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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復恆和他的民國時代

韓戍

1947年1月,一則上海市高等法院的傳票發往位於中州路10 6號的國立上海商學院。傳票稱:「裴復恆原為國立上海商學院院長,自政府西撤以後,即認賊作父,出任偽上海商學院院長、偽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偽上海市諮詢委員會委員、偽江蘇省財政廳廳長、偽全國經濟委員會委員、偽中日文化協會上海分會名譽理事」,要求裴復恆即日前往法院接受訴訟。裴復恆何人?一生經歷如何?因何投靠汪偽?

巴黎大學的真假博士

裴復恆,1902年出生於江蘇吳縣,及長入讀聖約翰大學。裴復恆在聖約翰讀書期間,學習成績優異。當時《申報》報道,聖約翰校規甚嚴,學生無故不得出入校門,成績優秀者可以獲得紅色證書,享有自由進出的豁免權,裴復恆即在其列。裴復恆的另一個特長是善於演講和辯論,時常代表學校到校外參賽。1923年11月24日,江蘇省教育會在南通舉行第六屆演說競進會,上海三十七所大中學校均派人參加,裴復恆代表聖約翰大學出征,以《今日學生應有之覺悟》為題,獲得甲組決賽第二名。1924年5月4日,聖約翰、滬江、金陵、之江四所教會大學舉行東方四大學英文辯論賽,裴復恆代表聖約翰大學參加,勇奪冠軍。

1925年5月30日,上海南京路發生「五卅慘案」,各校學生群情激奮,紛紛走上街頭抗議帝國主義之暴行。聖約翰大學美籍校長卜舫濟堅決禁止學生上街,並阻止學生在校內降半旗哀悼死難者。學生與校長發生衝突,校長命令學生馬上離校,學生亦不甘示弱,宣布永遠脫離聖約翰,從此再不入外人主辦之學校,當場簽名者有553位。裴復恆雖未簽名,卻也深知教會大學危機重重,轉學私立復旦大學。1926年,從復旦大學社會科學科畢業。

民國時期,如果希望在學界站穩腳跟,或在政界出人頭地,不可缺乏留洋經歷,於是裴復恆決定前往法國留學。裴復恆在法國讀了什麼學校,讀了幾年書,做了些什麼,情況完全不詳。大概在1930年前後,裴復恆「學成歸國」,成為待價而沽的「法國巴黎大學博士」,專業是政治學。復旦有學者專門從事留法博士群體研究,認為民國時期留法博士都會有博士論文存檔,裴復恆的學籍材料和博士論文在各校都無法查到,恐怕是冒牌的博士。不過,民國時期國內並無學位審查制度,如方鴻漸般的「克萊登大學」博士並非個案,裴復恆回國後冒稱留洋博士,真偽也無人追究。

得寵失寵的「蔣公」秘書

民國時期留洋學生回國後,在知名大學尋一教職是標準的職業選擇,裴復恆也不例外。恰在裴復恆「學成歸國」之時,母校復旦大學急於向國內一流大學邁進,設置法律系,並急需學術帶頭人,遂向裴復恆伸出橄欖枝。於是,1930年,年僅28歲的裴復恆成為復旦大學法律系主任。次年,法律系升格為法學院,裴復恆為首任院長。

不過,復旦學生對這位老學長並不滿意,對其有著頗為傳神的描繪:「老成持重,老氣橫秋。上課不肯站立講壇,須端坐而談,不肯寫黑板,畏吃鉛粉也。到堂時,曲其背,鎖其眉,緩步而入。既登台,一言不發,以肘下之硬面洋書,甩擲桌上,其聲陰森,學生肅然。就座,乃發言,佶屈聱牙,一連串的法國話,其聲蒼老,學生瞠然……下課鐘初未打,裴老忽又以法語結其說,大踏步走出教室,早退了。蓋煙癮發作,須早退抽幾口老牌香煙,俾上下一課時,嗓子始提得起來。裴君不但喜早退,且喜缺課,大雨不來,颳風不來,太熱不來,冷天下雪更不來矣。」顯然,裴復恆對教書匠的職業也提不起興趣。

此時的國民黨政權開張不久,治國急需知識分子。復旦也是向國民黨輸出黨政官僚的重要基地,程滄波、程天放、余井塘、吳南軒等畢業生,無不是在海外混了一圈之後,回國搖身一變成為國民黨政府新貴。裴復恆留法研究「政治學」,自然對政治有著「不感興趣的興趣」,也積極向國民黨靠攏。經人介紹,裴復恆得以充任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特務秘書,辭去僅擔任一年多的復旦法學院院長職務。1931年前後的蔣介石,領袖的地位尚未確立,面對政敵汪精衛、胡漢民甚至孫科的打擊,常有「無幹部」之感,除了「C C」和黃埔兩撥人馬,還需要行政上的骨幹。因此,很快裴復恆便成為蔣介石個人的秘書,追隨蔣介石前往江西「剿共」。

1932年6月,蔣介石擬組織「國防設計委員會」,將裴復恆列為外交組主任人選之一,這說明在蔣介石心中裴復恆地位不低。1932年11月,胡適與蔣介石第一次見面,在蔣介石府上,陪坐的除宋美齡之外,僅有陳佈雷、裴復恆兩人。不過,裴復恆有其內在缺陷。在學術界,裴復恆毫無建樹,著述僅局限於學生時代,博士學位真偽尚存疑問。相對於學有專長的朱家驊、王世傑、何廉、蔣廷黼、翁文灝,裴復恆顯然並非一流的學者型官僚。裴復恆或許不無行政能力,倒霉的是遇到了勁敵。

此時在蔣介石身邊最走紅的智囊是委員長南昌行營秘書長楊永泰,由於其足智多謀兼行政手腕圓滑老辣,成為蔣介石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甚至某種程度上擁有代拆代簽的權力。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有楊永泰在,就容不得裴復恆這個小秘書與其爭奪蔣介石的恩寵。尤其是楊永泰與「C C系」勢如水火,裴復恆加入國民黨即由陳立夫介紹,顯然也被楊永泰視為「C C系」骨幹。幾番交鋒,裴復恆自知不敵,頗有政治前途無望之感。這時,國立上海商學院發生風潮,校長人選出缺。裴復恆知悉此事後,與教育部部長王世傑溝通後,得到蔣介石的首肯,即脫離南昌行營,前往上海赴任。

專權治校的大學校長

國立上海商學院的血統,要追溯到南京高師-東南大學-中央大學一脈,作為上述學校的商科或商學院長期在上海設校,1932年脫離中央大學成為國立的獨立學院。不過,裴復恆來校之前,學校是個爛攤子。該校原有華美的校舍,在一·二八事變中被炸,成為「流動的學府」,靠租房度日。1932年從國立中央大學商學院變為國立上海商學院,儼然似從「全國最高學府」降為地方性大學。因此,學生起來鬧事,要求重新回歸中央大學。院長徐佩琨對學生的訴求嚴厲鎮壓,遭到學生的驅逐。面對虛懸的校長,外有上海市黨部諸人的環伺,內有教務主任武堉乾的覬覦,徐佩琨亦把持校印拒絕離校。因此,滿心歡喜上任的裴復恆碰了個硬釘子,一度無功而返。甚至有三位上海商學院副教授假冒「全體教授」之名,給蔣介石打小報告,稱裴復恆「盛氣凌人,不可一世」,有損「委座聲譽」。其後,在教育部的大力支持下,裴復恆才接管了學校。

裴復恆到校後,開始大力整頓學校,先砸掉了絕大多數不稱職教授的飯碗,繼而對學生進行嚴厲整頓。上海商學院是財經類高校,不免熏染了十里洋場的拜金學風,以培養金融白領為宗旨,以個人發財為教育目的。裴復恆認為,該校以前的學風是「亡國的學風」。他說,這是以提倡自由來造成放任,以發展個性的美名來掩飾發展慾望的事實,這種學風必須改造。因此,他要求學生要忠於做人、忠於職務、忠於國家民族,並說「本院應先樹立新學風以為全國倡」。果然,裴復恆並沒有將這些高調停留在口頭上,而是積極付諸於實際。

首先,裴復恆狠抓學生思想。他要求,一年級學生必須上黨義課,如果缺席「總理紀念周」十次將予以開除。其次,加強日常訓育工作。他在學校成立了訓育委員會,要求學生在校必須穿校服,學生不準自由集會或組織團體,一切活動必須經過院長同意。第三,推行教育軍事化。從1935年開始,裴復恆在該校推行軍事化管理,將全院師生員工分為4中隊8分隊16班,著裝、吃飯、作息時間等完全實行軍隊標準。比如,學生六點三十分便要起床,六點五十分點名集合,七點參加升旗儀式,七點十分做早操,七點三十分早餐,八點至十二點是學習時間。下午的安排類似,至十點三十則統一熄燈睡覺。從此,學生馴服了,上海商學院變得暗黑。不過,在裴復恆任內,上海商學院重建了校舍,學生就業率大大提高,似也不無功績。

裴復恆努力治校,卻無意做一個教育家,其目光仍聚焦於政治,希望得到蔣介石的垂青。1936年12月12日,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爆發,裴復恆馬上以「國立上海商學院軍事訓練隊隊長」名義給何應欽發去一電稱:「委座蒙難,舉國震憤,張逆學良……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劫持統帥,妄作主張,跡其用心,顯欲搖動國本,破壞統一,遂其陰謀陷我國家民族於萬劫不復之境……我商院全體軍訓學生,願以精神熱血,在鈞座領導之下,負戈前驅,滅此國賊,謹先電陳,不勝迫切待命之至。」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後,蔣介石還親自給裴復恆回了一電錶示感謝。1937年,蔣介石在廬山訓練團推出《國歌歌詞》、《軍人精神教育》、《步兵操典綱領》、《中華民國陸海空軍軍人讀訓》、《中國國民黨黨員守則》五種資料,是為「救國教育基本課本」。裴復恆靈機一動,將五種資料變成小開本的手冊,「既便攜帶,又易查考」,自費印刷並免費分發給上海各大學,急於上位的苦心顯而易見。

神秘失蹤的汪偽漢奸

儘管裴復恆治理上海商學院「成果斐然」,在政治上又積極表現,卻始終未能獲得上位的機會。對蔣介石而言,除了當初裴復恆主動脫離南昌行營的過節,更主要在於「黨國人才」已經濟濟,不缺一個裴復恆這樣的二三流人才。因此,裴復恆的政治前途,在蔣記國民政府那裡,實際已告終結。所以,抗戰爆發後,裴復恆在政治上愈發消極。國民政府教育部希望將上海商學院遷移內地,裴復恆卻以租界內可以繼續辦學為由,堅決不遷。其後國民政府西撤,上海淪陷,裴復恆覺得上海形勢複雜,乾脆採取躲避的態度,將商學院院務交給親信胡紀常,個人遁往香港暫避。至於國立上海商學院,還繼續受到重慶國民政府教育部的資助。只是對於教育部的要求,裴復恆多置若罔聞。比如,教育部以大後方缺乏會計人才為由,要求商學院四年級學生內遷,裴復恆置之不理。陳立夫親自寫信要求裴復恆到重慶一行,裴復恆拒不回復。所謂上下級關係,已經蕩然無存。

裴復恆長袖善舞,從政時便和汪精衛、周佛海相識。因此,抗戰前國立上海商學院第二屆學生畢業之際,裴復恆遍請黨國要人墨寶,汪精衛欣然題詞「廣學致用」,周佛海吹捧學校的商學教育已經「登峰造極」。汪偽政府成立後,像裴復恆這樣的人自然成為拉攏的對象。然而,重慶方面秘密特務無處不在,不小心就有被暗殺的可能。因此,裴復恆猶豫觀望。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佔領上海租界。此時的裴復恆正式決定投靠汪偽政府,出任偽「江蘇省財政廳廳長」。汪偽政府急需一批國立大學以點綴門面,裴復恆遂主動將上海商學院向汪偽政府立案,成為汪偽管轄下的「國立上海商學院」。

江蘇省財政廳駐地江蘇,裴復恆遂辭去偽上海商學院院長職務,離開上海到蘇州上任。據報載,裴復恆到蘇州履新後,「在妓院中歡宴敵偽各界首領」。如此描述,似不無抹黑之嫌,但當了官後的裴復恆,生活作風日益腐化倒是事實。比如,他出入完全以汽車代步,其所居住的小巷狹長,汽車無法進入,裴復恆在家中僱傭專職的黃包車夫。每天出門上班,先讓黃包車夫把他載到巷口,再上汽車。下班亦然,秘書先通知黃包車夫在巷口等待,載其回家。由於生活作風腐化,蘇州人士都諷刺其為「雙料車」。

抗戰勝利,「落水者」受到了國民政府的審判。重要的日偽黨政軍和文化界首腦多受到懲處,如陳公博被判處死刑,周作人被判處十一年有期徒刑。中層幹部胡蘭成之流,雖一時隱姓埋名得以遁走台灣日本,後來其行蹤仍然公開於世。裴復恆卻與多數漢奸的下場不同,不知所終,所謂「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因此,上海高等法院的傳票例行公事地走了一圈之後,因各處都「查無此人」,法院也就不再追究,最後不了了之。

韓戍,學者,供職於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

【未經許可,本版文字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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