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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只有留在你身旁時才做得到」 作家龍應台與母親美君的故事

台灣屏東,小鎮潮州街頭,龍應台用輪椅推著母親美君外出散步。(王建棟/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7月26日《南方周末》)

「上一代人心裡之所以有一個不可打開的黑盒子,其實不是因為不肯,是不敢。太痛的時候不敢打開。」

2018年7月24日凌晨五點,海拔3090米的台南大武山晨曦微露,彩霞滿天,幾乎徹夜未眠的作家龍應台,信步走到陽台。舉目遠眺,太陽正從太平洋那一邊慢慢升起。

客廳里,肥貓還在酣睡,待會兒,來自印尼的看護霧米,就要推著輪椅,安頓好美君,到寫作室來了,龍應台幫她泡好了一壺龍井。

大山西部,屏東平原深處的小鎮潮州,平靜安謐。鄉居歲月已經持續一年,除了寫作、演講,偶爾造訪的友人,常伴她左右的只有一隻貓、失語失智18年的母親美君,和霧米。

花園裡的軟枝黃蟬長得太茂盛,需要整理枝條。紫藍色的蝶豆在連續的大雨澆灌下東歪西倒,需要扶正。2018年3月,馬英九來探望時,她讓不識草木的他種下一株含笑,現在枝椏里綴滿了花苞欲放。

兩個月前,鎮上發生了一起兇殺案,古惑仔尋仇錯殺了一個無辜的青年,聽說青年的家庭很困難,她打算去看看能幫上什麼忙。

火龍果農來電告知,當周是火龍果採收的最後期程,問她要不要去摘。她想采幾箱檸檬寄到台北,給兩個生病的朋友。

她手邊正在讀的書,有關於植物的英文書、兒童哲學以及德文的推理小說……

不到48小時前,她還置身於繁華喧囂的全球化都市。

2018年7月22日下午兩點半,3000人湧入了香港灣仔會展中心演講廳,聆聽一場演講——那些關於母親,並連接三代人的家族故事,來源於她的新書《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主會場只能容納2000人,而報名的人太多,主辦方只好另開兩個分會場,視頻直播。很多人是拖著行李箱進場的,85%的讀者來自內地。

《天長地久》大陸版日前已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2018年7月23日開始全網預售。2018年7月24日,龍應台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書面訪問。

龍應台與母親美君在屏東潮州市場。(受訪者供圖/圖)


《天長地久》的源頭在哪裡?龍應台尋找了十年。

在給美君的第一封信(《女朋友》)里,她即做了交代,兩個字:「後悔」。

80歲的龍父愛開車帶著妻子美君四處遊山玩水,卻不斷出車禍。一次事故中,美君的手臂被撞斷,女兒龍應台喝令他交出鑰匙和駕照,父親完全沒有抵抗,從那以後便極少外出。很快,父親就「直線下墜,疾速衰老,奔向死亡」。

2004年,85歲的龍槐生去世。2008年出版的《目送》一書中記敘了這場父女告別:在濛濛細雨中,龍應台看著父親的棺木緩緩進入焚化爐。「那一刻,你會發現你並不了解他,他會寂寞嗎?有什麼是他沒有告訴過你的?父親的那一代人是怎麼一回事?」

她開始關注父輩的個人史和家族史。2003年卸任台北市「文化局長」之後,龍應台赴香港大學任教,從而有了較為充足的時間陪伴兩個兒子(安德烈和飛力普),並開始收集歷史資料,進行口述採訪和田野調查。

在2009年出版的一部書中,龍應台第一次披露了家族史的片斷——從美君和槐生相識相愛,美君從浙江淳安遠嫁湖南衡陽結婚生子;到戰亂年代中的憲兵連長槐生攜家顛沛流離,一路南遷,歷經離散最終重聚的坎坷遭遇。

書中有一幅美君的老家——淳安古城的手繪地圖。老縣城在1950年代已沉入千島湖底。龍應台找尋故人,搜索地方志記載,僱人潛水勘察,使其歷史風貌得以在圖紙上復原。這本書的寫作,同時埋下了她探尋父輩歷史記憶的種子。

2012年,受馬英九邀請,龍應台由港赴台擔任首任「文化部長」,繁忙的政務活動將她淹沒。可曾經埋下的種子,並未停止發芽。

奪去父親車鑰匙的第二年,母親美君開始逐漸失去記憶,一直受失智症折磨,反應遲鈍,口不能言,需要特殊看護。失智症又稱痴呆症,是一種因腦部傷害或疾病所導致的漸進性認知功能退化性表現,多發病於65歲以上的老年人。根據世界衛生組織預測,到2050年,失智症患者人數可能達到一億人以上。

當2014年底,龍應台再度請辭,回到書齋,如何安頓和講述美君自然成了頭等大事。新的反思也逐漸連接起她、兒子和父母三代人。「後悔」則成為不斷浮起的「執念」。


過去的15年里,無論教書、寫作還是從政,無論在哪個城市駐留,龍應台始終堅持每兩個星期到屏東鄉下陪伴美君,不曾中斷。兩周一次的屏東之行,來去匆匆。美君的日常活動必須藉助輪椅,而她早已失語,再無法與女兒交流。龍應台常常只是坐在母親身邊,看著自己手上的書或手機。

「在這個世界上,對你最重要、恩情最深的那個人,正在度過她人生中最後不知還有幾天的時光,你到底還在做什麼呢?」一次禁語禪修突然讓她頓悟,過去兩周一次的屏東探母,不過是一個不誠實的假動作。

「我無法讓你重生力氣走路,無法讓你突然開口說話,無法判知當我說『我很愛你媽媽』時你是否聽懂,但是我發現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而且只有留在你身旁時才做得到。」

2017年8月,龍應台把書桌搬到了小鎮潮州,日夜陪伴在美君身邊。每當看護霧米把美君帶到寫作室,她就讓美君坐在書桌旁邊的沙發上,在自己的視線之內。忙於寫作時,她會給美君戴上耳機,聽周璇的老歌和家鄉的越劇,因為「聲音是一個人最後才會忘記的東西」。

龍應台認為,對父親的「悔」,來自個體歷史記憶的匱乏,缺少清醒的反思。父親那一代經歷過戰爭的創傷和貧困的折磨,倖存者終其一生將帶著不安全感和心靈深處的傷口,對生活小心翼翼。對槐生而言,車不能開了,女兒給錢坐計程車就是「浪費」——「設想一下那代人的處境,就應該知道,即使給他再多的錢,他也不可能願意讓計程車帶著你們四處遊逛。」

而美君,讓她更加百感交集。除了和丈夫一樣歷經苦難,美君作為四個孩子的母親,承擔了更多家庭責任,甚至更容易被忽視。讓她後悔的是,美君過去只是一個被視為家庭後盾的「母親」,而不是「女朋友」。「後盾在我後面,是保護我安全,推動人往前的力量,但是因為我的眼睛長在前面,就註定了永遠看不到後面的保護」。

龍應台很早就發現了這些難以言說的悖論:她也是兩個兒子的「後盾」,也要被他們蓄勢待發的人生選擇「看不見了」。於是從15年前起,她決定每年和兒子一對一地旅行兩次。在陪侍美君的日子裡,「移情」使她看清了這個決定,——她的愧悔,正是因為「人走,茶涼、緣滅,生命從不等候」。


《天長地久》結構清晰,全書的敘述空間,由給美君的十九封信構成,講的是家族故事,包括父親、兒子在內的三代人。三十五篇以年代為標誌的圖文故事作為時間縱軸,從1919到2018年,跨度70年(應美君,生於1925年;龍槐生,生於1919年),交代了重要的歷史事件,以及美君的個人日記——那是歷史記憶和個體命運的交叉點。

這是一部向經歷了山河破碎、戰亂離散等苦難的一代普通女性致敬的作品,其中涉及很多主題:家與國、個人命運與歷史浮沉,戰爭與死亡、愛與背叛、生命與尊嚴、衰老與陪伴、代際衝突與和解、存在與時間、臨終關懷與後事安頓等。圍繞著以美君為代表的女性成長史和代際關係,龍應台在敘述之上進行了反思。

書里的每封信都至少涉及了一個主題,包含了不止一個故事。在龍應台以「我」展開的主觀敘述視角下,幾乎所有的主角都是女性。與她1980年代出版的《美麗的權利》體現出的強烈批判意識和雜論風格不同,在這部非虛構作品裡,幾乎所有出場的男性,都為講述女性的故事而存在,敘述平靜柔和,性別平等的立場卻依然非常鮮明。

比如,書中透露了美君大膽追求美麗的秘密。老年的美君不但愛文眉,還隆鼻,如果不是過早失智,龍應台甚至認為自己的母親說不定會去做隆胸手術。

第九封信《我愛給你看》則講了一個私奔的故事。她的法國好友、82歲的瑪麗亞,與一位70多歲的同性老圖書管理員玫瑰相愛了,兩人一起駕帆船游湖,到森林裡露營,喝咖啡看展覽。「她們用行動告訴這個歧視女人、歧視老人、雙重歧視老女人的世界:別告訴我誰有資格愛,我愛給你看,我老,我美,我能愛。」


2005年,在龍應台的鼓勵下,美君開始以日記的形式回憶往事。《天長地久》里有一則日記《轎夫的媽》,記錄了一個因躲避日軍突襲而被炸掉半個屁股的老婦人。突襲警報拉響,這個五十多歲的小腳婦人,被擠到了防空洞口,彈片擊中了她。兒子是轎夫,家裡窮苦,無錢醫治,又是夏天,第二天傷口發臭,「鄰居同情她,親人安慰她,可是沒有人能代她痛苦」。美君在日記里寫道:「在家裡臭氣衝天,人人都受不了,只好外面架一草房,給她住了七八天,才死。」

日記的最後一篇,寫的是1942年,十七歲的美君從淳安押了一整船的毛豬和柴火到杭州,卻發現從江北來賣毛豬柴火的船很多,於是賤賣了自己的貨。

美君在杭州閑逛時看到杭州人在賣葡萄乾,一個小包一角錢,她覺得便宜,不等與大哥商量,擅自決定買下了一整船的葡萄乾。第二天大哥回來告訴她,一船的葡萄乾,十年也賣不出去。

七天後,滿載葡萄乾的船回到了淳安碼頭時,美君看見父親在碼頭上等她。她以為自己要挨罵了,卻看見父親興高采烈地前來,說,「大哥來了電報,說你買了一船的葡萄乾。淳安城鬧流行病,很嚴重,醫生說,不能吃油,要吃葡萄乾跟稀飯,所以現在葡萄乾已經漲到一小包一塊半了,你趕快卸貨,全城都知道你買了一船葡萄乾,大家都等著呢。」

龍應台認為這個故事幾乎是美君個性的寫照。大哥曾評價美君「專門做驚天動地的事」。18歲時,美君受鄰居委託,獨自一人闖進憲兵隊,違抗憲兵排長的命令,探望無故被關的鄉人,又全身而退。

為了《天長地久》,龍應台出書三十多年來第一次一口氣跑六個城市:台北、台南、新加坡、吉隆坡、檳城、香港。很多讀者在簽書時會塞給她一封信,信裡頭慷慨地講述為什麼跟著她的書走。學生多半說,《野火》和《親愛的安德烈》開啟了思辨的能力;年輕的母親說,《孩子你慢慢來》是自己挫折孤獨時最重要的鼓勵和支撐;中年讀者說,《目送》說盡了人到中年、獨立蒼茫的感受;步入老年的人說,《天長地久》就是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一直找不到語言來梳理,讀到書後突然歷歷在目。

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沈祖堯也嘗試給父母做口述史,卻發現老人「不願意打開自己,因為歷史裡太多痛苦了」。他向龍應台提問,「你看這是一個問題么?」

「上一代人心裡之所以有一個不可打開的黑盒子,不是因為不肯,是不敢。太痛的時候不敢打開。更大的原因是,讓他們把心裡最深的痛苦,對不了解他的人打開是很尷尬、丟臉,沒有意義的事情。如果下一代的人了解這一點,你總會找到一個辦法,拿鑰匙打開。」龍應台說,「因為是生命書寫,所以大河裡的每一個浮標,都從《天長地久》里認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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