以從另一條平行的路走,可還是更習慣從這邊經過,說不上為什麼,就是覺得走得順些罷。他看見老人也有些日子了,開始也沒覺得特別,不就是個拾荒的流浪老人。可一天天的,老人好似就在那不動窩,就有點納悶了,他是怎麼生活的?肖桐發現,老人面前堆的那些可以回收的廢品,有時是收廢品的有時是清潔工給收走了,他們會扔下一二塊錢,附近的商鋪會把沒吃完的盒飯拿給老人,也瞧見過個別路人走過去將剛買的飯盒或手裡的礦泉水放下一個給老人。肖桐有些感慨,這老人就這麼風餐露宿的竟也不會病倒?

有一個周末,肖桐應當志願者的朋友之邀,到山區尋訪抗戰老兵,一天從早至晚的奔波,他們見到了兩位已是耄耋之年的老兵,一個孤單地住在一間屋瓦漏光的殘破小屋,惟一的電器就是一把不會搖頭的風扇,另一個雖有兒孫,可還自己種菜養家禽做飯洗衣服。肖桐有些驚詫,為他們那曾經血雨橫飛的戰火青春,更為他們如今的貧困得讓人落淚的境況,他掏出了身上所帶著的近千元錢。

再在路上看到老人,肖桐不由想道:這個老人會不會也有什麼故事?他的家又在那裡?有一次路過,沒見著老人,肖桐突然有點不安,那些東西還在,他去了那裡呢?走到下一個路口,瞥見老人正從路邊的公廁出來,他才解了疑惑,彷彿鬆了口氣。

又有一天,肖桐專門騎了自行車上班,回家的路上,他專門去便利店買了一盒蛋糕、一組牛奶和幾瓶礦泉水,然後送到了老人跟前。老人看看他,眼裡閃過一絲亮光,拱了拱手,又沒了表情。肖桐用本地話和普通話反覆問:「老伯,你整天在這裡做什麼?家住在那裡啊?怎不回家呢?」「老伯,你家電話號碼是多少?在這裡你認識誰嗎?」老人只是「嗯、唔、啊」地應著,間或也渾濁地囁嚅幾句,肖桐沒聽出意思,可從語音上感到老人說的是混有本地音的普通話。無奈,肖桐轉身離去。

日子一天天地過,老人仍在那裡待著。一天早上,肖桐上班時感覺道路似乎比平日順暢多了,一瞧是擺攤的多數趕走了,連帶著買東西的人也就少了,只聽見路人在議論,哦,又是創評什麼檢查,說是這三天不要擺了,要是天天這樣不就好。他瞥見老人還在原地沒動,正倚靠著樹桿睡覺。到了上午,肖桐有事要辦比平日提前些回家,經過老人那裡時卻見圍了一堆人,旁邊停了警車、城管車,又還有一輛救助站的車,兩個年青人正攙扶著老人往救助車上走,還有人提了兩個包跟在背後,老人揮著手在嚷著什麼。肖桐不由停了下來,他見老人的神態很著急地,順著老人的視線,肖桐也看見那裡還擱著一個已髒得看不出顏色的挎包,便幾個急步走去拾了起來,又趨前到車旁遞給了老人。兩個後生都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些不解。老人接過包向他拱了下手,嘟嚷著「謝謝」,給他們推扶進了車,隨即車開動了。肖桐也正要離開,眼角隨便一掃,見地上有塊寫著字的小布片,定睛一看,竟立住了,那如普通手機般大小,四緣已不規整,斑跡累累的,竟是一方軍人的胸前標識。稍一辯識,已模糊的字體還能看出:中國遠征軍第50師150團3營少尉趙茂生。

肖桐驚詫莫名,摸出手機先將標識拍了照,就撥通了外地的志願者朋友,說完了情形再將照片傳了過去。朋友讓肖桐儘快找老人核實一下,標識是老人本人嗎?哪裡人?現在的身份信息等等,並說他們也會在老兵資料庫搜索有關信息。肖桐吃過午飯正泡著茶,朋友的電話來了:「在幹啥呢?我們查了,這標識是真的,但資料庫中沒有這個名字。我們會從建立的資料中檢索看有沒有當時同一單位健在的老兵?看有誰能記得這名字或認識他?你能不能先幫我們看看老人有沒有身份證?」

下午,肖桐帶著奶粉麥片和水果來到了救助站,在登記本上看到了老人的名字趙茂生,不由一喜,真的就是他。可看到身份證一欄空白時,心裡懸了起來,一問,果不其然,老人沒有身份證,只是好歹還登記了故鄉的地址。肖桐見到了老人,問好後即把擦試乾淨過塑了的胸標遞了過去,老人瞪大了眼睛,一把接過,欣喜地說:「啊,在呀,我都找了多久了,以為再也沒有了啊。」他又對肖桐說,「是你收著啊,我以為沒了呢,真得要謝謝你喔。」

肖桐指著胸標問:「大爺,這是你自己?」老人看看他,重重地點點頭。「你是老兵,打過仗?」肖桐豎起了大拇指,老人又點了點頭,他眯起了眼睛,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大爺,你真了不起。」肖桐扶老人坐下慢慢聊,老人的口齒不太清晰,又混雜著口音,肖桐細心傾聽還是只能明白七、八成。

小說大賽丨66號作品:悄然隱去的老兵

1943年老人在省立商業專科學校讀書時加入遠征軍,他說:「當年我們也就是十六、七歲,聽到國家號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同學很多相約著去報名,我們有十幾個人選上了。」他們先是和其它新兵一起接受了幾個月的軍事訓練,就分到各個隊伍上了,因為商業專科的學生有學英語課,又強化培訓了二個月的英語翻譯,分派到師團一級當翻譯參謀。民國32年深秋反攻開始,先後參加了攻佔於邦、孟拱、密支那戰役、八莫反攻等,民國34年1月在南坎作戰中負傷回國,傷好出院遇上抗戰勝利了,一心想著重回學校讀書不想再上戰場,老人便解甲歸田了。末了,老人有些激動地說:「我沒有打內戰,對得起我們國家的。」

懷著深深的敬意,肖桐告別了老人。覺得有些遺憾的是沒能查看到老人的身份證,未能按志願者朋友提出的完全核實老人的身份,只是知道老人一生未婚,故鄉是在粵東的一個縣裡。肖桐和朋友聯絡,朋友告訴他,通過一番努力,在總資料庫中竟找到了當年150團的兩個老兵,分別在不同的省份,已和當地誌願者聯繫過了,讓他們儘快查詢一下是不是記得有這個名字?認不認識?過一二天我們志願團體要上門看望老人。

又過了兩天,朋友和他的三個同行開車來了,其中有一位還手握DV,朋友說,反饋回來的消息是那兩位老兵中,恰有一個是同一營的,十分幸運是他竟還記起了這個姓名,說在一起打過仗。可是老人家眼睛已不好,肖桐手機發去的人像照,他們專門放大列印出來,也辨認不出,再說就是眼神依舊也不一定能認出,畢竟隔別了六十幾年了,滄海桑田啊。

熟門熟路的肖桐帶著去,救助站的人告訴他們,老人不願意返回家鄉,說家鄉已沒有什麼親人了,按規定救助站是臨時救助,現在只是暫居,可到福利院又沒有戶籍等證明。見到他們,老人顯得高興,還能叫出肖桐的名來,幾天較正常的生活,感覺老人精神清爽些。可畢竟是高齡,思維認知還是有些遲滯隔膜,如對民間志願團體是什麼單位就弄不清楚了。

一番交流,他們終於明白,老人的家鄉其實應該算祖籍了,他的父親一代就生活在現在這個城市,家裡開著店鋪,做著還不是很小的生意,和省城等地還有貿易往來,這也是他得於到省城讀書的一個原因。省城被日軍攻佔,老人隨學校轉移到粵北,兵荒馬亂和家裡斷了聯繫,不久這邊也是淪陷區了,更不知家中情況。投筆從戎後烽火硝煙,音信完全隔斷,幾年都沒有家中半點消息,從軍隊複員回來竟找不到家人,再三打聽才大概得知父親他們輾轉遷去南洋,好像是到安南暹羅一帶,沒有聯繫方法,怎麼找啊。無奈老人回了對他已經是陌生的故鄉,投靠一家親戚在那裡住了下來。

朋友將DV接到救助站的大電視上,讓老人觀看了一段錄製的視頻,屏幕上現出一個耄耋長者對著鏡頭說:「茂生啊,是你嗎?小排長,你還記得我不?三連的劉東江。我可記得你啊,那一仗打得慘啊,我們連就剩下十幾號人,要不是你們拚命殺來,也許就都沒了,你們為了救我們,又死了多少好弟兄啊。六十六年了,密支那分手再也沒見著,這麼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呀?如今可好?真想去看看你呀,可老啦,走不動了。我還是想著那天我們能再見上一面啊……」

看著視頻,老人雙手發抖、全身微顫,淚水淆然而落,他叫:「是他,是他,現在他在那裡?我要見他。」

朋友告訴老人:「東江老人現在湖南,身體還可以,就是眼睛視力差,路途太遠,等以後找機會我們一起去見。」

視頻觸發了老人塵封已久的心靈,隨著交流的深入,兩位老人不同時空的回憶,在志願者們眼前編織出一幕那場他們共同經歷過的惡戰情景……

1944年春,緬北戰場,素有「緬甸的北大門」之稱的水陸交通樞紐重鎮密支那,縱貫緬甸的鐵路至此為終點,鐵路自南向北從城中穿過,周圍多山,城東是伊洛瓦底江,城區西北面是地形略有起伏的小平原,遍地叢林。

按照指揮部的命令,中國遠征軍38師、50師和美國軍人組成中美聯軍,直插處於敵後的密支那。趙茂生和劉東江所屬的50師150團和美軍一個營為第2縱隊序列,歸美軍亨特上校指揮,作為翻譯的趙茂生隨部行動。他們遠程奔襲,秘密穿越人跡罕至的庫芒山,不料雨季提前到來,時不時一陣瓢潑大雨讓人渾身濕透,身上濕了乾乾了又濕,熱帶叢林的瘴氣讓不少人得了痢疾、瘧疾,還有更可怕的傷寒病,在這惡劣環境下一旦染上幾乎九死一生。在泥濘的崇山峻岭中徒涉行軍,險阻艱難,途中時不時可見美軍士兵丟棄的重武器和彈藥,而中國士兵視武器為自己的生命,再艱難也背負著頑強前進。經過半個多月的艱苦進軍,終於隱蔽接近了敵軍。

戰鬥打響,具有壓倒優勢的中美聯軍,配合從天而降的機降兵,很快就佔領了機場,取得了立足點,局勢似乎挺喜人。隨後美軍上校命令150團的兩個營,向密支那據守的日軍發起攻擊。接敵後,跟隨團部行動的趙茂生髮現戰鬥並不順利,團長的眉頭越來越皺,手下的參謀們也顯得神情緊張,我軍發現情報有誤,日軍兵力已經得到增援加強,又佔有地形優勢,長期構築的防禦工事堅固完備,火網嚴實密集,易守難攻,進展並不順利。一番苦戰後總算佔領了重要據點車站,可未及喘口氣,日軍很快組織瘋狂反撲,雖然打退了敵方的幾次進攻,可反覆爭奪中我軍傷亡慘重,又未能得到增援,車站得而復失了,有連隊陷入四面被圍的絕境。

槍炮聲此起彼落,震撼人心,臨時指揮所里,團長臉色鐵峻,緊握著拳頭,一言不發。他已經沒有多餘的一兵一卒可以派出解救危境中的下屬,而且局勢的不利還面臨著他們全體將陷入重圍的險地,可若不救援被圍的弟兄絕無生機。危急關頭,如雕像般的團長突然轉身掃視了周圍的人,正了正鋼盔,抓起了美式衝鋒槍,斬釘截鐵地說:「不能再這麼打下去,那將什麼都沒了。我們不能丟下被圍的弟兄,這裡一營長負責,準備突圍回撤,留下兩位報務員和陳參謀,其餘的人跟我走!要是一小時後我們回不來,你們馬上撤!」

趙茂生和其它勤務人員迅速準備,胳膊受傷的營長單手抱住了團長:「團長,你絕不能去,求你啦,全團離不開你,弟兄們離不得你啊!我去,不把他們帶回來我提頭來見!」

趙茂生迎著團長啪地一個軍禮:「團長,我跟營長去,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回來的。」掩蔽部中,一個個弟兄都向團長立正,喊:「團長,你不能去,我們保證完成任務!」

營長帶著傷亡大半的二連,還有趙茂生和近十名勤務兵、衛生兵、伙夫馬夫等非戰鬥人員,義無反顧地殺入了火海,馳援解救兄弟連隊。他們隱蔽地接近車站東南角,一部分人外圍掩護,其餘突然發起勇猛的攻擊,他們在低矮的灌木叢中玩命地奔跑,日軍彈如雨下,第一次衝擊就倒下了十來位弟兄。已經上過多次火線,見過許多死亡的茂生並沒有腿軟,可心還是如被一隻無形的手擄著似的,緊緊地揪懸起來。

茂生伏在營長身邊,舉起美製衝鋒槍狠狠地擊發。弟兄們一個個倒下,趙茂生身邊的弟兄越來越少。營長將剩下的弟兄召攏到身邊:「這樣下去不行,都打光了也救不了他們。二排長,你帶你們排從左手邊繞過前面那個小山包側面向他們攻擊,牽制他們的火力,其餘的人跟著我,待二排打響就拚死上,一定要衝到三連那裡。」

一番血戰,營長倒下了,然後排長也倒下,連班長們都沒剩下二三個,眼見群龍無首,已經紅了眼的尉官趙茂生責無旁貸挺身而出,他狂呼一聲:「現在我代理排長指揮,都聽我的,機槍掩護,其餘弟兄二個一組,交替前進,跟上我,沖!」一陣旋風般的彈雨,射向敵陣,趙茂生曲線奔跑著,不時藉助地形物體掩蔽,舉起衝鋒槍射出一梭梭的子彈,終於他和最後的十幾個戰友衝進了被圍的三連陣地,幾乎來不及喘息,就和三連剩下的弟兄合兵一處,在佔領山包的二排火力配合下衝出了包圍。他們回來了,見到了團長,趙茂生敬了個禮,剛說了句:「營長,他……」就號啕大哭說不出話來了,團長低下頭,拍了拍他的肩,也沒說一句話,隨後就下達命令突圍撤回了機場。

和三連弟兄分手的時候,他們一個個緊緊擁抱,互相祝願,趙茂生和連副劉東江約定,勝利時一定要相見喝酒。然而半年後南坎一戰,趙茂生胳膊大腿兩處負傷後回國,和劉東江彼此再沒能見面。

肖桐和志願者被老人當年的浴血奮戰所震撼,雖然朋友等人都在走訪老兵活動中多次聽到出生入死的故事,可還是為戰爭的殘酷而震驚。臨走,朋友拿出800元給老人,可老人並不願意接收,他一再推薦道:「生活我能過,怎麼也有幾口飯吃。我就想著政府可不可以給個證明,我從沒有打過自己人,我們打的是小日本,我們是國家的兵,是為國家去拚命的。」 肖桐他們又一次感動了,老人過得是什麼生活呀,卻沒有任何奢求,只巴望著一個說法。

朋友對肖桐說,老人是抗戰老兵這毫無疑義,關鍵是他沒有一個身份證明,昨天電話打到他家鄉的派出所,回復是沒有資料,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要怎麼證明他就是趙茂生,只有這個解決了才能操作有關的援助和安置。肖桐說:「老人現在最重要的不是物質上的關心,而是精神上的慰籍,就是要明白無誤地告訴他,你是英雄,國家的英雄。」

朋友想了想,說:「好像網上有抗戰勝利六十周年紀念章的仿品,你幫我辦一下,行嗎?老人年紀這麼大了,總不能老是這樣生活呀。我們抓緊弄清楚老人的身世,過兩天我到他家鄉跑一趟。」

沒想到仿製的紀念章還未到手,肖桐卻在老地方又見到了老人。肖桐問老人怎麼又來這風餐露宿,老人說:「救助站不是家呀,這裡好,不麻煩人,自在。」每天路過,肖桐都要帶點吃的東西給老人,留下來聊上幾句。老人不讓肖桐再拿東西來,說他有吃的,餓不著。朋友去了老人的家鄉,好一番折騰,終於有了線索。老人複員回鄉不久,經人介紹到一所中學教英語,因為書教得好,解放後不久還調到了縣中學,可幾年後卻因為反動軍官的歷史問題處理回鄉務農,十多年前老人從家鄉出來,就沒回去住,戶口也就註銷了,那時還沒電腦管理,也就找不到資料了。朋友說事情都清楚了,可關鍵還是要有個證明,正爭取有關單位找出原始檔案來。

紀念章快遞到了,肖桐和本地的幾位志願者要給老人送去,媒體聞風而動,扛著攝影機來了。當肖桐鄭重地將仿製的紀念章掛到老人胸前,說:「我們感謝你,人民不會忘記你們的功績。」一位少女給老人獻上一束鮮花,老人挺直腰桿,腳跟併攏,動作雖有些遲緩卻仍舊標準地敬了個軍禮,咬著字大聲說:「為國盡忠,不辱使命。中國遠征軍第50師150團3營少尉趙茂生。」

新聞報道一出街,老人連夜讓救助站又接去了,肖桐他們也覺得這或是暫時最適當的安置了,可救助站說,老人沒有證明文書,也只能是暫時先居住著,還是需有身份證明才能解決問題。

朋友和他的同伴在繼續努力,他們找到了老人的遠房親戚,還有他以前的鄰居,辨認照片說就是他。又找到了老人工作過的學校,縣中學裡沒有他的檔案,倒是最先那家鄉下中學,竟還留存著老人當年的登記表,在派出所也找到了手工填制的戶口。更重要的是他們還了解到了老人的一段情感和離開家鄉的緣由。

還在省城學校讀書時的老人,那時是十五、六歲的青澀少年,省城淪陷前學校疏散遷徙到了粵北,在人生地不熟的他鄉,茂生結識了學妹又是小同鄉的怡芳。那是一次同鄉相聚,一個明眸潔齒的小姑娘身段高挑,容貌俏麗,她性格活潑又伶俐,特別惹人注目。不知為什麼,小姑娘就是和茂生聊得來,銀鈴般的笑聲不時飄起,引來了不少羨慕的眼光。這以後的一段日子,是最難忘的純情時光,兩人來來往往,情愫暗生。那時壓根沒有現在的這般浪漫,倆人相處的時候多數是和其它同學一塊,或是聚餐打牙祭或是納涼閑聊天,也曾幾次成群結隊到附近的山野鄉村遊覽,上墟趨鎮逛集市什麼的。倆人獨處的機會實在並不多,也就是房前屋後、飯前餐後、打水洗衣遇見了待一待,聊一聊,幾乎沒有什麼單獨的約會。

茂生投軍時是秋天,兩人相約來到學校背後的山崖畔,展目所見,一片金黃。怡芳手中揉著不知名的野花,不無憂鬱地望著學兄說:「你真的要去啊,打仗槍子不長眼啊,你可得要小心喔。這一走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茂生看著怡芳說:「國破家難在,小日本欺人太甚,非得把他們打回老家去不可。這一天應該不會多久,到勝利凱旋了,我就來找你。」

小姑娘心中再有不舍,也懂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她沒有半句阻擋,只說:「到了那天,我去接你。」第二天,怡芳看著茂生朝著送行的同學們揮揮手,又特意轉向她敬了個軍禮,跑步匯入了出發的隊伍。

茂生複員回來,卻不見了怡芳,到處打聽也沒有她的消息,做了教師的他不乏有姑娘愛慕,可心有所屬總是不為所動。直到幾年後,才聽到有人說在另一個城市見到了怡芳,已嫁人為人母了。時隔不久,茂生就被遣送回鄉勞動了,開頭好多年生活潦倒孤寂,漸漸竟也有人來提親,可茂生卻一概婉拒回絕,說自己生計艱難別害了人家。再後來年紀漸老了,就更沒了念想。直到十幾年前,已是七旬老人的茂生突然聽聞怡芳的老公死了好幾年了,兒女成家後都各自生活,就她單門獨居。老人猶豫了一段日子,終於離開家鄉去了怡芳的城市。誰也不知道分別了半個多世紀的兩人是怎樣重逢的,人們在城裡的幾個公園、廣場,還有城周邊的幾處風景點,不時能看到兩位老人,男的高個清廋,華髮如霜,腰板依然挺直;女的風華已逝,略見老態,可身材仍屬苗條,他倆相聚一起,或閑坐聊天、或散步活動、或遊覽景區,儼然一對情深戀人。到了日落時分怡芳又獨自回家,老人則隨便找個什麼角落過上一夜,冬天就去車站等,天氣實在冷得難受再租個便宜的旅店過幾天。物非舊時人更非,怡芳的子女打心裡不願意自己的母親和這個突然出現的老頭走到一塊,更不同意他們的媽領老人回家,好幾回在家裡遇見了,鬧得一次比一次凶,老人在那裡待了好幾年都沒結果。

這天,他倆沿著海濱長廊散步,長長的段路怡芳都低頭不語,終於她站住了,看看海又看看他,遲疑地說:「明天放寒假了,孫子在家,我怕出不來門,咱們先別見了吧?」

「哦!」他沉默了一會,竟從衣兜里掏出了一盒煙又取出支煙,手微顫著將煙叼到嘴上。

怡芳有點驚訝地望著他:「你吸煙嗎?怎從沒見過啊?」

老人沒答話也沒點火,將煙又取在手裡。「我去打聽了,在我家那條街往西轉角那,有一間單位的招待所,一般沒對外的,乾淨安靜也便宜,你先住那,有時間我就會過來,好嗎?你那幾件衣服也該洗了。」怡芳撩了一把額頭垂下的碎發,有點局促地說。

老人看了一眼她,歲月的藤蔓早已爬上了女人的眼角,可保養尚好的臉龐仍然白凈。他不忍心看,又垂下頭,說:「你別管,我去串串親戚,再回鄉看看。」

怡芳說:「孫子在家時間也不長,要中考了,也就20來天吧。」

老人嘴角動了動,卻沒再說話,輕輕地笑了,有些酸澀,他伸手拍拍怡芳的肩說:「知道了,再說吧。中考很重要,關係著他的前程,你安心照料做好保障就是。」

「我家這小子還是挺讓人順心的,從小就我一手一腳帶大,每每見了老師都誇他,和我也十分親。」怡芳有點津津樂道。

老人「嗯、喔」地應了幾下,目光迷離起來,「天也不早了,你該回去做飯了,我們走吧」。

終於有一天,老人給對怡芳打了個電話:「芳,我回去了,你和他們好好過日子吧,他們對你都還不錯,我留在這裡是妨礙,我走了。」這一次分離,怡芳手握電話哭了,老淚無聲地滴落。老人回到鄉下住了一段就又走了,誰也沒想到,他竟到了他的父母生活居住過的城市,過起了流浪的生活。

朋友竟還專門跑去找到了怡芳老人,她的身體還不錯,精神也好,對茂生老人很多事情都記得。她的子女為她請了一位住家保姆來全職照顧,看來還是挺孝順的。朋友沒告訴她茂生老人的現況,只說是尋訪抗戰老兵,了解過去的故事,聊了一個多鐘頭就告辭了。

朋友對肖桐說,這幾天他再過來,要將老人的有關資料證明交給相關部門,並協調有關機構安置老人。不想次日一早,肖桐就接到救助站電話,說老人不見了,他們已派人派車去找了,沒有發現,也報告了主管單位。肖桐急了,立即通知認識的本地誌願者,又發動朋友出去找。然而,傳回來的都是失望的消息。一連多天,肖桐期盼著老人會在原來的地方奇蹟般地重現,可都是期望,並沒有成為現實。

一直沒有老人的蹤影,肖桐心裡總是挂念著,得了空他就不由自主地出去轉,大街小巷,什麼公園廣場、風景點區,還有大商場什麼的,可再也沒有老人的身影,老人消失得有如一陣風……

小說大賽丨66號作品:悄然隱去的老兵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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