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要求姜文拍商業片嗎?
愛電影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生活方式
分享電影的美妙與力量
本文作者為資深電影行業從業者,重度姜文電影粉,但並不是「無腦姜文吹」,而是非常冷靜和專業的。自從《讓子彈飛》「站著把錢掙了」之後,人人都以為「姜文電影=爽片「。其實這是一種錯覺。我們該如何期待姜文電影呢?這篇文章共5458字,7分鐘之後,你就會得到答案。
1
2010年12月的一天,我在一家院線公司工作,院線都要提前看片。
那一天,看的片子是《讓子彈飛》。
我當時覺得能提前看姜文的電影,這他媽的才是沒白來院線工作。
《讓子彈飛》是當時媒體所指的姜文的首部商業電影。而在此之前,因為《太陽照常升起》票房慘敗,所有人都覺得,《讓子彈飛》是姜文商業上證明自己刻不容緩的機會。
2008年12月的一天,我跟隨當時老闆參加過一次業內聊天,當有人說姜文是個文藝片導演的時候,我明確表達了我的觀點:
一個拍出過《鬼子來了》的導演,只要他想拍,他就能拍出最牛逼的商業片。
兩年之後,我覺得姜文要驗證我的判斷了。
其實,姜文第一部電影就在商業上證明了自己,只不過那是遙遠的1994年,國內外影史的人類群星閃耀時,《陽光燦爛的日子》賣了5000多萬,超過第一部分賬片《亡命天涯》。
2
當時《讓子彈飛》看片情況是這樣,各院線代表先到中影懷柔基地看片,然後到中影酒店吃飯。
看完片,我同事特別嗨,一直在聊片子里的各種台詞和表演,我倒沒太多感覺,因為在此之前,我反覆看了七八遍《鬼子來了》,我覺得《讓子彈飛》有點不夠勁兒。
到了酒店,我們在離舞台話筒比較近的一個餐桌剛坐下,同事說,姜文來了。
姜文和韓三平、馬珂進來了。
韓三平講完,讓姜文講話,姜文上台。
姜文上台,左手插口袋裡,右手抬起來,招呼著:「都吃著啊,邊吃咱邊聊」,然後右手也插口袋裡,開始聊。
下面是姜文講話內容,以我當時對姜文的崇拜,這應該是最全最準確的記錄了:
我是第一次來這種場合,跟各位做院線的在一塊兒,感覺還挺溫暖的。
我呢,今年47歲了,我22歲就做演員了,就是我乾電影25年了,就是說我在電影這行混的時間已經花了我生命中一多半的時間,我做演員已經不年輕了,但做導演還是新導演哈。
其實我拍片子也挺早,93年我就拍片兒了,但更多時候我都是玩票,拍拍停停,琢磨琢磨。
後來有很多朋友跟我說拍商業片,這裡我就說倆,一個是馮小剛,一個是陳可辛,他們對我說,你要是拍商業片,那我們就沒飯吃了。那我就說,那你們先吃著吧。
現在呢,我看他們也吃得差不多了,都吃飽了,那我就說,我也來一個?也拍個大家能看懂的,讓院線啊影院掙得著錢的片子,給大夥看看。我也就說這麼多吧。
3
後來,《讓子彈飛》票房高歌猛進。但是,姜文從來不會表現出對票房數字有興趣。
子彈上映前,有一次活動,姜文進場時有記者追著他問,姜文老師,您的新片能過3億嗎?
姜文大步流星往前走,邊走邊回頭甩出一句:至少3億!
到台上落座,還有記者讓姜文預測票房。姜文說:
這事兒我不在行,你得找馮小剛,他那大地震說5個億多少的。
當時《非誠勿擾2》同檔上映,馮小剛在市場上的地位如日中天,遠離主流市場很久的姜文,面對剛入行時一度很崇拜他的馮小剛,沒有表現出要同場競技的興趣。當有人問他,《讓子彈飛》票房這麼好,要不要考慮拍續集?
姜文立即回答:
要,拍飛3,非2那不是馮小剛已經拍了嗎?咱直接來飛3。
這話居然還有人當真。
當姜文接下來還要拍民國的時候,很多人都認為,這必須是子彈的續集。
因為姜文剛靠子彈立住了腳跟,誰會不乘勝追擊?
而且,不存在別的可能。在大眾看來,霸氣外露、總攻、陽剛、匪氣、荷爾蒙,組成了姜文在市場上的符號。
結論是:姜文的片子,就是爽片。
4
曾經說過,子彈裡面張麻子和黃四郎的對抗,他是參考過小熊維尼和跳跳虎來著,相互斗得高興。
但是,張麻子為什麼要斗黃四郎?鬥倒了又能怎麼樣?
普通觀眾不會在意,姜文在這裡表達的對歷史強烈的不信任,以及理想主義革命者的虛無感。觀眾為子彈的正邪對抗嗨起來,但姜文的落寞疏離以及他在這個時代的孤獨感,在消費的喧囂中被埋沒了。
姜文曾經在接受周黎明採訪時說:
孤獨是永恆的,我無時無刻不感到孤獨。
除了對孤獨感的絕對肯定,近幾年,他還會提到另外一個主題性的詞:誤讀。
姜文說,人生建立在誤讀之上。
早年,姜文曾經多次講述過自己一次打車的經歷,司機師傅問他:「你,是不是就是演姜文那人?」
姜文幡然頓悟,原來我一直在演大家以為的叫「姜文」的這個人啊。
他太在意別人對他的誤讀,以至於,他已經明白了大眾喜歡的、消費的只是銀幕上的或者媒體視野中的姜文,他依然不適應。
一個明星,或者公眾人物,作品之外的個人生活或者想法都會被消費,這是娛樂消費時代潛在的規則。
姜文的不適應更是因為,他本能地接受不了這種建立在消費關係上的時代。
所以,當大眾都期待他再來一部《讓子彈飛》,他帶來了《一步之遙》。
其實在《讓子彈飛》里,張牧之和老湯就一段對話,張牧之說了自己的生平經歷,然後感嘆:
人們就願意相信,一個土匪應該叫張麻子,而不是張牧之,而且臉上還得長著麻子。
大眾都期待他來個升級版子彈,他也升級了,只不過,他是對被誤讀這個主題的升級。
《一步之遙》主要講了倆事兒:
花國大選這種歷史上的大事件,是被兩個冒險家馬走日和項飛田操縱的;
大眾願意相信並消費馬走日殺花魁的事件,只有馬走日死,才能終結這一切。
人們把張牧之說成張麻子,又會跟著去造反去搶東西,然後會把馬走日說成殺人犯,消費到死。
《一步之遙》把觀眾看懵了。「站著把錢掙了」就是挺牛逼的追求了,姜文居然還想那麼多。
5
1994年《陽光燦爛的日子》是當年國產片票房冠軍。
2000年,《鬼子來了》禁映。當年全國總票房是8.6億,中國電影市場幾乎跌倒了谷底。
2007年,《太陽照常升起》票房慘淡收場,1700多萬。姜文很不能接受,不能理解,這麼好的電影,為什麼沒人看?當年國產片票房雙雄,正好是姜文後來說勸他拍商業片的馮小剛和陳可辛,《集結號》、《投名狀》都過了2億。
而2000年到2007年,姜文被禁止拍片這幾年,國內電影市場先是2002年市場化改制,同時張藝謀用《英雄》開啟豪華古裝大片時代,同時馮小剛成為市場寵兒。姜文後來公開表示過,羨慕當時張藝謀和張偉平的二張組合「一個種蘿蔔,一個賣蘿蔔」,後來有了馬珂和他的合作。
2010年 《讓子彈飛》票房在國產片僅次於《唐山大地震》,但壓制住了《非誠勿擾2》的勢頭。當年賀歲檔業內最大話題就是,姜文和馮小剛誰能稱王。
直到2010年,中國電影市場主要還是靠大陸和香港上世紀末積累的電影人才資源,所以這個時候,主流市場上消失了多年的姜文,居然成了一個驚喜。
你要覺得姜文是個過時的文藝片導演,那《讓子彈飛》確實是驚喜。
你要因為《讓子彈飛》覺得姜文是個爽片嗨片商業導演,那真是個要命的誤會。
2014年,《一步之遙》被寄予厚望,業內傳說票房目標是20億,最終票房5億出頭。
在2010-2014年期間,寧浩、徐崢、趙薇、薛曉路、鄧超、韓寒、郭敬明等各路導演紛紛出手,一個比一個能掙錢。
市場變得更快,主流觀影群體的消費選擇,更加商業化、類型化、標籤化。作者電影與主流市場之間的鴻溝也越來越大。
6
2018年,姜文新片《邪不壓正》上映,現在看來過10億已經比較困難。
從任何方面看,民國題材、復仇故事、間諜之城,都很商業。
姜文一再說,這片子能讓他兒子看。就是說,簡單。
但觀眾又表示,奇怪,不太懂。
更要命的是,《邪不壓正》整個宣傳都是在給姜文造神,而且是往《讓子彈飛》時那個充滿雄性魅力的個人英雄方向造神,強調他的風格是爺們兒、爽、嗨、猛。
這是在給電影挖坑。
因為觀眾看片子時會有很大落差,同時,也會把姜文演的藍青峰硬往張麻子身上靠,直接誤解了劇情。
2014-2018年期間,電影市場又是另一番翻天覆地,吳京、林超賢的民族主義背景的高工業水準戰爭動作片,徐崢寧浩陳思誠以及開心麻花的喜劇。
以及,今年暑期的《我不是葯神》,走的是韓國和印度把敏感社會題材進行商業化敘事的路子,又成了爆款。
對姜文抱有期待的人,一直覺得姜文電影一上映就是焦點,像黃渤所說:
四年看一次姜文電影,就像過了個小節。
可《邪不壓正》在《我不是葯神》面前,毫無還手之力。
7
2007年,《太陽照常升起》票房塵埃落定,面對一堆廢棄的膠片,姜文非常鬱悶。
姜文從來不覺得,他的電影有什麼難懂,即便是《太陽照常升起》。
因為他覺得他在關注中國人這個群體,經歷了那麼多變化之後的生存和精神狀態。
2001年,他帶著陸川和劇本去見電影局有關領導的時候說,《尋槍》是個大片,因為對於我來說,槍丟了是件大事,現在中國人很多連槍都沒有啊。
當時的姜文被禁止拍片,所以最了解男人丟了槍是什麼感受。
到了《太陽照常升起》,一代革命理想主義者的激情已經被時代碾壓成一個巨大的悲劇。
後來的《讓子彈飛》《一步之遙》《邪不壓正》,不管觀眾是否去看,普通觀眾基本不會觸及姜文紛繁複雜的歷史解讀和隱喻。
當大眾覺得《讓子彈飛》橫空出世,姜文一再強調,《子彈》和《太陽》講的是一回事兒,都是理想主義者巨大的幻滅感與虛無感。
大眾從《子彈》那裡體會到的商業片的快感,只是一次巧合。
姜文一直認為,這些是大伙兒都更應該關心的事兒,應該都去看,都去討論。
同時,他認為自己片子質量過硬,是好片子。
但是,他無法理解電影在市場上是一種與深度思考無關的更為簡單的消費和交流,他以為自己在平視著大眾,想和大家看完片子聊聊。
但能滿足他這個要求的觀眾,我們應該統稱為:精英。
所以,他所以為的平視,其實視角已經在雲端了。
姜文這一代大院子弟經歷了歷史巨變之後開始質疑。而與此同時,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後,整個社會在急劇工業化、城市化、商業化帶來的是,由此產生了更為複雜的豐富的鮮明的極端的社會結構、倫理道德和個體命運的巨變,既有洶湧波濤又有水底波瀾,又有萬涓細流。
從電影與大眾關係來說,只要你能抓住這個時代脈搏的微弱變動,進行演繹,就會在觀眾那裡得到強烈的反響。
何況,商業電影與觀眾是一種消費關係,徐崢、寧浩等新一批電影人,更願意揣摩觀眾心理、平等交流、適當主題升華。
姜文最近接受許知遠採訪說:
我打心眼裡希望每個人都很牛逼,那大家聊起來才有意思,才是我的理想國。
與當下觀眾比,姜文還是離理想國更近,離大眾更遠。
不知道姜文是否會找來現在國產片票房前10名的電影都看一遍,他會得出什麼結論。
8
姜文從來不覺得講個故事有什麼難度,以及電影各種創作拍攝製作技巧,他都覺得太容易了。
就像他的前兩部電影得到的評價。
《陽光燦爛的日子》被評價為:
「這是帶領中國電影進入新時代的作品。」
《鬼子來了》被評價為:
「與中國電影的傳統看起來毫無關係,是一部迎刃而上的電影。」
姜文打心裡不太看得起國內同行。
他說有人問他「這十來年中國電影有什麼進步」,他說「起碼看起來像那麼回事兒了」。
其實在2010年之前,中國電影的一些基本工業水準都挺寒磣,比如攝影燈光美術,經常畫麵灰蒙蒙一片。
但姜文的電影,從一開始,就乾淨、漂亮,洋溢著生命力和夢幻般的美妙。
尤其最近兩部《一步之遙》和《邪不壓正》,很多鏡頭要不是有中國元素背景和人物,感覺更像一部美國電影黃金時代的那種史詩年代劇情大片。當劇中人一說起英文,就更像了。
9
這時候,國內同行好像是得考慮一個問題了:
姜文到底會不會拍商業片?
與努力適應市場和時代的第五代張藝謀、陳凱歌比,
與徐崢、寧浩、馮小剛、陳可辛等精通商業片規律和創作法則的市場寵兒比,
與周星馳用本能的小人物主題去接近觀眾比,
——姜文是從根本上質疑這種消費主導的電影狀態,同時又固守著電影藝術創作的執念。
2010年的《讓子彈飛》,是姜文和大眾走得最近的一次。
如果說2010年之前,中國電影市場在張藝謀陳凱歌馮小剛之外,還需要有些驚喜,來助力電影市場發展。
恰好《讓子彈飛》讓姜文和大眾親密接觸。
那麼之後,新一批的商業片導演已經崛起。
不是姜文到底會不會拍商業片了,而是我們真的需要姜文來拍商業片嗎?
好萊塢的票房會指望斯科塞斯和昆汀嗎?
如今這個時代,還拚命把姜文往商業片方向消費,搞得觀眾不賣賬、姜文也不開心、投資方也冒險,何必呢?
讓姜文導演去拍他喜歡拍的電影吧。
讓子彈飛了一會兒,然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如果一個創作者有執念,讓他先完成一些執念,然後才能放下。
就像斯科塞斯得了奧斯卡之後,心態放鬆了,出手一部《禁閉島》,比《無間道風雲》更加自然純熟,技驚四座。後來斯科塞斯還拍了《雨果》這樣童話般的片子。
當年《太陽照常升起》讓很多人覺得姜文像庫斯圖裡卡,瘋狂而詩意的影像與隱喻。但姜文還是沒有庫斯圖裡卡那般輕盈。
如果姜文放鬆一些了,會不會帶來更多驚喜?
10
以下是我八年前看完《讓子彈飛》寫下的文字:
上世紀90年代,在籌備自己的處女作之前,姜文就去了一趟美國,他的自信、幽默、瀟洒和浪漫深深感染了每一個見到他的美國人,都問他:
你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嗎?中國人有自己的快樂嗎?你見到斯科塞斯是不是對他很崇拜?
不到30歲的姜文說:
「我是一個普通的地道的中國人,在北京長大,在北京受的教育。在中國人中,我不過是個中等個兒,比我高的有的是。
我們的生活中有許多歡樂,不信你們到北京看看,歡笑的地方多了。我承認我們國家目前還比較窮,但不能說一個國家貧困落後,它的人民就沒有笑聲。
至於藝術,中國的藝術,尤其是民間藝術中有許多幽默,比如相聲,中國老百姓就很喜歡。」
他還說,他不會崇拜斯科塞斯,因為一個崇拜別人的人,永遠得不到別人的尊重。
他說,我們國家雖然窮,但在藝術的領悟上,我們絲毫不比別人差。
那個時候的姜文是年輕、少年成名、少年得志,但他不是初生牛犢,不是年少輕狂。他後來用他天才般的導演才華和不懈努力,印證了他成名初期的一切狂言。
當焦雄屏問他,大陸有沒有大師的時候,他說,現在沒有,以後會有,我就會是。
誰在少年得志的時候都會口出狂言,但姜文用以此得來的資本來爭取電影創作的機會;
誰擁有天賦異稟的時候都會恃才放曠,而姜文卻以堅持不懈的努力將自身的才華髮揮發掘到讓人嘆為觀止的地步;
狂熱而深邃,卻從不來不會扭曲;高傲而孤獨,卻從來沒有迷失;
古典而現代,都時刻洋溢著骨子裡的浪漫;執拗而洒脫,每次突破自我超越時代噴薄而出都勢必光彩奪——
姜文電影。
GIF
|《鋼鐵俠》拉開大銀幕科技神話|《頭號玩家》沒創新|
TAG:奇觀吳彥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