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是我沒本事,讓你成了倒插門女婿
01
父親第二次從鞍山來北京,還穿著那身綠色的舊軍裝,提著只黑皮箱。
人群里很容易看見他,個子很高,脊背挺的筆直,老式的黑色皮鞋,釘著鐵掌,走起路來會發出響亮地咔咔聲。
小時候,我一直覺得那是件很牛的事,自己的第一雙皮鞋,就拿鞋攤釘了對掌兒,然而現在卻覺得很丟臉,尤其在地面光滑的公共場所,會響的我臉紅。
父親當過10年兵,退伍後也常以軍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他時不時地,就會來一句「我是個軍人」。
母親在他退伍後的第一年,和他離婚了,那時我13歲,我一直以為母親會帶著我走,可是沒有。
母親把我留給了父親,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對他們倆都心存恨意。
我至今認為,如果父親肯早點回來,這個家就不會散。
02
父親來北京,是看孫子的。
我在電話里告訴他小婷生了的時候,他頓了一會,丟來一句,「我過去看看。」
我到火車站接他,開了輛新車,他有點驚訝,摸了摸說:「你買的?」
我點了點頭。
他給了我一拳,說:「小子混的不錯啊。」
我揉著被打的生疼的胳膊說:「你不打我就難受是吧。」
話雖然這麼說,可我的心裡卻是高興的。
父親的拳頭有多層含義,生氣的時候,表達憤怒,此時表達欣賞。
03
父親給孫子買了塊玉墜做禮物,水頭不錯,就是小,栓在一根紅線上。
岳母接過來,系在孩子的手腕上,說:「親家真是好眼光,這個大小給嬰兒帶,正好。」
這顯然是話裡有話的意思。
父親笑了笑,沒接話茬。
那天看過孩子後,父親沒睡在家裡,而是去了小旅館,我知道拗不過他,也就隨他喜歡吧。
小婷倒覺得過意不去,她說:「爸,家裡有地方,幹嘛睡外面啊?」
父親說:「我打呼嚕響,吵你們就算了,吵到孩子不好。」
我給了小婷一個眼色,讓她別勸了。
父親是不會住的,因為我的這個小家對他來說,是曾經的一道暗傷。
04
小婷是北京人,岳父是一名公務員,我認識小婷那年,他剛剛退休,岳母以前是下崗工人,後來成了居委會的一員。
很普通的家庭,但以北京作背景,就會有種自然而然的優越感,比如他們的退休金,比我父親的工資還要高;再比如他們手裡的兩套老房子,從容不迫地就漲了身價。
認識四年後,我和小婷求婚,小婷沒猶豫地答應了,但是她的母親,開出了一張讓我心驚肉跳的禮單,其實現在看來,一點不過分,買房,辦酒席,禮金2萬8,女方買車,裝修,置傢具。
然而那一年,北京的房價已經飛漲了,對於工作不滿兩年的我來說,即便按揭,也捉襟見肘。
萬般無奈下,我給父親打了電話。
父親頓了頓,說的還是那句:「我過去看看。」
05
父親來的那天,從火車站直接去了小婷的家。
路上,我問他,想好怎麼辦了嗎?
他說:「還能咋辦?和人家父母談談唄。」
說實話,我沒想過兩家父母會以談判的形式完成了第一次見面。
父親一上來拿出了殺手鐧,他從貼身的衣袋裡,掏出一張存摺擺在桌上,說:「少軍那兒有多少,我不太清楚,我退伍的安置費和這幾年攢的都在這兒了,一共4萬6,多了,真沒有;但是,我想說,我是個軍人,我這輩子教給我兒子,就是個正字,小婷肯嫁,我保證她不受委屈,我兒子要敢做對不起她的事,我就削他。」
小婷的母親聽完,一副驚詫的表情,張著嘴巴不知道說什麼好。
最後是小婷父親說了一句:「那就這麼定了吧。」
我和小婷眼神對視一下,情不自禁地笑了。
那天,兩家還做了個互換的決定,小婷的父母拿出一套房子給我們當婚房;我父親的存款用來婚房的裝修,剩下辦酒的錢,我和小婷自己籌。
06
從小婷家出來,我如獲重釋地吁了口氣,說:「爸,你真行啊,解決了我的大難題。」
父親卻一直黑著臉,沉默不語。
第二天,他就買了回鞍山的車票,我要送他,他執意不肯,說不想耽誤我上班,我只好送他到樓下的公車站。
臨上車前,他忽然對我說:「爸這個人性格不好,在社會上掙不到什麼錢,你娶個媳婦,還得住到人家裡,委屈你了。」
說完,他捶了我一拳,轉身上車了。
我站在車下,揮了揮手,吶吶地說不出告別的話。
其實,我明白父親難過什麼,也許是我在這座現實的城市住久了,習慣了在「錢」字面前,坦然地委屈求全,可父親不行,儘管小婷的父母面子上還算禮貌客氣,但他們自上而下的目光,還是刺痛了他的心。
半年後,我和小婷舉辦了婚禮。
父親推脫身體不適沒來,但我知道不是,他只是不想親眼看我以「倒插門」的身份「嫁」了。
07
父親幾乎很少來北京,我也不喜歡回去看他。
說不出為什麼,彷彿黑幫洗底般的不想和過去發生任何聯繫。
後來我開了家小公司,生意做的最風光的時候,我定了機票,邀請父親來北京玩。
父親一口回絕了。
他在電話說:「少軍,有錢也別亂花,攢起來,男人是要干大事情的。」
我比較無語,覺得他這個人很煞風景,後來我們聯繫就更少了。
小婷說:「我怎麼覺得你和你爸不是很親呢。」
我毫不掩飾地說:「是,你說對了,在我的世界裡,有他沒他一樣,從我母親離開,從我上高中住校開始,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加在一起也就四五年。」
其實,如果再細分下來,在我和他共處的四五年里,有一半時間無話可說,一半的一半他在教育我,一半的一半的一半,他在揍我。
記憶里,我們溫馨的片段,少之又少,感情的濃度是需要時間的,我和他沒有可以深厚的基礎。
08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再來北京,是很多年之後。
那一年,我的小公司因經營不善,欠了一屁股債,債主上門的時候,我天天躲在家裡不見人,小婷也抱著孩子,回了娘家。
悶在家裡的日子,我除了喝酒就是上網,只要清醒,就會倍感前途黯然無光。
父親應該是從小婷嘴裡知道了我的近況,從家裡趕來了。
進門後,他劈頭就問:「出了這麼大事,怎麼不告訴我呢?」
我說:「告訴你有用嗎?除了罵兩句,你能解決什麼問題。」
他說:「我這有15萬,你可以拿去用。」
我哈的一聲笑了,說:「你知道我欠了多少錢?15萬夠幹什麼?」
父親說:「夠幹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這樣活著,別忘了你是個軍人的兒子,能不能有志氣一點。」
我打斷他說:「你倒是很有志氣?你在部隊里混了10年被勸退,在家裡,你連我媽也留不住,我呢,結個婚還TMD要住到丈母娘的房子,你是軍人怎麼了?也不能改變你是失敗的人!」
最後,父親用拳頭結束了這場對話。
那一年,父親六十有二,可是10年的兵不是白當的,他依然強悍的把我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頓。
那天他走的時候,把存摺摔到我的臉上說:「真對不起啊,你有個失敗的爹,可你也有兒子呢,麻煩你別活的像你爹那麼失敗。」
那是父親最後一次來北京,也是他最後一次揍我。
我躺在地上,渾身沒有不疼的地方,可我心裡,卻舒坦了。
09
我的公司申請了破產,用父親的錢,還了一些非還不可的債。
那也許是我人生中最艱難的一年,但我還是挺過來了。
後來,我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只是我與父親的聯繫變的更少了,或許是因為我們揭了彼此的傷疤,再難癒合了。
偶爾,父親會打一個電話,也是想聽聽孫子的聲音,和我卻沒什麼話說。
那年年末,我接到了一位遠房姑姑的電話,她的小女兒要來北京讀大學,詢問我一些情況。
末了,姑姑說:「少軍啊,有空回去看看你爸。」
我問她父親怎麼了。
她說:「你就回去看看他,他想你想的厲害,又嘴硬的不會說。」
10
春節長假,我一個人回了鞍山。
這麼久不回去,印象中的小城,變化太大了,許多小區都翻建了新房子,不過我家的那幢老樓還在。
我敲了敲門,迎面出來的是張陌生面孔,原來這房子已經被父親賣了,我心裡頓時一陣翻騰,當初那15萬應該就是賣房子的錢吧。
老鄰居告訴我說,父親在我當年就讀的小學門口,開了家小賣部。
等找過去的時候,已經傍晚了。
那是一間極其簡陋的門面房,陳舊的櫃檯里堆著文具玩具,後面拉著布簾,擺著一張行軍床,房間里生了爐子,父親在一旁,正翻炒著一鍋土豆白菜。
昏黃的光線下,父親額頭眼角的皺紋,顯得格外的深,我從沒想過,他老的竟這樣倉促,躬身的樣子已經像個真正的老人了。
我忍不住出聲叫他,他訥訥地望著我,半晌不說話。
我說:「爸,是我,我回來看你了。」
他這才走過來,捶著我肩膀,老淚縱橫。
11
父親真的老了,從來不掉淚的他,卻在我面前哭了,而我站在他身邊,一直在悄悄打量著這家小店。
我真想不出,在這間四面透風的小屋裡,他是怎樣熬過了北方寒冷的冬天。
那天晚上,父親翻出一瓶戰友送他的好酒,喝的酩酊大醉,我和他擠在那張行軍床上,惴惴地睡不著,他滿是硬繭的手,始終拉著我不放,好像一鬆開,我就會倏忽不見。
然而,真正倏忽不見的人,卻是他。
三個月後,父親突然過世了。
或者這個「突然」只是對我而言,其實父親早就查出了心肌梗塞晚期,他不但沒有告訴我,還選擇了一套最經濟,最超前的治療方案——氣功療法。
醫生說,你父親一直念叨你,他能活到現在,基本算是個奇蹟。
12
父親去世後,我無比懷念他,說不出的難過。
有一天,我休息,窩在家裡和小婷看了部獲獎的老片子,叫《鋼的琴》。
五歲的兒子,也跟著懵懵懂懂的看完了。
影片講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東北老城,下崗工人陳桂林給女兒造鋼琴的故事,那些熟悉而敗舊的畫面讓我感動。
兒子抬著頭問我:「爸爸,這片子講的什麼意思,你怎麼哭了?」
我擦了一下眼淚說,講的是父愛。
兒子又問:「那個女兒跟著她有錢的媽媽不是更好嗎?她爸讓她彈那個破琴,是愛她嗎?
我無言以對。
其實,到底要怎樣定義父愛呢?
我想,就是那種明知作用不大,卻仍拼盡全力的執著和勇氣吧,只是,在現如今這個「拼爹」的年代,我不知道自己被物質教化大的兒子,能否明白。
我更不知道自己在未來,究竟要怎樣去愛他。
從鞍山市區到千山旅遊區的路上,有個叫雙龍山的墓園,我就把父親葬在了那裡。
很簡單的黑色墓碑,鑲著他穿著綠色軍裝,英姿勃發的照片,背面我請工匠刻了兩行碑文。
他是永遠不退伍的軍人。
他是成功而偉大的父親。
文:岑桑 本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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