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立的靈魂（民間故事）
只道她是上世紀初生人，那時的延邊，多的是逃亡的到此的朝鮮人，加上早先居於此地的朝族原住民，朝族人佔了延邊總人口的一半還多。
1920年，日本人製造了「琿春事件」，他們氣焰囂張，來勢洶洶。血性的延邊人民聯合起來，以村鎮為單位，組織起抗日武裝，與日本正規軍進行周旋。那時的她，是個被抱養的棄兒，由村子裡的老人帶著撫養。
第一次見崔老太太，是1996年夏天，在老家的老幹部樓。「撿破爛的老婆子臟又臭，駝背彎腰抬不起頭！」樓下一群小孩做著鬼臉又喊又鬧。不遠處，一個駝背老人正用塑料繩包紮著她的「寶貝」，毫不理會一邊的叫嚷和嘲笑。「都滾回家玩去，拿老太太開什麼心，去去去……」一單元的劉大爺當時已逾古稀，卻仍是精神矍鑠，一嗓子就喝散了「熊孩子」們。
1931年，日本發動了9.18事變。那時延邊的實際軍事控制權，大部分已經落入了日本人手中。日本帝國主義當時以救濟和保護為幌子，在縣鎮建立朝鮮族部落集團，通過「滿鮮拓」等半國家型殖民公社，妄圖把這白山黑水變成他們的「集中營」。16歲的她嫁給了一個漢族小夥子，一起在汪清縣農耕，在日偽軍的統制下提心弔膽地過著日子。
走近些看崔老太太，不覺有些驚訝。小時候也見過駝背的人，但從沒瞧過如她一般的。她看起來竟還沒有1米高，像極了專業的滑雪運動員，上身與腿之間不足90度，兩個胳膊滑稽地向後勾曲著。不知是由於背彎的太厲害，還是本身就有腿疾，她的雙腿也有些佝僂，兩隻腳不協調地向外撇著。我想上去和她打個招呼，卻被劉大爺攔住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崔老太耳力不濟，無法和我交流。這時，她將脖子儘力向前抻著，然後把整個頭向上抬了一些，並且使勁努著嘴，似乎這樣會讓自己的頭抬的更高。
一個沒有丁點文化的朝族女人，卻絲毫沒有被日偽軍的「優厚」政策迷惑。1932年，她的丈夫秘密加入了汪清縣游擊隊，她自己也成為了游擊隊「醫院」的一名醫護人員，雖然只是簡陋的土房，沒有醫護經驗，更沒有西藥，但是她們愣是用野生藥材，救活了好幾條性命。不論是受了傷的游擊隊員，還是根據地的普通民眾，都可以來到這裡救治。1934年，在轉戰黑龍江寧安的一次戰鬥中，她的丈夫犧牲了。再後來，由於日偽軍的瘋狂鎮壓，游擊隊也不得不轉入地下。尤其是七七事變之後，汪清縣黨組織更是遭到了極大的打擊。戰火飄零，饑寒交迫的她只能帶著三個孩子勉強度日。
與崔老太對視，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張黢黑的臉，核桃皮般的皺紋滿刻著歲月的滄桑。洗得發白的衣服雖破舊，卻十分乾淨整潔；一頭白髮利索地盤著，鐵發卡已磨得褪了色。她的左眼眯成一條縫，右眼卻很大很有神。她沖我笑著，用瘦削皴裂的手遞給了我一個折得整整齊齊的雪糕包裝紙，不停地努著嘴，好像一位慷慨的主人在招待著她的賓客，掉得只剩幾顆牙的嘴裡嗚嗚地言語著什麼，也許是讓我趕緊將它裝好吧。
左後方的空地上，擺滿了她撿來的廢品。不論是紙殼、瓶子還是塑料袋，只要能摺疊打捆的東西，她都要撿來，用塑料繩子捆好摞起來。而且奇怪的是，她撿來的東西並不賣到垃圾站，而是當「寶貝」一樣全部摞在小區圍牆邊的空地上，足足堆了有一米多高，竟比她的身高還要多出一截子。雖然它們既占空間又不雅觀，但是在這裡居住的同輩老人都不阻攔她；她的兒女雖是這城市中有頭臉的人物，但也管不了母親的「怪癖」。這並不大的一隅，成了崔老太的「根據地」，她就在這裡一直不分冬夏地忙活著。
1940年至1945年間，她幾乎是一有時間就去汪清縣大梨樹溝的山林中，在那裡，有草藥、樹枝和乾柴，有一切她需要的「寶貝」；有時，她甚至從死人身上拔下衣服，洗凈後剪成條條重新縫好，只為了能多一條止血帶。她把自己的土坯房當做「根據地」，繼續秘密地為傷病員提供簡單的救治。
延邊的冬天濕冷難耐，她終於在年輕的時候就患了風濕。她既無軍銜，也沒戰績，只換來了不知多少人的生命，和自己一身的病痛。全中國解放後，由於她是軍烈屬的關係，地方特別優待她，給她在造紙廠找了份體面的工作。而從那至今，只有同從汪清縣搬來的人，才知道她名字的分量。
「她臨走之前就還是一直在撿她的破爛？」「她跟大棟說，這些寶遲早用的上，難道還能每天盯著她么？這就是她的念想，不讓她弄，她就嗷嗷叫喚。」2012年，我再次回到老家時，以前的舊小區早就不在，那廢品垛更已是消失無蹤，而崔老太太，也在2009年故去了。
從崔老太太的老鄰居那裡，我有幸得知了有關「她」的這段老故事。她，就是崔老太太。
我突然想起了她給我的那張塑料包裝紙，是那麼的潔凈，在太陽的照射下，閃著耀眼的光。
一米多高的垛是怎麼壘起來的呢？哦，我想起來了，她把整個身子往後仰，但又保持不跌倒，同時用力拉伸自己，讓自己盡量直立，再把手舉高，尋摸著可以放穩後，將「寶貝」放在上面。
身體雖被壓迫，但是靈魂卻是直立而自由的，從前是，現在也是。
TAG:西行探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