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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範夫妻(民間故事)

「來,阿珍,最後一塊你吃啦。」

最後一塊上好的魚肉夾給了她,根寶的眼中滿是濃濃的愛意。這樣的溫情,總能輕易融化任何一個女人的心。結婚已經七年,女兒羊羊也已經六歲,阿珍的腹中還懷著一個七個月大的胎兒。傳說中令人頭疼的七年之癢好像並沒有出現,相反,他們的愛情每一日都更上一級台階。

「哎喲,老夫老妻了,還這麼含情脈脈啊…」對桌的哥們拿根寶打趣道。

一個女性好友也摻和了一句:「是呀,我老公經常說,只有女人的感情是越睡越深,男人的感情啊,是越睡越淺,根寶卻是越睡越深哪!這才是模範老公!」

「哎,你們不懂…」根寶解釋起來頭頭是道:「以小時為單位的,那是雞;以年為單位的,那是情人;以輩子為單位的,那是媳婦兒!」借著酒勁,他將身旁略帶羞澀的阿珍一把摟進懷裡,大聲宣佈道:「她是我媳婦兒!以輩子為單位的!」

「喲喲…」「模範夫妻啊!喝酒喝酒!」

清脆的碰杯聲響起,根寶豪爽地飲下一杯。阿珍趕緊拿紙巾幫他擦拭著不小心滴落到胸口的酒。她的動作溫柔細緻,眼神責怪中透露著嬌柔,讓旁人好不羨慕。

待到那杯酒咽下了肚,根寶回味似的咂咂嘴巴,「哎,我不能再喝啦,阿珍挺著個七個多月的大肚子,我要是喝多了,她還得照顧我,誰來照顧她呀?」

一位兄弟不禁又感慨道:「根寶,話說,你以前鬍子拉碴五大三粗,阿珍還比你小了十幾歲,我當時真覺得阿珍嫁給你,完完全全是鮮花插牛糞。不過現在,你倆倒是越來越般配了,舉手投足那味道都有點像了。這些年,看來阿珍把你管得挺好啊?」

「哎,你就別說啦!」根寶拿起根筷子無奈地敲了一下碗邊,「你想說我是鍋爐壩有名的『妻管嚴』,你就直說吧!」

阿珍錘了一下根寶的背,打斷他:「說得我跟個母老虎似的!這幾年我都被你給帶壞了,我啥時候管過你?」

「瞧,現在這不是就在管嗎…」「去你的…」

酒過三巡,滿座歡聲笑語。幾個兄弟也紛紛回憶起當年與自己另一半相識的往事,有戲劇的,有幽默的,其中一個哥們說得繪聲繪色,逗得一桌人前仰後合,就連向來靦腆的阿珍也忍不住開懷大笑。

快樂的時光過得總是那麼快,轉眼就到了回家的時候。今天是根寶的幾個哥們從外地難得過來聚一趟,所以阿珍沒有再管著他喝酒。不過根寶還是個相當自覺的人,嚴格控制了酒量,沒有把自己灌到爛醉。看來這七年的婚姻,他確實被阿珍改變了不少。

到了與朋友們告別的路口。月朗星稀,夫妻二人相依相偎走在回家的路上。微暗的月光下,他們的影子緊緊貼在一起,彷彿在漫長的歲月里早已經合二為一。

「阿珍是對我最好的人。」從來不懂浪漫的根寶,只有在七分醉意的時候,才會說出如此肉麻的情話。

「老公也是對我最好的人。」從來害羞靦腆的阿珍,也只有在根寶七分醉意的時候,才會說出如此肉麻的情話。

月色如水銀般傾瀉,輕拂她的秀髮,默默將溫熱的唇印上她的額頭。被寵愛的幸福讓人暈眩,只想像一灘水融化進這位模範老公寬闊的胸膛里。突然,那七個月大的未來女兒「牛牛」又輕輕踢了一腳她的肚皮。她彷彿能感受到她那顆小小的心臟在子宮裡跳動。那是母女間的心靈感應,是任何男人一輩子都無法體會的,微妙至極的交流。

七年來,這條長長的路不知走過多少遍,街邊的一切都已經爛熟於心,閉著眼睛也能走得回家。阿珍倚著根寶的肩頭,輕輕閉上雙眼,任憑他帶領自己走向任何一條路。就這樣,走啊走,轉啊轉,在轉過第二十八個衚衕的時候,阿珍睜開眼,果然,已經來到了他們熟悉的家門口。習慣性仰頭一望,家中正亮著燈。這溫馨的燈光,會讓任何晚歸的人都心頭一暖。看樣子,公公婆婆還沒有睡,還在等夫妻倆回家呢。

緊緊牽著阿珍的手,根寶上了樓。只輕輕敲了兩聲門,婆婆就把門打開了。

「媽。」「媽。」兩人一同打了聲招呼。

可還沒等他們話音落下,婆婆已經盯著阿珍隆起的肚子,微微皺起了眉頭:「我說你這肚子怎麼還鼓著呢?」

如一根細細的針輕輕扎進阿珍的心臟,她的眼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一旁的根寶看見了阿珍表情的變化,忙解釋道:「哎,媽,這不是今兒個大寶他們來了嘛,我們兩年沒見了,他們也想見見阿珍嘛…」

婆婆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辯解:「明天雙休日,你又有理由不去醫院了。這下好了,又得拖到下周一。拖拖拖,從懷五個月的時候就開始拖,我們有多心急你不知道嗎?現在還得拖拖拖…」

根寶忙又好言相勸:「哎,五個月的時候醫生不是還看不出胎兒性別嗎?萬一懷的是個兒子,給颳了,這不太可惜了嗎?所以才會拖到七個月啊,這,這可不是我們有意在拖啊!」

婆婆那張嘴不依不饒,聲音也漸漸打起來:「就算不是你們有意在拖,可是不管怎麼說都是拖了。七個月啊,孩子都成個人形了!到時候刮起來更有難度了!」

「七個月啊,孩子都成個人形了!…」

「七個月啊,孩子都成個人形了!…」

「七個月啊,孩子都成個人形了!…」

這句話反覆回蕩在阿珍的耳邊。她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句真理,畢竟她自己就是個七個多月的早產兒,可是現在還是活得好好的。她多想把這句真理大聲對這個家中的所有人複述一遍:「七個月啊,孩子都成個人形了!」可是婆婆接下來的那句話又是怎麼說的呢?——「到時候刮起來就更有難度了!」

是啊,婆婆在乎的不是孩子成了人形後再墮胎,對母親會造成多大的傷害,她在乎的只是孩子刮起來有沒有難度。阿珍拚命忍住淚水,淚水卻還是泉涌而出。溫馨的燈光仍然灑落在他們身上,她卻與這個家的一切格格不入。早在她剛剛懷孕的時候,她就已經接到了公婆頒下的「聖旨」——第二胎如果還懷了個女兒,就必須去做流產。

根寶還在苦苦相勸:「您也就少說兩句吧,她這不是都答應了嗎?又不是不做。何況那畢竟是她身上的肉,猶豫一段時間也是人之常情啊…」

「呵,她身上的肉?我看是我們身上的肉!要不是當年我們好心幫她爹媽還了那『郭三霸』的債,她早就給二灶村郭三霸拉去做長工了!她能嫁給你真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分!要不是你她能吃上一頓好飯?能住上這種樓房?她今天的一切還不都是我們林家給的?呵,『她身上的肉』?還不都是我們林家身上的肉?」

衝進卧室,靠在門上,她拚命忍住大聲哭出來的衝動,捂緊嘴巴,因為她知道公公已經在隔壁睡下了。根寶還在外頭與母親苦苦辯解,她沒有心思再去聽那些已經吵過無數遍的內容。

不知他們爭論了多久,也不知她哭了多久,直到隔壁房間傳來一聲重重的關門聲,和婆婆下達的「最後通牒」——「下周一,如果她肚子還是鼓的,就不用再踏進這個家門了!」

眼淚好像已經流干,她獃獃望著天花板。呆立片刻,身後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阿珍,開門。」是根寶的聲音。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溫柔,每回都能瞬間撫平她受傷的心。她獃獃地轉過身打開了門上的插銷。

「阿珍…」看著她哭紅的雙眼,根寶心疼得不能自已,「都是我不好。」

他走進卧室,又將門關得緊緊。阿珍仍然呆立原地一動不動。他的眼愧疚自責,她的眼空洞無神。不知兩人這樣對視了多久,突然,「撲通」一聲,根寶跪倒在她腳邊。

他緊緊抱住她大腿乞求原諒:「阿珍,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每回牛牛踢你肚子的時候你都特開心,雖然我不是女人,可我也能感覺到那種母子的心靈感應。我知道牛牛對你來說早已經不是個胎兒,是個有生命有思想的大活人。失去牛牛,我的難過不亞於你!可是你再想想,沒準我們下一個兒子就會比她更可愛更優秀呢?凡事要往遠了看啊!」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這是根寶第一回下跪。可此時此刻,阿珍沒有心思再去感動。「都說打胎是越趁早越好,最好兩個月的時候就去。可是醫療技術哪有那麼發達?我五個多月的時候不還是看不出男女嗎?現在七個多月了,真的,媽說得沒錯,孩子都成個人形了,刮起來更有難度了。你就沒想過,颳了她以後我還能不能再生?別說再生了,我這條命還在不在都得打個問號!我要是不能生了或者死了,你就更好直接娶個新媳婦了…」

「怎麼會呢,你別瞎詛咒自個…」

阿珍想要強行將他拉起來。「快起來吧,起來再說。」

「我不起來…」根寶倔強得如同一頭水牛。

沉默片刻,阿珍狠狠心一咬牙:「我答應你下周一就去醫院。」

「真的?」彷彿有一道興奮的光芒從根寶眼裡放射出來。他遲遲不肯起身,追問道:「下周一我們一早就去行嗎?」

他眼中那道光芒微微刺痛了阿珍的眼睛。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從齒縫中擠出一個艱難的字:「行。」說著,她就把根寶從地上強行拉了起來。

「阿珍,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根寶一把抱住她。

她卻微微掙扎掙脫了開來,裝作沒事似的轉過身鋪起床單,口中極輕微地吐出一句話:「我看『林科長』才是你這輩子最愛的人。」

她的話比蚊子哼哼響不到哪兒去,可還是被根寶敏銳地捕捉進耳朵里。這話就像刺中了他最敏感的神經,他的眉毛微微抖動了一下。「阿珍,你這話什麼意思?」

她冷笑一聲,終於挑明了話題:「林根寶,你在廠里猥褻婦女,還不就是爸媽多方面活動,才把你保下來?牛牛是我的,也是你的,又不是爸媽的,我們骨肉的死活憑什麼要他們來做主?」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只有這屋裡兩個人聽得見。只見根寶的臉上的肌肉一陣痙攣,慌亂的神色中竟然閃過一絲殺意。可只有不到半秒,他的臉又恢復了之前苦苦哀求的模樣,「你能別提這事了嗎?都過去多久了?我認錯了還不行嗎?我的態度你也看到了,你能別再扯這個了嗎?」說這些話時,他把聲音壓到了最低,生怕隔壁的爹媽聽見,「相信我,絕對不會有下次!我們馬上就能抱上一個又聰明又漂亮的大胖小子!」

他努力把話題往墮胎一事上面扯,可無論怎麼扯,都無疑是往阿珍鮮血淋漓的傷口撒鹽。偏偏這時候,腹中的牛牛又輕輕踢了她的肚皮一腳,她的淚又忍不住奪眶而出。手無縛雞之力的牛牛完全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阿珍不能,根寶也不能。「模範老公」的職責只是做好人前的體貼,並搞大她的肚子,至於肚子的將來,根本不屬於「模範老公」的管轄範圍。

她想大哭,她想大罵,可是在這個「模範之家」里,她除了幸福、開心,沒有別的任何權力。她知道,自己選擇走一條路,和不得不走這條路,是天壤之別。她知道,真的幸福,和只允許幸福,是天壤之別。可是在婚姻的世界裡,這樣的天壤之別界限卻格外模糊。古往今來,無論誰娶了誰,誰嫁了誰,兩人好像都一定情投意合,心有靈犀;只要一輩子沒離婚,那麼這樣的婚姻往往號稱「白頭偕老相濡以沫」,為人佳話。可是究竟又有幾對相守到老的夫妻是完完全全出自於愛情?不用活到七老八十,才二十五歲的阿珍好像就已經看到了人生的結尾。

溫馨的燈光依舊灑落在床頭,根寶溫柔的聲音還迴響在耳邊:「阿珍,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

獃獃地躺在床上,閉上疲憊的眼,她吞下最後一口淚水。星期一,就是她與牛牛告別的日子。不知不覺,已經掉入了無邊的夢境。在這個奇怪的夢裡,不知怎的,她居然成了一名宮女。

所有的宮女與太監齊刷刷在路邊跪成兩排,頭幾乎低到了地面。遠處,皇上乘坐的轎子正在慢悠悠走向這邊。夢中的感覺尤其真實,她害怕得不得了,拚命把頭往下低,生怕頭抬得高了些,就會引起注意,最後因為大不敬腦袋落地。

她的頭低得好累。還好,千盼萬盼,那架轎子可算是走過來了。她不敢抬頭,只敢抬起眼睛,只能看見他們的腳和一小截小腿。

可就在那轎子正巧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她卻突然鼻子裡頭一陣發癢,特想打噴嚏。終於,她一個沒忍住——「阿嚏」一聲,驚動了皇上和身邊所有隨從。

那些腳步突然停下了。「誰?」一聲令人汗毛倒豎的質問傳了過來。這個聲音阿珍一聽就認得,這是人人聞風喪膽的郭公公!

空氣緊張得彷彿凝結了,心頓時跳到了嗓子眼。天地間萬物都消失了,極度的驚恐使她的眼前一片漆黑。郭公公的腳慢慢走向阿珍,最終在她面前停了下來。那雙腳停下的一瞬,她恨不得自己立馬死去,成為一具沒有思想沒有痛楚的屍體,無懼任何折磨。

可是她不是屍體,也沒辦法變成屍體。她知道她現在已經沒有了生的權力,甚至沒有死的權力。求生不得求死無門,她算是深刻體會了這句話。此時的她已經無心求活,只求趕緊痛快點死去。

「噴嚏是你打的?」郭公公陰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她不知自己的舌頭已經顫抖到了何種地步:「回,回公公,奴…」

可就在這時,一個同樣顫抖的聲音突然打斷了她:「回公公,是奴才打的…」

阿珍驚愕地抬起眼一看,原來那是她旁邊跪著的一個小太監小春子。他們平時經常一起玩,算是她在宮中最好的朋友之一。此時此刻,小春子的聲音比她還要顫抖,卻透露著異常的堅定——「是奴才打的,奴才該死…」

還沒等他話音落下,郭公公已經重重一腳踢在他胸口。只聽「咚」的一聲悶響,小春子悶哼一聲,瘦弱單薄的身體被踢倒在地。

「大不敬,拖出去亂棍打死!」

「是!」…

阿珍仍然不敢抬頭,只能看見幾雙腳疾步走來,拖起地上苦苦喊著「皇上饒命」的小春子。她耳朵里似乎有一團東西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見。與小春子的最後一面,只見到了他兩條掙扎的腿,除了「皇上饒命」之類的話,一句多餘的詞也沒有。這殘忍的一幕深深烙印在阿珍的心頭,像一場夢魘揮之不去。

轎子很快離去,宮女太監們又恢復了正常的秩序。這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像是一年那麼難熬,恍然又像是彈指一瞬那麼短暫,小春子的生命就這樣完結了。

腦子裡一片恍恍惚惚,她不知道皇上他們是怎麼走過去的,連自己是何時起身的都渾然不知。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三兩位宮女悄悄圍到了阿珍身邊。

「他對你真的好啊,命都可以不要。」「就是啊,阿珍,我都被他給感動了!」「在那種情況下,他想都沒想,就直接替你頂罪了!太勇敢了!」「怎麼會有這麼勇敢的人,太感動了…」

她像個木頭人一樣面部僵硬,別人的話像是天邊傳來一般遙不可及。

「哎,她好像受刺激了,我們說話她都沒反應嗎…」「走走走,快走吧…」

宮女們自覺無趣,各自散去。像一團行屍走肉,阿珍雙眼獃滯地走在宮裡。走著走著,聽見不遠處花叢中傳來了一陣小丫頭的天真爛漫的笑聲。那聲音咯咯硌的清脆悅耳,不藏有任何心事。她不由得向花叢中望去,只見那是十四歲的槿葵公主正在花叢中追撲著一隻黃色蝴蝶。那蝴蝶小巧玲瓏卻無比靈活,無論槿葵公主怎樣小心翼翼地靠近,它都能聰明地預測到,及時閃躲。槿葵又試著撲了幾次,結果那黃蝶反倒越飛越高,最後往牆的外頭飛去了。

槿葵萬般失落,吟出一首詩來:

「暖暖春花俏

盈盈笑語長

輕撲叢里影

曼舞過宮牆」

不知為何,聽到這裡,阿珍的心頭突然一顫,竟從夢中猛地蘇醒了過來。躺在床上獃獃望著天花板,腦子裡滿是方才的詩。身邊的「模範老公」根寶早已經沉沉睡去,發出不小的鼾聲。

方才的一切不過是場夢吧!疲倦地閉上眼,她多渴望自己就是那隻蝴蝶,隨意撲兩下翅膀就能自由地飛出宮牆去。可是命中注定她終究長不出翅膀,飛不出宮牆,她開始恨自己,為什麼投胎做了個連蝴蝶都不如的人?

宮女們皆被小春子的勇敢所感動,讚歎。阿珍又何嘗沒有小春子感動?可在她的心裡,強烈的質疑要遠遠大於感動——憑什麼我跟小春子之間一定得死一個?打個噴嚏就得死,這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定下的規矩?憑什麼我們要從奴隸生活中尋找出美來,讚歎、陶醉,而不是齊心協力推翻它,讓制訂這個規矩的王八蛋去死?

猛然睜開眼,眼裡似有一團火冒了出來。她覺得自己一定得替自己做一回主,替肚裡的牛牛做一回主。

可是,根寶卻無意識翻了個身,胳膊自然而然地把阿珍摟在懷裡。他緊閉雙眼,嘴裡還口齒不清地念叨著一句:「阿珍是以輩子為單位的媳婦兒…」

不堪一擊的心,被一句話瞬間擊垮。七年的婚姻,他們早已經融入了彼此的生命,剛才陡然冒出的念頭,彷彿只是她的一個錯覺,接下去的人生,她註定還是要跟林家人走下去。

摸了摸安靜的肚子,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空洞的雙眼再次流出無聲的淚。

……

潔白的牆壁,痛徹心扉的慘叫。醫生用冰冷粗長的一針穿過了阿珍的肚皮和羊水,針頭直扎進腹中牛牛的腦袋裡,就像扎進了阿珍的心裡一樣痛苦難忍。牛牛又用力踢了她一下,像是在喊:「媽媽,我不要死!」

躺在床上,淚水奔涌而出,突然間那個夢又浮現在她腦海,她又想改變主意。不知情的根寶用力握住她的手,將所有的溫暖傳遞給她,他的目光溫柔堅定,彷彿在說:「阿珍是以輩子為單位的媳婦兒。」

怪只怪這位醫生不太專業,那一針引產針打得不夠準確,一直到第二天被生下來,牛牛竟然還能動彈。躺在手術台上,被陣痛折磨了六個多小時的阿珍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去看那血肉模糊的女兒。只聽見天邊傳來護士們的小聲嘀咕:「這孩子還活著呢…」「活不了一會工夫了…」

還要進行清宮手術。冰冷的刮宮器伸進體內,還沒等她緩過神來,新一輪的痛苦又輪番上演了。阿珍全部的美夢,隨著那一灘灘流出的血破滅了。夢裡那咯咯笑的寶貝牛牛,彷彿已經變成了一灘灘模糊的血肉組織流出了體外。一個連自己活法與死法都決定不了的人,又有什麼能力決定孩子的活法跟死法?手術台上的阿珍如同那個夢裡一樣,已經無心求生,只求趕緊痛快點隨牛牛西去。

求生不易,求死更難。還好,有根寶這個「模範老公」,在病房裡不知疲倦地照顧了她一宿,讓她在巨大的痛苦之中,還能感受到人間濃濃的溫情。這一晚,他跟她回憶了好多好多幸福的往事,從他們相識的「緣分」說到牽手的心跳,再說到柴米油鹽的浪漫…像當初那樣哄著她進入夢鄉。

她太累了,這一覺她睡得很沉,好像做了無數個夢,又好像什麼夢也沒做。腦袋混混沌沌一片空白,好像過去所有的事統統被勾起,又好像過去所有的事統統記不得了。

終於到了出院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無大恙,只需再靜養一段時間,一定會像根寶所說「很快就抱上一個大胖小子」。到時候,那個大胖小子一定特別特別可愛,眼睛像他,鼻子像她,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閃爍著靈氣。反正他們是以輩子為單位的模範夫妻,她才二十五歲,這輩子還長著,不知道有多少機會可以生一堆大胖小子呢。

站在五樓家中的窗邊往下面看了看,垂直的牆壁顯得格外陡峭可怕。都嫁過來七年了,阿珍還是那麼怕高。記得當初,她連窗邊都不敢站,可現在她竟然敢伸出頭去俯瞰,看來七年模範婚姻的滋養確實讓她變得更有勇氣了。

窗外的世界彷彿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吸引她爬上了那個窗檯。也許那個世界裡沒有「林科長」,沒有「郭公公」,只有她和她的牛牛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她就像那隻美麗的蝴蝶,有時候在花叢中飛來飛去,有時候翅膀撲一撲,就輕而易舉地飛過那堵宮牆。太美了,她一定要到窗外那個世界去。這扇窗戶彷彿就是那堵陰森的宮牆,把她跟天堂硬生生隔開兩地。她發誓要衝破這堵牆,揮舞輕盈的翅膀自由翱翔。

突然,身後傳來「吱呀」一聲,卧室的門被根寶無意推開了。他發出一聲驚呼往窗邊衝過來。

不得了,被郭公公發現了,他們要來阻攔!阿珍驚出一身冷汗,趁根寶還沒有奔到窗邊,迫不及待縱身一躍。她的身體就像斷線的珠子往樓下墜去,她的心卻像那隻蝴蝶飛向了天空。隨著令人心驚肉跳的一聲巨響,她的頭部重重落在地上。根寶拚命伸出窗外的手彷彿想要抓緊她,卻終究抓了個空。

……

「…我理解她的心情,早產這種事誰也預料不到,怪不得任何人,哎,她真是衝動了一點…我也很能理解你的心情,這周你就在家好好休養一下,調整一下吧。」對於根寶的喪妻遭遇,單位領導深表同情。

根寶一個七尺男兒頭一次在外面哭得這麼傷心欲絕,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他的語氣里有深深的自責:「孩子早產,生下來就是個死胎,她一直都在埋怨自己沒注意保胎,後面她埋怨得越來越厲害。都怪我,當時怎麼就沒發現她情緒有異常呢!我要是早點發現了,一直看著她,多安慰安慰她,她哪會落得跳樓自殺…」

他哽咽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領導拍了拍這位模範老公的肩膀,深深嘆了口氣。

一轉眼,已是傍晚時分。鏡頭一晃,移向了一間棋牌室。

烏煙瘴氣的小屋子裡,四個人正在麻將桌前圍坐,其中的三人均眉頭緊皺,只有一人表情似笑非笑。突然,這個人得意地一推牌道:「和了!」

一旁的根寶叼著根煙屁股,瞪著絳紅的眼珠,用力錘了下桌子,大吼一聲:「媽的!又輸!輸了一下午了!」

旁邊二位牌友也唉聲嘆氣了一番,很快,其中一位牌友打趣道:「唉,看樣子我跟柱子是沒法再翻本啦,可是根寶你還是有機會翻本的啊!這不,明天、後天、大後天,你還有三天放假時間能翻本呢!」

根寶一口吐掉了煙屁股,板著個鐵青的臉不說話,腦袋裡已經算計起了兜里還剩多少錢。

日落西山,殘陽如血。天色漸晚,花朵也即將合上花瓣進入夢鄉。最後一隻蝴蝶在黃黃的花叢里停留了片刻,撲棱起靈巧的翅膀,輕盈地飛向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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