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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立華:從現代的虛無中解脫

我們幾乎每天都生活在「現代」這個詞之中,每天通過這個詞來理解自己的生活,理解所處的時代與世界。但什麼是「現代」?當我們用到「現代」這個詞的時候,我們在說什麼?潛台詞到底是什麼?

問題的本質是我們如何理解現代性(modernity),現代性是用來描述「現代」這樣的狀態。在這裡,我想著重突顯現代性的問題,而不是給現代性唱讚歌。我們要突顯和思考的是現代生活中虛無主義的特徵,以及在這樣的生活中,儒家精神能帶給我們怎樣的啟發?

「現代」的優越感和傲慢

通常情況下,當我們說到「現代」的時候,是在強調我們和傳統間的關係。我們不斷地強調「現代」,是為了強調我們跟傳統之間的斷裂,這裡包含著一種現代人的優越感,甚至可以說包含著現代人的傲慢。

接下來要思考的問題是,這個斷裂在哲學上到底是真相還是虛構?如果這個斷裂是真相,它在什麼意義上是真相?如果這個斷裂是虛構,那又在什麼層面上是虛構?

在某些層面上,尤其工具層面上,這種「現代」和「傳統」所強調、突顯出來的斷裂的確是一個真相。在中國古代哲學觀念的「器」的層面上,從傳統到現代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甚至是質的變化。

無論如何,人類今天掌握工具的強度確實是空前的。很多年前,一個學佛的老朋友說:「人類這樣一種在道德上有致命缺陷的存在,怎麼有資格掌握這麼大的力量?」無論如何,在工具層面,在「器」的層面,從傳統到現代的確發生了徹底的變化。

然而與「器」相對的概念是「道」。在「道」的本質層面,換言之,在生活本質的層面,傳統到現代是不是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生活用的工具變了,但內容變了嗎?生活最基本的內容難道不再是喜怒哀樂、衣食住行、飲食男女、生老病死了嗎?

站在中國古代哲學的立場上,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都不認可人的生活本質從傳統到現代、或者從古到今發生了什麼本質的變化。因為中國古代的思想家都認為,無論時代怎麼變,生活的本質有它的連續性。

《老子》這本書說:「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意思是我們只要能把握住古代的「道」,就可以用它來應對、解決今天的種種問題。因為從傳統到現代,生活的本質是延續的。人生最基本的困境、最基本的問題,古人怎麼面對,今天我們還是怎麼面對。佛家開宗明義就講「生老病死」四個字,技術發展到今天,我們解決其中任何一個字了嗎?

首先,「生」的問題解決了嗎?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說:「人是被拋入這個世界的。」「被拋入」意味著什麼?不管出生的方式是什麼,所有人都沒有辦法選擇或者拒絕自己的出生,也沒辦法改變。

然後是「老」的問題。當代中國詩人西川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寫過一首詩《一個人老了》。這首詩點點滴滴地告訴我,衰老從什麼樣的細節里透露出來,從眼神、步態,從對他人的態度中透露出來。衰老是沒有辦法克制的。

那麼「病」的問題呢?疾病也沒有辦法解決。講起來令人絕望,最後就是死亡。最令人絕望的東西終於來了。死亡,沒有人能躲得開,而且面對死亡,沒有人能幫你。所有人所能面對的最孤獨的處境就是死亡。

同時,死亡又不是等在遠處的終點。海德格爾說:「人一出生就老得足夠去死了。」死亡,是伴隨在每個人身上的一種本質的可能性。在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把我們的生存總結為「向死而在(Being-towards-death )」,我們每個人實際上都是向死亡存在著。每一天的生存都是在死的可能性之上的展示。

正因為死亡會讓我們曾經擁有和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最終失去,所以我們珍惜;由於我們珍惜,所以我們愛;由於我們愛,生活才能有如此的豐富。所以「向死而生」是非常本質的處境,這個處境導致人的一個基本處境就是「在意(care)」。我們和一張桌子最大的區別就是我們生存著,同時我們「在意」自己是否生存以及如何生存,人的本質在此。

在「生老病死」這四個字沒有一個字得到解決的情況下,我們怎麼能說我們自己就生活在人類空前的高度上?得到了人類全新的本質?因此,「現代」所標榜出來的和傳統之間的斷裂,在哲學、在生活本質上是一個虛構。

現代性的本質是虛無

虛構出來的現代和傳統間的斷裂,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它沒有也不可能改變生活的本質,但卻能改變人們的生活態度。這種生活態度的變化,也意味著在現代世界裡,人們看待自我、理解自我、看待世界、理解世界的方式發生了變化。實際上,很多問題是人們對自我與世界關係的理解變化而導致本質的變化。所以,現代性實際上意味著一種新的、主流生活態度的出現。

作為一種主流生活態度的「現代性」,其哲學特徵是什麼?反思現代性是21世紀哲學裡面最重要的主題。我們不能批判現代性,因為現代性是我們的命運,但是我們可以反思。

現代性的特徵之一是生活的單面性。德國哲學家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 )有一本著作名字是《單向度的人》,台灣譯作《單面人》。與單面相對的是「人的全面發展」。決定我們生活單面性的,首先取決於我們的生產方式,也就是社會化大生產。每個人就淪為社會大機器上面的一個點、一個環節、一個片斷、一個零件,就像卓別林在電影《摩登時代》里塑造的那個只會用扳手的工人。

馬克思(Karl Max)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到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叫「異化」。「異化」的概念深刻地揭示了在今天的生活條件下,被奴役狀態。每個人開始淪為自己生產出來的產品的奴隸。比如《蝸居》里的「房奴」,電視劇《手機》里的「機奴」。

現代性的特徵之二是「機心」。「機心」這個詞是中國哲學的概念,來自《莊子·天地》。「機心」就是機巧之心。今天人們對的生活方便和舒適的追求到了無節制的地步,這就是「機心」。

我們所處的消費社會由三個環節構成:第一個環節是發明慾望;第二個環節是誘導慾望;第三個環節才是滿足慾望。任何一個新的產品開創市場、佔據市場,其實就是靠這三個環節,慾望最終調動的還是「機心」。

很多知識生產已經不承擔揭示真理的義務,而是承擔的一切都是消費的義務。這種知識生產的粗淺也敗壞了知識分子的基本品質。很多知識分子的努力方向已經變了,所謂的揭示真相,其實僅僅是為了促進消費。

現代性的第三個特徵是數字理性。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在講現代化的過程時,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現代化理論。他說:所謂的現代化其實就是理性化。理性化的本質就是「去魅」,「去魅」就是去除各種不可理解的、沒有根據的、不可思議的東西。隨著理性目光的升華和普及,迷信無所遁形。理性的目光碟機逐迷信,就像陽光碟機逐黑暗一樣。

韋伯區分出了兩種最重要的理性類型:一種是工具理性,另一種是價值理性。價值理性有時候也可以稱之為目的性,工具理性是要把自己身邊所有的東西,包括人,都貶降為工具。

現代性的三大哲學特徵帶來了三個直接的後果:一、意義的缺失,人生找不到意義;二,道德相對主義,人們判斷是否道德、善惡的標準是相對的,沒有確定不移的是非善惡標準;第三個是自我中心主義。這三個特徵加在一起就構成了虛無主義的世界。虛無主義特徵基本上是現代性的本質,這也是20世紀所有哲學家認真思考的問題。

幸福品格對峙虛無主義

如何對峙個人生活中的虛無主義?作為個體智慧的儒家精神可以給我們巨大的幫助。

梁漱溟先生說,儒家精神在本質上是一種樂感文化,這是非常敏銳的洞見。作為一種樂感文化的儒家精神,與基督教的罪感文化、佛教的苦感文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基督教的起點是原罪,佛教的起點是一切皆空,所以,儒家看待這個世界的目光總有春天般溫暖,這種溫暖的目光所看到的生活點滴,落實在個人生活中其實就是幸福。

儒家追求什麼樣的幸福?後世的儒者總結為孔顏樂處。孔子評論顏回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在如此簡單樸素的生活里,連接著至高的幸福和享受,這就是孔子講的幸福。在這種讓人感到焦慮的簡單生活里,顏回始終不改自己內心的安寧和富足。

孔顏樂處追求的幸福是最樸素的,最切近於每一個人生活的幸福。我們被幸福閃電擊中的時候,往往是這樣最樸素生活的瞬間。日本電影《秋日和》中有一個片段,一對戀人在夕陽之中回家的路上,兩個人碰到了一個易拉罐,就一路把易拉罐踢回家,整個過程,臉上洋溢著溫暖和幸福。這就是我們一生追求的東西,就在這麼簡單的瞬間中實現了。

在儒家看來,要想實現這種樸素的幸福,關鍵在於你內在心靈的狀態。幸福的根本在於你「仁」還是「不仁」,我把「仁」解釋為幸福品格。一個人能否幸福,根本上取決於你是否擁有幸福品格。

什麼樣的人算是擁有幸福品格的人?在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就能擁有幸福品格的人是罕見的,絕大多數人要想培養出自己的幸福品格都需要深刻的反思、認真的磨鍊和修養。

幸福品格的基礎在於自由而醒覺的心靈。一個擁有自由而醒覺心靈的人,時時刻刻都能知道自己是誰,都能知道自己人生意義何在,人生的價值何在都能感受到生活中獨有的幸福和愉悅。其實每個人的幸福生活中都有那種不可替代的東西,關鍵是你有沒有這樣的心靈。

同時,一個擁有自由而醒覺心靈的人,也時時刻刻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人的存在,能夠知道他人的疾苦,從而能夠知道如何去呵護和照料他人,所以這樣的人同時又是有德者。在這個意義上,儒家在個體生活智慧層面,都根源於自由而醒覺的心靈。

幸福品格建立的根基

幸福的品格應該建立在神聖感和敬畏心、建立在「仁」的花朵和「憂」的責任感上。

生活已經足夠神聖 我曾經帶領一個企業家研修班去曲阜孔廟遊學。在孔子生平中我曾經講到,孔子的父親生孔子時已經快70歲了,而孔子的母親才17歲。在孔子墓前,一位學員說:「看來等我70歲的時候,也得找一個17歲的姑娘,生出一個孔子來。」當時我就氣得要命。

「敬畏」二字是理解儒家精神一把鑰匙。其實神聖感離我們並不遠,如果你能夠培養出自己的敬畏心,在最平凡的生活里,你也能夠感受到那種清晰的神聖感。

如果我們拿一張我們年輕時期的照片,和我們父輩同一個年齡段的照片作對比,我們臉上少了什麼東西?多了什麼東西?多了很多肉,少了那種精粹之氣、莊重之氣。問題就在於神聖感的消失。其實,生命本身就足夠神聖,我們只需要一個感悟神聖的心靈。

「仁」是一朵愛花 孔子和孟子都沒有給「仁」定義,為什麼孔子不給定義?因為「仁」在某種意義上無法定義,「仁」是一個完整的精神整體,包含多個側面。

「仁」的概念里包含愛、敬畏、獨立、自由、主體性,等等。「仁」像一個花朵,這些側面都是這個花朵上的花瓣,每片花瓣都是「仁」精神整體的側面。但你不能把「仁」的精神整體等同於其中任何一片花瓣。

很多人在生活里感受不到幸福,這就是麻木,麻木就是不仁,就是沒有感知的能力。「仁」的概念中有一個最重要含義就是「覺醒」。麻木的原因是因為心丟了,靈魂出殼,也就是《大學》裡面講的「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所以孟子說要「求放心」,尋找我們丟失的心。

憂是儒家的責任感,米蘭·昆德拉有一部小說叫《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生活變成輕飄飄的,沒有值得奮鬥的東西。隨著生活失重,生活也就失去了意義。今天生活的根本問題其實是意義缺失的問題,絕大多數人找不到人生意義。負重感的缺失是另一種意義的缺失。如果你找不到人生的責任感,那一定是因為你忘掉了自己本該承擔的責任,而不是你已經把該承擔的責任都承擔完了。

「憂」是儒家的另一個核心概念,是一種人與人之間最深厚情感的紐帶,兩個人之間只要建立「憂」的情感,對這個人承擔責任幾乎是無限的,甚至有的時候會達到主體性倒置的地步。人不會忽略大眾,所以「憂」的種子在我們內心中生根發芽,我們就走向一條「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路,從而把這種責任延伸到整個社會。

責任其實是生命的陽光,一個有負重感的人,他身上所帶來的、所煥發出的神采是跟別人不一樣的。人生因責任而充實,因充實而飽滿,因飽滿而光輝。

本文轉載自「乾元國學」,圖源網路,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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