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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我為你準備好了婚房,你卻不再叫我一聲「媽媽」?

撰文:薛紅

責編:黃玉琴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寫在前面

將近四十年的改革開放伴隨著現代中國最大規模的人口遷移和流動。在城鄉二元結構下,流動中的農民工群體出現了家庭的離散化、親屬關係的碎片化等特點。離散的家庭模式不僅影響了夫妻關係和代際權力結構,甚至直接將孩子的養育和教育等基本問題推入到困境之中。2015年貴州畢節兒童自殺的家庭悲劇所體現的「只生不養」的社會現象,並非出現在單個的家庭中,而是中國千萬流動人口家庭所共同面臨的現實難題。已經為人父母的打工者四處流動、辛苦勞作,不僅是希望改善自己的家庭經濟狀況,更希望為自己的孩子謀求更好的將來。但是,他們中的不少人,卻無法在孩子成長過程中履行父職和母職,甚至不能跟孩子建立起親子聯結。

今天所分享的芳姐和她兒子的故事,是一個令人「心塞」的悲劇,卻是我在田野調查中了解到的真實案例。雖然從世俗的判斷來看,芳姐是一名成功的外來工:1994年出來在K城打工,現在已經在K城買了兩套房,獲得了戶口。但是跟她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八年的兒子,卻已經不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甚至也不會叫她一聲「媽」。母子之間天天生活在一起,但是彼此之間完全是透明、陌生的。這對於已經年過半百的芳姐來說,每天都是一種折磨,她不知道該如何喚回她的兒子。我解決不了芳姐的困境,只能把她的故事寫出來,希望有專業人士可以幫助這對母子。


01

2016年11月我給K城的一家外來工服務機構作一場關於流動人口的心理健康講座。在講座的互動環節,我針對工人們提出的問題,談了一些親子溝通方面的議題。在一些年輕的父母中間,四十多歲的芳姐顯得格外突出。但是她在現場並沒有提問,只是在講座結束之後,她告訴我她是一名服裝廠女工,因為在上班路上出了車禍,正在這個機構尋求工傷賠償的法律援助。她問我要了聯繫方式,希望以後可以聯繫我。芳姐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老實、溫和、拘謹,我也欣然同意了。

我回上海後的第三天,有一天晚上已經九點多了,芳姐突然給我簡訊,說有緊急的事情,問能否給我打電話。我立即給她打電話過去。她告訴我,她兒子離家出走已經兩天了,她很擔心,但是又不知道怎麼辦。我也是一愣,問她有沒有出去找、有沒有報警,也納悶她為什麼要找我,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我能幫她什麼。可能「大學老師」的身份讓她覺得我是可以求助的。

電話裡面,芳姐告訴我的故事,讓我尤其驚訝:首先,她離家出走的孩子已經不是中學生,更不是小學生了,而是已經24周歲的成年人了;其次,她的兒子在家裡呆了將近好幾年了,基本上都沒有工作,也沒有社交,現在不僅僅是足不出戶,甚至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最後,在兒子離家出走之前,她已經幾乎三年沒有跟兒子說過一句話!

因為當天太晚,我沒有跟她多聊,在接下來的幾天,我跟芳姐通了兩次電話,終於搞清楚了這些問題的來龍去脈。


02

芳姐1968年出生於四川,勤勞能幹,二十多歲就離家外出打工。後來在工作中經人介紹,她認識了來自安徽的林哥。她覺得自己的性格比較直,有時候甚至脾氣比較大,而林哥話少,又老實,所以覺得兩個人性格很是合拍。兩個人結婚後,她追隨林哥去了他的安徽老家。很快,1992年他們的兒子小寶出生了。小男孩白白凈凈,聰明伶俐,很是招人喜歡,芳姐也捨不得這個可愛的孩子,一直在家裡陪著他。在小寶兩歲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可以蹣跚著走路,已經可以笑著叫她「媽媽」了。縱然有很多不舍,芳姐還是在這個時候決定跟老公一起出去打工。她把自己的兒子託付給小寶的大伯母照看。芳姐跟大伯母相處得非常好,大伯母是一個性格很溫順的農村婦女,也很喜歡孩子,所以她也很放心小寶跟大伯母在一起。

1994年芳姐到K城打工後,聽說服裝行業計件制可以掙更多的錢,就進入了這個行業。最初的時候,芳姐經常因為想念小寶晚上睡不著覺,有時候也會偷偷掉淚。但很快對於小寶的想念化成她更加拚命工作的動力。

在很短的時間內,她在車間里做衣服質量最好、數量最多。她甚至捨不得浪費時間來休息,寧願壓縮休息和吃飯時間用來做更多的衣服。除了春節,芳姐幾乎每天都過著從早七點到晚九點,從周一到周日,天天加班、周周無休的生活。有時候遇到訂單趕貨,工廠里還會出現連班,芳姐會加班加到凌晨。漸漸增長的收入是對芳姐努力工作的最大回報。1994年的時候她一個月的收入是500多,到1996年的時候即使是最少的一個月,她也拿了1600多,最多的一個月是1900多。這在當時是屬於很高的工資了。平時除了早餐之外,午餐和晚餐都吃在工廠,芳姐平時也沒有什麼消費,那個時候幾乎所有的工資都積存下來了。

每年芳姐也只有在春節的時候才有機會回家看她兒子。每次回家,她會給小寶買新衣服,新玩具,也會給家裡親戚老人尤其是孩子的伯母家裡帶禮物。但每次小寶見到她的時候,對她都有一點生疏,甚至抗拒,不願意跟她在一起。好不容易在十多天母子之間慢慢熟悉了,小寶漸漸接受她願意跟她玩的時候,她又不得不跟他道別回K城。她唯一欣慰的是,兒子的伯母對孩子視如己出,孩子也叫伯母「大媽」,彼此之間感情很好。

春節以後返回K城,芳姐就更加起早摸黑地拚命工作。公司老闆曾經讓她做車間管理人員,工作時間會少一些,但是她覺得主管的工資不如計件的工人工資高,所以一直還是堅持做車位工人。1998年年底的時候,芳姐聽說買房可以入戶口,準備在K城買房。然而當時家裡人,包括她老公林哥都反對她,他們都覺得有了錢應該回老家蓋房子。芳姐還是非常堅決,林哥只能支持她。當時他們花了8萬元買了一套88平方米的房子。2000年的時候,她剛剛拿到了房子的鑰匙不久,老家卻傳來不幸的消息。她兒子的伯母突發疾病,不到三月後就去世了。芳姐不得不趕回老家去奔喪。

芳姐見到了日夜思念的兒子小寶,但小寶卻拒絕跟她說任何一句話。在葬禮上她看到兒子傷心欲絕地哭鬧叫「大媽,大媽,我要大媽」,孩子悲慘的哭聲也撕裂了她的心。她決定不管怎麼辛苦,也要把孩子帶在身邊。

於是,芳姐帶著小寶回到了K城,住進了新房子,也很順利地安排兒子在小區隔壁的小學讀書。這時候芳姐覺得很幸福,一家人在一起,又住新房子,一切都是美好的。她來不及去思考,兒子是不是還在思念逝去的大媽,是不是對新的環境包括學校的小夥伴會有陌生感,甚至有可能還不適應跟爸爸媽媽在一起的生活。這些想法在芳姐腦海中一閃而過,但是她沒有精力去理解和撫平兒子的各種情緒。

然而,芳姐和林哥的工作卻讓小寶很難真正跟父母在一起,甚至一家人都沒有機會坐在一起吃飯看電視聊天。芳姐基本上每天早上6:40就要出門了,晚上如果加班少一些,八點下班回家也要20:20了。而林哥是早班和晚班兩班倒,早七點到晚七點。如果遇到林哥上早班,芳姐只能早早地把小寶放在小學的門衛那裡,而下午小寶自己回家,等著爸爸回家做飯。如果是林哥是晚班,他會送孩子上學也會接孩子,但是他晚上上班之後,小寶只能一個人等著媽媽下班,有時候是八點多,有時候卻要等到十點多。


03

芳姐敘述到這裡,我實在忍不住打斷了她。「什麼?你讓一個八歲多的小孩經常一個人在家?你讓他早上七點不到就在校門口等著上課?冬天的時候,那個時候天都不怎麼亮呀?他放學後自己一個人回家?你有沒有擔心不安全呢?你知不知道他會害怕呢?」我差不多要脫口而出,「你是怎麼當媽的?」但是我還是把這句話吞下去,我沒有資格去指責一個「失職」的媽媽。但是,我卻心疼那個八歲的孩子。因為對於一個八歲的孩子,一個人在門衛室等待學校上課,一個人在家裡等待父母回家,是怎麼樣的孤單和無助?

面對我的一連串責問,芳姐沉默了片刻,回應說,「小寶很乖的,他沒有怎麼哭鬧,而且學校離小區就幾步路……我們真是沒有辦法。」

「那你問過孩子在學校適應嗎?到K城來適應嗎?他能聽懂其他小朋友的當地方言嗎?」我繼續問芳姐。

「他應該還好,我也問過,他也沒有怎麼說。只是有一次,他好像是跟小朋友衝突了,老師給我打電話,但基本上他不會闖禍……我那個時候真是對他關心不夠。」

「那小寶爸爸平時跟他溝通交流多嗎?他們相處的時間比較多一些。」

「我老公是老實人,平時話不多,也不知道怎麼跟孩子相處,很少去過問小寶的情況。」

芳姐一直跟我強調小寶很乖,很懂事,甚至十二歲的時候,小寶開始經常一個人獨自坐火車回安徽。但是她也發現,孩子跟她的話越來越少,有時候甚至幾天都不說話。他們平時除了陪伴,其他方面很寵愛小寶,幾乎有求必應,但是孩子也不會提什麼非分的要求。

雖然芳姐期待孩子能夠上大學,但是孩子成績不怎麼好。後來小寶上完一個職業中學,畢業之後,最初的一兩年也嘗試做不同的工作,但是最長的一個工作只做了半年,有的只有幾天,最後就索性呆在家裡不出去工作了。同時,小寶跟他們說話漸漸地越來越少,最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芳姐也不知道怎麼辦,請過做法的先生在家裡搞過法事,也帶兒子去看過心理醫生,但是沒有什麼改變。

芳姐只是希望能夠努力工作,掙更多的錢,給小寶將來的生活有個保障。到2010年左右,芳姐每個月可以掙到4000多,過了兩年,基本上能夠達到月工資5000元。後來她又買過兩套房子,第二套40多萬買了,80多萬賣掉。第三套是給小寶準備的婚房,100多平方米的電梯房,購買的期房,買的時候花了80多萬,拿到房子的時候幾乎漲了一倍。

2016年春天,芳姐發生了意外,有一次上班的路上,為了躲避大貨車,從高架橋下摔下去了,整整昏迷了三天,最後終於搶救過來了。從鬼門關闖過來了以後,她性格也變得溫和了很多,對工作掙錢也看淡了很多。她最希望改善跟小寶的母子關係。在她住院期間,小寶也去醫院看過她,她很欣慰兒子還是很擔心她,但是沒有跟她說話,也沒有叫她一聲「媽」。出院後,小寶又繼續不理睬她了。

小寶離家出走之前,她的第三套房子鑰匙剛剛拿到。她隔著房門跟兒子說,新房子是為他準備的婚房,希望他能夠找個女朋友,結婚生子。但沒有想到,第二天兒子就離家出走了。芳姐也不知道自己什麼話刺激了孩子,讓他離家出走。

芳姐給我打電話,其實也不是要我幫她找尋離家出走的兒子,她最想知道,怎樣才能挽回兒子。說實話,我不知道怎麼幫助她。三天之後,芳姐跟我說,兒子回家了,因為那個時候天氣有一些冷了,兒子身上帶的錢也不多,最後自己選擇了回家。


04

2018年3月,芳姐滿50周歲,正式退休了。她一個月可以拿到600多的養老金,雖然不多,但她還是很滿意。同時,她也在一個銀行找了一份保潔的工作,一個月有2000多元。她的工傷賠償的案子也結了,社保基金裡面賠償了15萬,公司老闆也賠償了5萬多。2017年他們一家三口也搬進了新房子,原來居住的老房子出租出去了,一個月有2000多的收入。她兩套房子,現在的市場價加起來已經兩百多萬。芳姐對生活現狀很知足!

然而,他們跟兒子的關係依舊沒有改善,每天她上班之前,給小寶留著吃的,早餐和午餐。有時候小寶會吃她準備的,有時候就是速食麵和零食。晚上,她和林哥吃飯的時候,兒子是不會出來一起吃飯的,等他們兩個人回房間睡覺之後,他才會出來吃晚飯。芳姐每天都會對著小寶的房門說幾句話,但是不知道兒子是不是聽到了。

跟很多外地來的打工者相比,芳姐可以說取得了很大的「經濟上的成功」,但是她卻不知道如何挽回她的兒子,她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才能彌補她的「母親之職」。她很擔心這輩子再也聽不到兒子叫她一聲「媽媽」!

我沒有見過小寶,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他的想像完全沒有一個無業青年的社會形象,反而是在冬天寒風中瑟瑟發抖獨自一個人行走的孤獨無助的孩子,那個時候他只有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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