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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偉大的農學家之死──懷念景奉文叔叔

·.范學德.此岸我是異鄉客,一生是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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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范學德 | 配圖:作者親自拍攝(部分來源於網路)

導讀:媽媽後來對我說,你景叔是怨死的,委屈了一輩子,什麼病都作下了。

1999年年底,我們搬進了新家,門前屋後有幾塊小小的花匍。轉過年開春,我種上了四棵Dahilas,中文的學名叫大麗花,我們家鄉人管它叫地瓜花。到了盛夏, 花開了。分粉色、金黃色和紅色三色。我最喜歡金黃色的那一株,它的花心有些白,越是到花瓣的尖上,那金黃色就越重。當太陽照在上面時,那金黃色就發出亮光了。如果早上有露珠又有太陽,看它更好,露珠含著閃閃的金光,在綠葉上也在花瓣上滾動。

站在花叢前,我時常會想起了一個愛花的人:景叔叔。

景叔叔的名字叫景奉文。

景叔叔是我們家的老鄰居,他家住在劉家大院東廂房的北頭,我家在南頭,他家和我們家一樣,門前有小小的一塊地,我家在地里種的是菜,他家種的是花。荷包花啊,芍藥花啊,地瓜花啊,好多的花。

景叔愛花,下班回來時常站在花園前看花,有時還進去拔草。他個子很高,在花叢中特別顯眼。我最喜歡他家的地瓜花,特別是大紅色和紫色的兩種,紅的就像農村婚禮上新媳婦的臉蛋,擦得通紅通紅的;而紫色的,就像一塊塊緞子,看著都厚實。

景書在遼寧的丹東農業科學研究所上班,幹什麼當時我不太清楚。文化大革命結束後我才知道,他是著名的玉米專家,在全中國都是數一數二的,在70年代末期,他培育出的「丹玉6」號,是全國推廣面積最大的雜交玉米種。1978年北京召開了第一屆全國科學大會,景叔獲得了一等獎,當時全國只有兩三個科學家得到了一等獎。

我小時候常聽媽媽說,你景叔有學問,但有什麼學問,我不知道,我想我媽媽也不知道。但鄰居又說,老景成分不好,是地主家庭出身,還有歷史問題,是「控制使用」的。那時我還不明白「控制使用」是什麼意思,後來一位被「控制使用」多年的張岱年先生告訴我,說那就是你旁邊有一群人老拿眼睛盯著你,找你的毛病。這手拿著鞭子,那手拿著個(政治)帽子,命令你拚命幹活,你要是稍微出點毛病,他隨時就可以把帽子扣到你頭上,讓你作不成人也作不成鬼。

景叔喜歡我,說我聰明,他看到我時常微笑,還愛摸我的腦袋,還給過我糖塊吃。我雖然每一次都推辭說我不要,但景叔總是堅持把它們塞到我手裡,說景叔給的,沒有事,你媽不會說你。景叔知道我們家日子過得緊,沒錢給我買糖吃,而我是個小孩子,哪能不饞糖吃呢?

我很感謝景叔給我糖吃,因為我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塊糖。我接下了糖,但不敢馬上吃,怕媽媽說我。媽媽一再告訴我們,不許要人家的東西吃。於是我就把糖緊緊地攥在手中,跑回家,告訴媽媽:「媽,景叔給了我一塊糖,不是我要的,是景叔硬塞到我手裡的。」

媽媽會說,下回可別再要了。還問,你謝謝景叔了嗎?看我點頭了,就還給我一個建議,分一半給你弟弟。於是,我就把糖咬成兩半,將我自己的那一半,含在嘴裡,慢慢地化,可真甜,

就連那花花綠綠的糖紙,我也都小心地把它們弄平了,夾在書中。

我每一次見到景叔,都會跟他打招呼,問景叔好。

就這樣,我問了好多年的景叔好,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爆發。那時,我剛過十歲。

突然從有一天開始,我就不再問景叔好了。

那天我聽鄰居說老景是「歷史反革命」,是「地主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等等。

那些罪名的確切含義我不懂,只知道那是壞人、敵人,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一九六六年下半年的一天,景叔下班了,他騎著自行車回到了大院里。在大院門口下了車,推著自行車往家門走。以往,院子里的人見到他了,都彼此打個招呼,至少說一句「老景,你回來了。」我們小孩子會喊一聲「景叔,!」但那天,沒有一個人同他打招呼,我也是,我看見了景叔,景叔也看見了我。但他沒有伸出手摸我的頭,我則趕快就低下了頭,裝著沒看見他。

從那以後,我一看到景叔,就趕緊躲開了,再也不敢和他說話,,連打個招呼也不敢。

景叔叔在他工作的單位經常被批鬥,怎麼斗的,我沒看見。

我看見的就是為了懲罰他,每天一大早,他就要起來掃我們門前的那條街。那條街其實也就是一個小衚衕,一百來米長。景叔掃得乾乾淨淨的。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就再也不去景叔的家中玩了。

在這一天以前,我經常到景叔家中玩。景叔的三女兒雨華是我的同班同學,從打會玩的起,我們就常常在一起玩。再大點,我們一起看小人書。雖然街上有擺小人書的攤子,但一分錢看一本,太貴了,我看不起。於是我就去景叔家看小人書,景叔家有許多小人書,我在那裡看過許多小人書。有時景叔看我看書都看迷了,就叫著我的小名說:「小三,你愛學習,很好。好好學習,長大能有出息。」

但文化大革命改變了一切。

百度的「景奉文」條目上寫到,1968年,景奉文育出了丹玉6號。1970年,景叔全家被攆到鳳城縣雞冠山的鄉下勞動改造。後來聽聽哥哥說,景叔到了鄉下還不忘記培育玉米種子,還跟生產隊長要了一小塊地。這要是弄不出高產的玉米種子,就是大罪。但景叔干出來了。

1975年春,我被抽到「丹東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政治系教書,景叔也從農村勞動改造的地方被調回到了他原來工作的單位——丹東農科所,但那時已經成了「丹東共產主義勞動大學」下面的一個系——農學系。於是我和景叔就在同一個學校里工作過一年左右的時間。那時學校老是幹活,早起晚歸,在緊張的勞動中,我見過景叔幾次面,見面時,我還是改不了口,還叫他「景叔」。

他還叫我的小名:「小三」。 還問我:「小三,你媽你爸都好嗎?」

可是,當年的那個小三子已經20多了,是大人了,他心中也覺得有些對不起景叔,但沒有勇氣說出口。因此,他沒有跟景叔道過一次歉,連一句對不起也沒有說。

我真糊塗。

我那時為什麼不跟景叔說一聲對不起呢?要是我說了,景叔一定會摸著我的頭說:「小三,忘記那些吧,叔叔沒恨過你。」可我當時根本就沒想到要跟景叔說一句對不起,沒想到請他饒恕一個少年當年的軟弱和絕情。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那麼兩個字:饒恕。

今天,當我想請景叔饒恕我時,景叔叔已經離開人間許多年了。

景叔得獎後又活了幾年,1980年1月19日,身患癌症的景叔叔過世了。剛過61歲。據趙書平與王孝華合寫的文章透露,1919年1月8日,景奉文出生在山東省章丘縣普集鎮古宅庄一個普通農民家庭里。1957年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分子,1983年1月,組織上撤銷了景奉文「歷史反革命」的帽子。

媽媽後來對我說,你景叔是怨死的,委屈了一輩子,什麼病都作下了。

近來我常在問自己,為什麼從文革開始我就沒有再問過景叔好?在他生命最暗淡的歲月,我為什麼沒有給過他一個微笑?當我這麼問的時候,我很痛苦。我知道,我有一千條理由可以為自己辯護,我那時還是個孩子,知道什麼啊。西方不是有一句諺語嗎,小孩子犯的錯,連上帝都會原諒。

但我沒有一點勇氣為自己辯護。

是我主動地接受了上面所說的人民與敵人的標準,並且我堅信只有偉大領袖才能告訴我誰是我的敵人,誰是我的朋友。就這樣,我從根本上喪失了自己,從心靈、精神到行動上,我都主動地將自己融入那個瘋狂運轉的機器中,直到自己也變得瘋狂,成為喪失了人性的工具。

景叔是人,不是動物,這個常識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但多年的教育使我相信一個人若成了敵人,就不是人了。對於這些不被看成是人的敵人,對他們無論怎麼無情、怎麼殘忍、怎麼卑鄙無恥、流氓下作,全都是對的,好得很。對待敵人就是要狠,要殘酷無情,要全面專政,要把他們乾淨徹底全部消滅掉。

我從來就不敢站在敵人一邊。

雖然太晚了,但我還是要懺悔,對景叔叔,對一切我傷害過、侮辱過和欺凌過的人們說一句對不起,請你們饒恕我的過犯。

景叔叔,我對不起你。

2000年深秋,寫於芝加哥北郊

2018.7.25/26重寫

註:

趙書平與王孝華:「丹玉底蘊 ——追記丹東農業科學院原玉米所主任景奉文」

范學德

此岸我是異鄉客

一生是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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