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閑讀：「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世上有沒有神仙，我們不知道。但是在文學作品裡，神仙是存在的，人們創造出來了各式各樣的神仙，這些神仙或者能呼風喚雨，或者能騰雲駕霧，他們有各式各樣人們不具備的能力，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做不到的事情，在他們那裡可以輕鬆完成，神仙是用來達成凡人們不能實現的願望的，因此，神仙通常是人們的嚮往。還有一種神仙，他們本是凡人，但在文學家的演繹之下，他們慢慢變成了超凡脫俗的神仙，比如通常說的「八仙」，也就是中國民間傳說中廣為流傳的道教八位神仙，八仙是哪八位神仙，有個長期演變的過程，到明代以後定形成現在所說的「八仙」：鐵拐李、漢鍾離、張果老、呂洞賓、何仙姑、藍采和、韓湘子、曹國舅。民間有關八仙的故事很多，故事的版本不一，各有神奇，但無一不寄託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神話故事裡的八仙過海）
在唐詩的國度里，也有一首詩跟「八仙」相關，有意思的是，這首跟「神仙」相關的詩，作者是我們眼中最相實厚道的「老實人」杜甫。而詩中的「神仙」也都是現實生活中的人，這就是杜甫的《飲中八仙歌》，全詩如下：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世賢。宗之瀟洒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綉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杜甫詩中的飲中八仙）
一首詩寫八個人，並不好分布筆墨，李白、賀知章、李適之、李琎、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都算名人，把這八個人平鋪在詩中，句句押韻，前不用起，後不用收；並列地分寫八人，需要特別高超的提煉能力，杜甫有自己的方法，賀知章資格最老，他放在了第一位，其他年歲相仿的則按官爵從王公宰相一直說到布衣。詩人寫八人醉態各有特點，這些特點或來自民間傳說，或來自名人軼事，入手點各不相同，對每個人又純用漫畫素描的手法，各寫他們的平生醉趣，詩人認為重要的就多寫兩句，其他人就少寫兩句，但都充分表現了他們嗜酒狂傲、放浪不羈的性格，生動地再現了盛唐時代文人士大夫樂觀、放達的精神風貌。
寫這首詩時，杜甫還落魄在長安，賀知章已經上疏請度為道士，歸還鄉里（回去之後寫了《回鄉偶書》），李適之也貶為宜春太守，不久也被迫自殺，當權的人是李林甫，是典型的大陰謀家，杜甫之所以一直沒有入仕，李林甫的原因很大，杜甫（詩人元結同場參試）參加的科考是李林甫主持的，考試結束之後，舉人考試無一人及第，李林甫上表祝賀，說民間沒有剩餘的賢能了。後來杜甫又進表獲得恩試，也被李林甫阻斷了進身之路，直到李林甫在752年死去，杜甫才算有了出頭之日，不過不久之後，也就是755年，安史之亂就暴發了。因此，杜甫對於李林甫是痛恨不滿的。
好了，交待完背景，隨著杜甫的詩，來講講八個人的小故事，
第一位酒仙賀知章。兩句。賀知章醉酒的形象來源於李白的詩《對酒憶賀監序》，那一年李白初到長安，送上一篇《蜀道難》，賀知章請他喝酒，恰好身上沒有帶錢，於是賀知章從腰間解下一隻金龜當作酒錢，李白把這件事記錄下來。人們傳說賀知章喝醉酒之後，騎馬的姿態就象乘船一樣搖搖晃晃，搖擺不停，於是杜甫說：「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比傳說的還形象，如果賀老爺子喝醉酒掉在井裡，他也會在水底下睡著的。
（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第二位酒仙是李琎。三句。汝陽指的是汝陽王李琎，唐玄宗的侄子，唐玄宗對他非常恩寵，甚至「倍比骨肉親」，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有可能喝了三斗酒才去晉見天子，他嗜酒到什麼程度呢？杜甫說他「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麹車就是酒車，路上碰到了酒車，李琎都會饞得流下口水，恨不得向皇上請旨，把自己分封到酒 泉。當然，在唐代，皇親國戚和立有大功勞的貴族勛臣才有可能分封獲得領地，八人中，也只有李琎可能獲得分封，所以，詩人抓特徵很準確，一句寫出李琎特殊的社會地位，可愛的是，李琎要求分封的地方是酒泉，遠在甘肅，相傳那個地方「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所以叫酒泉。有身份，有地位，但都不在乎，就是愛酒，這樣的人，才配稱得上酒仙。
第三位酒仙是李適之。三句。他曾經在天寶元年當過左丞相，喜歡夜宴賓客，因為賓客眾多，當然「日費萬錢」。除了賓客們喝酒多之外，李適之自己也特別能喝，飲酒的酒量就如鯨魚能夠吞吐百川之水，是真能喝，史載他「飲酒一斗不亂，夜則宴賞，晝決公務，庭無留事」，是個既能喝酒，又有才幹的人。不過好景不長，上面說過，李林甫很快把他排擠出了京城，後面一句「銜杯樂聖稱世賢。」語出李適之的詩：「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避賢讓位給李林甫，顯然是反話，杜甫引用這些來表達李適之的個性特點，其實也是李適之的同情者和李林甫的不滿者。
（飲中八仙圖）
第四位酒仙是崔宗之。三句。這位跟上面的幾位不同，它是個名士，是個英俊少年，他飲酒時，高舉酒杯，用兩隻白眼仰望青天，旁若無人，這是魏晉名士的風流姿態，他喝醉之後也像玉樹迎風搖曳，這位酒仙是顏值高，不但能喝，顏值還高，是八仙之中的顏值擔當。
第五位酒仙是蘇晉。兩句。蘇晉是個修禪者，是個信佛者，信佛需要長期持戒，喝酒當然不行，可是蘇晉卻實實在在是一個嗜酒如命的人，他經常醉酒，在「齋」還是「醉」之間，他選擇「醉」，為了要「酒」，寧肯不要「禪」。
第六位酒仙是李白。這是杜甫要著力描寫的人，於是他用了四句。別人或者是傳說，杜甫或者沒有親見，而李白是杜甫的偶像，他怎麼可能不多寫幾句。李白的故事杜甫或者早就聽過，他常常因為喝酒醉了之後，就在酒家那裡睡倒了。而且李杜兩人生活也有交集，他們有過共同的交遊經歷，醒則同飲，眠則同被，他了解李白，李白在喝醉酒之後，一斗酒下肚，詩如泉涌，更加豪氣縱橫，杜甫是親見的，「天子呼來不上船」可能並不一定是事實，但種聯想顯然符合李白的性格，「自稱臣是酒中仙」更是形象，皇帝下詔來招，李白不應詔，還自豪地說：「我是酒中的神仙」，這樣的人，不是酒仙，還有誰是？
（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第七位酒仙是張旭。三句。張旭書法好，這是知名的，他是王羲之系的正宗傳人，是個正經八百的書法家，史稱「草聖」。他「善草書，好酒，每醉後，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杜臆》卷一）喝了三杯酒之後——這位酒量不大，但酒對他的作用大——他創作書法時的樣子是「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把帽子摘了，不修飾形容，在王公貴族跟前絲毫不在意，只管自顧自地揮筆寫字，寫出來的字如雲煙般舒捲自如。
最後一位酒仙是焦遂。這位是個平民百姓，酒量真的大，喝五斗之後才有酒意，但卻顯得更加神采奕奕、神情卓異，在這樣的酒喝下之後，仍能「高談雄辯驚四筵」，高談闊論，驚倒所有筵席上的人。對於焦遂，詩人只用了兩句詩，一個酒量大、辯才十足的形象精確呈現在我們面前。
為什麼並排寫了八個人，我們並不覺得重複和單調，因為這是八個好酒，但卻不只是八個酒鬼，他們各有性格特點，八人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多樣而統一，有高官，有皇親，有修禪者，有書法家，有大詩人，也有平民百姓……全詩情調是幽默詼諧的，枯燥並列的寫法，分別又以長短不一的詩句有節奏、有頓挫地寫每一位酒仙人物，讀來讓人感覺節奏明快，因為八個人個性鮮明，因此意象對比強烈，全無枯燥之感。全詩一韻到底，一氣呵成，是一首嚴密完整的歌行，杜甫用簡潔精準的語言把他們的特徵描寫的生動有趣，畫面感強烈，八個人的形象鮮明生動，像一組群體雕像。
（【唐詩閑讀】之70，圖片來自網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