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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Vincent Willem van Gogh 文森特·威廉·梵高

1890年7月27日,法國北部

瓦茲河畔的奧維小鎮(Auvers-sur-Oise)

在麥田作畫的梵高,對著胸口扣下了板機

兩天之後,他離開了這個曾經眷戀的世界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從27歲到37歲

這位自學成才、大器晚成的畫家

用短短十年的創作生涯

燃燒成870幅油畫、1100多幅素描

幾乎每天作一幅畫,相當高產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這些畫在他生前一文不名

而今成為無價之寶

梵高在世時,僅賣出一幅畫

《紅色的葡萄園》

1890年以400法郎的價格成交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The Red Vineyard, 1888

梵高給在巴黎經營藝術品的弟弟

寫了800多封信

述說藝術探索中的心得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左圖梵高,右圖提奧,梵高的大半生,都靠比自己小四歲的弟弟的資助生活,直到去世。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沒有弟弟物質與精神的支持

或許就沒有我們今天看到的梵高

給弟弟的最後一封信中,他寫道:

坦白地說,畫家只能用畫來說話。不過親愛的弟弟,就像我反覆和你說過的那樣,我再次嚴肅地向你強調,用一個人的頭腦經過思考後所能儘力表達出的那種嚴肅——再說一次,我永遠都不會把你看作一個只會賣柯羅作品的藝術品商人,對於我,在我很多作品的創作中,你都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沒有你,這些畫不可能在不幸和顛沛流離中仍保持一份平靜。這就是我們的關係。

現在,畫商們主要經營已去世藝術家的作品,所以他們和在世藝術家的關係變得很緊張。面對這樣的關係危機,上面的話就是我一定要告訴你的事情。我為自己的事業付出了所有,還為此搭上了一半的理智——搭上就搭上吧——但是據我所知,你並不在那些唯利是圖的經銷商之列,在我看來,你可以選擇你的立場,並且你的行為都是出自純真的人性,但是,你又能做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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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0年7月,梵高在法國去世。僅隔半年,1891年1月,提奧在荷蘭去世。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讀過《梵高自傳》和《親愛的提奧》的朋友

會發現梵高本身也是一個詩人

比如下面這些話

看上去多像一首詩

當我畫一個太陽

我希望人們感覺它在以驚人的速度旋轉

正在發出駭人的光熱巨浪

當我畫一片麥田

我希望人們感覺到麥子

正朝著它們最後的成熟和綻放努力

當我畫一棵蘋果樹

我希望人們能感覺到蘋果裡面的果汁

正把蘋果皮撐開

果核中的種子正在為結出果實奮進

當我畫一個男人

我就要畫出他滔滔的一生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

某種無限的、深刻的、真實的東西

我不再眷戀人間……

不少詩人寫過致敬梵高的作品

小編搜集了一些

如果你也寫過關於梵高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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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從地下強勁噴出的/火山一樣不計後果的/是絲杉和麥田」

阿爾的太陽

——給我的瘦哥哥

海子

「一切我所向著自然創作的,是栗子,從火中取出來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陽的人是背棄了神的人。」

到南方去

到南方去

你的血液里沒有情人和春天

沒有月亮

麵包甚至也不夠

朋友更少

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吞噬一切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

從地下強勁噴出的

火山一樣不計後果的

是絲杉和麥田

還有你自己

噴出多餘的活命時間

其實,你的一隻眼睛就可能照亮

世界

但你還要使用第三隻眼,阿爾的

太陽

把星空燒成粗糙的河流

把土地燒得旋轉

舉起黃色的痙攣的手,向日葵

邀請一切火中取栗的人

不要再畫基督的橄欖園

要畫就畫橄欖收穫

畫強暴的一團火

代替天上的老爺子

洗凈生命

紅頭髮的哥哥,喝完苦艾酒

你就開始點這把火吧

燒吧

1984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葵花,你使我的大地如此不安/象神秘的星辰戰亂」

向日葵

——紀念梵高

駱一禾

雨後的葵花,靜觀的

葵花。噴薄的花瓣在雨里

一寸心口藏在四滴水下

靜觀的葵花看梵高死去

葵花,本是他遺失的耳朵

他的頭堵在葵花花園,在太陽正中

在光線垂直的土上,梵高

你也是一片葵花

葵花,新雨如初。梵高

流著他金黃的火苗

金黃的血,也是梵高的血

兩手插入葵花的田野,

梵高在地上流血

就像烈日在天上白白地燃燒

雨在水面上燃燒

梵高葬入地下,我在地上

感到梵高:水窪子已經乾涸

葵花朵朵

心神的怒放,如燃燒的蝴蝶

開放在鈷藍色的瓦盆上

向日葵:語言的復出是為祈禱

向日葵,平民的花朵

覆蓋著我的眼帘四閉

如四扇關上的木門

在內燃燒。未開的葵花

你又如何?

葵花,你使我的大地如此不安

象神秘的星辰戰亂

上有鮮黃的火球籠蓋

絲柏傾斜著,在大地上

乳汁里

默默無聞,燒倒了向日葵

1987.12.12-16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買不回匆匆的三十七歲」

向日葵

余光中

木槌在克莉絲蒂的大廳上

going

going

gone

砰然的一響,敲下去

三千九百萬元的高價

買斷了,全場緊張的呼吸

買斷了,全世界驚羨的眼睛

買不回,斷了,一隻耳朵

買不回,焦了,一頭赤發

買不回,鬆了,一嘴壞牙

買不回匆匆的三十七歲

木槌舉起,對著熱烈的會場

手槍舉起,對著寂寞的心臟

斷耳,going

赤發,going

壞牙,going

惡夢,going

羊癲瘋,going

日記和信,going

醫師和病床,going

親愛的弟弟啊,going

砰然的一聲,gone

一顆慷慨的心臟

並成滿地的向日葵滿天的太陽


一九六八年三月三十日,梵谷誕辰九十七周年,他的一幅向日葵在倫敦克莉絲蒂拍賣公司賣出破紀錄的高價是美金三千九百八十五萬元。 Going,going,gone是拍賣成交時的吆喝,語終而木槌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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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熱情到處燃起火」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幾個貧窮的人低著頭/ 在貧窮的房裡剝著土豆,/卻像是永不消溶的冰塊。」

十四行之十四畫家梵高

馮至

你的熱情到處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黃花,

燃著了濃郁的扁柏

燃著了行人在烈日下——

他們都是那樣熱烘烘

向著高處呼籲的火焰;

但是背陰處幾點花紅,

監獄裡的一個小院,

幾個貧窮的人低著頭

在貧窮的房裡剝著土豆,

卻像是永不消溶的冰塊。

這中間你畫了弔橋,

畫了輕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過來?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沒人能活著步入這天空除非埋進/ 一塊死孔雀胸前妄想的藍」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的死亡是最後暴露的金黃色/塗滿了軀體那小小的房間」

這片埋葬凡·高的天空

楊煉

生前挖掘墓穴的只有藝術家和皇帝

一張畫把世界變成了自己的影子

包括你和你臨終的抽搐

沒人能活著步入這天空除非埋進

一塊死孔雀胸前妄想的藍

被一顆發瘋的花白頭顱所照耀

腫瘤似的星座把你垂直吸上去

你的死亡是最後暴露的金黃色

塗滿了軀體那小小的房間

當恥辱一筆一筆寫盡天空誕生了

我們的聲音只是另一把剃刀

割每隻企圖聆聽你寂靜的耳朵

星是一群不流血的動物

激怒你使你純粹從天上輕蔑這人類

在死後繼續創造生者的空白

藍色固定的大海像一件孤獨的工作

你在畫面上變硬那把骨頭

被黑夜烤乾誰也不知道地撒在到處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秋天有人走在空蕩的弔橋上/ 你扣起風衣/ 準備出門」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現在的人們用彩色照片複製 /你煙斗下的堅硬的鬍鬚 /你墨綠的眼睛和削瘦的臉/ 你繃帶下被愛情灼傷的耳朵 」

文森特

肖水

你總讓我感到不快樂,文森特

我走在中國的大街上

我懷抱著的書頁里,滿是

你的自畫像

現在的人們用彩色照片複製

你煙斗下的堅硬的鬍鬚

你墨綠的眼睛和削瘦的臉

你繃帶下被愛情灼傷的耳朵

我固執地認為,那是

你為我作(的)

秋天有人走在空蕩的弔橋上

你扣起風衣,準備出門

我需要事實的真相,文森特

今天中午我騎著自行車

混在闖紅燈的人群里

離開他們二十米後,我停住了

我後悔了,文森特

我知道,在烏鴉群飛的麥田

你在為那些貧民拾起麥穗

把糧食和狗尾巴草分開

閑暇時,你會憂傷地注視著我

你的臉是狹窄的湖,清澈的

貝加爾,你揮揮手,說

現在,大概可以採摘向日葵了吧

扔掉鳶尾花,去阿爾的田野吧

我把你的小椅子帶回家了

在它的背面有你的簽名:文森特

我可以幫你弄到咖啡館的角落去

你的一幅畫抵當五片麵包和一壺

咖啡。我希望我是23歲的提奧

給你帶來一個弟媳,糧食

和一個睡在麥稈上的侄子

我準備結婚了,文森特

我背過你的時代,收拾好你留下的

鐮刀和馬鈴薯。我要穿過

你為我設置的璀璨星空

去廚房找一截還沒有吃完的乳酪

2003.7.25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余光中先生曾翻譯梵高傳記,他譯作《梵谷傳》,影響了幾代台灣人。

「雲門舞集」的創始人林懷民,12歲就讀了《梵高傳》;作家三毛(陳平)過世後,家人以她生前最喜愛的三本書陪葬,其中一本便是這本《梵谷傳》……

蔣勛說:「大概還記得,中學時代,讀到余光中先生譯的《梵谷傳》,心中激蕩的情緒。那時沒有看到梵谷的原作,複製的畫作也多是黑白,印刷模糊,但還是很震撼。……那是梵谷,是余光中先生典雅譯筆下的梵谷,是史東傳奇小說筆下的梵谷。……那個梵谷,陪伴著我通過青澀夢想的年代,夢想一個為人類救贖的心靈,這樣燃燒著自己,走進那麼孤獨純粹的世界,走進一個世人無法理解的『瘋子』的世界,走進絕望,走進死亡。…… 我走向了文學,藝術,到了巴黎學習藝術史,那個梵谷一直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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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譯《梵谷傳》

我們來欣賞余光中遊覽梵高逝世之地奧維的一篇追憶文章。

莫驚醒金黃的鼾聲

余光中 | 文

今年七月,初訪荷蘭,不為風車,也不為運河,為的是梵高逝世百周年的回顧大展。一連兩天,在阿姆斯特丹和俄特羅的美術館長廊里,仰瞻低徊,三百八十幅的油畫和素描,盡情飽覽,入神之狀,簡直有若梵高的聖靈附身。

七月十四日,我們又去了巴黎。巴黎不能算是梵高的城市,但他的聯想卻是難斷的,尤其是近郊的奧維,因為他就葬在該處。梵高之旅不甘就此結束,第二天中午我們又抱著追看悲劇續集的心情,去訪奧維。

五年前在巴黎小住,熊秉明先生曾經帶我去憑弔米勒在巴比松的故居,田園的意趣宛然猶在。有一次心血來潮,想就地印證一下莫奈那些帆影弄波的河景,便和我存約了文嫻、懷文去訪阿讓得衣(Argenteuil),不料塞納馬恩省河上杳無片帆,對岸更有工廠的煙囪矗起,掃興而歸。

奧維的全名是Auvers sur Oise,意為瓦斯河畔的奧維。可以想見叫奧維的法國小鎮不止一個,所以再用河名來區分。這瓦斯河是塞納馬恩省河的支流,由東北向西南,蜿蜒流經奧維與蓬圖瓦斯(Pontoise,瓦斯河橋之意),注入主河。奧維鎮小,人口只有五千,甚至在法國公路的行車詳圖上,屢用放大鏡來回搜尋也找不到。不過它在巴黎北郊並離蓬圖瓦斯不遠,是可以確定的。於是我們坐地鐵去火車北站,果然在路線牌上找到了奧維。

我們上了火車,西北行至蓬圖瓦斯,要等兩小時才有車轉去奧維。那天是星期天,又是法國國慶的次日,鎮上車少人稀,商店處處關門。天氣卻頗乾燥,晴空一片凈藍,正是下午兩點半,氣溫約莫攝氏二十七八度。這在巴黎說來,要算天熱的了,不過乾燥無汗,陰地里若有風來,尚有涼意。

我們沿著頗陡的石級,一路走上坡去,手裡分擔提著水果和礦泉水。我們一共是五人,除了我們夫妻、幼珊、季珊之外,還有瘂弦的女兒小米。季珊和小米都在法國讀書,一個在翁熱(Angers),一個在貝桑松(Besanon),雖然法語尚未意到舌隨,卻也義不容辭,好歹都得負起法國通的嚮導之責。荷蘭的梵高大展她們未能觀賞,但是就近去吊畫家之墓,也不失為一程「感性教育之旅」吧。

終於到了坡頂,再一轉彎,就是聖克路教堂了。一進去,裡面便是中世紀的世界,深邃、安靜、陰涼。在歐洲旅行,教堂不論大小,通常可以推門而入,到另一個時光里去歇腳,由你閉上倦目,冥冥入神。我把兩枚十法郎的硬幣分給季珊和小米,讓她們投入捐獻櫃里,並且各取一支白燭,向聖母像前接火點亮。我們順著側廊一間間巡禮過去,到了最後一間,被上下兩層的雕像深深感動,瞻仰了許久。都是大理白石的雕刻:下層是耶穌被二徒抱下十字架,另有四人在下接應,聖母也在其中,那面容,低首垂目,悲切之中透出慈愛,加上女性的包容與溫婉,真令世上的人子不勝其孺慕之眷眷。雕刻家不知是幾世紀前的人了,但是那深厚真摯的敬愛之情,仍從栩栩的頑石里透出,一波波襲來,攫住我,一個過客與異教徒,攫住我,在那難忘的下午。上層則是耶穌復活了,從棺中立起,羅馬兵四人驚視於兩側,並有天使翩然為耶穌開道。

梵高早年在比利時的礦區傳道,摩頂放踵,推食解衣,儼然有基督之風。後來他在教會受挫,把一腔博愛轉而注入藝術,化成了激動的線條,熱烈的色彩,因而分外感人。萬物在他的畫里,不但人格化,甚且神格化了。梵高所以感人,在於他的畫「情溢於詞」,最具宗教與文學的精神。他的某些自畫像,用斷續的弧線,把基督的光圈「解構」為急轉的旋渦,戴在頭上,隱然仍以基督受難自許。在自殺前的一年之內,他兩度臨摹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的《聖慟圖》(Pietà),但圖中的基督不但紅髮紅須,就連面貌也像梵高自己,而張臂要俯抱基督的聖母,更狀似梵高的母親。臨摹他人的畫而將自己代入,正是基督意識與戀母情結的綜合浮現……在蓬圖瓦斯去奧維的火車上,望著滾滾西去的瓦斯河水,我從聖克路教堂的雕像想到梵高的畫面。

忽然火車在一個小站停下,奧維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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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歇醫生》

在梵高的藝術生命上,奧維不是最重要的一站,卻是最令人感傷的尾聲,因為他就是在這裡告別人間的:餘音裊裊從這裡開始。從五月二十日到七月二十九日,梵高最後的十個星期在此地度過,而且七十幅油畫作品在此完成,其中《嘉舍大夫》、《奧維教堂》、《麥田群鴉》並經公認為傑作,而最具感情分量的,是梵高的墳墓。一八六一年,早在梵高來此定居之前,法國畫家杜比尼(Charles Daubigny,一八一七—一八七八)已經在這裡築屋辟園,經營畫室。後來塞尚和畢沙羅也在此住過、畫過,也都不足以把此地「據為己有」。最後來了梵高,變色的長空,波盪的麥田,紛飛的群鴉,一時都繞著他旋轉起來,屬於他了。砰然的一聲響後,他的血滴進了七月的麥田,染紅了麥香的沃土,於是奧維永遠成為梵高,屬於荷蘭。

出了小火車站,我們沿著房屋稀疏的長街向西走去,已斜的太陽照個滿懷。米黃色的兩層樓市政廳前,掛著梵高百年前用黑粉筆所畫的此屋,供人比較。看得出變化不大。斜對面的街上也都是整齊的兩層樓屋,其中有一座戴著淺綠色的三角形屋頂,二樓的兩扇窗都開著褐色的窗扉,下面的橫布條上,褐底白字,大書La Maison de Van Gogh,正是畫家當年的寓所,那時叫做拉霧酒店,每天房租是三個半法郎。我們走去對街,發現大門鎖住了,像是星期天的關係。只好再走過來,隔街打量一番。一百年前,那個勞碌而苦命的肉體,帶著血腥的傷口,殘缺的耳朵,在子彈頭尖銳的噬痛下,真的就死在那窗子里嗎?而今窗扉寂寞,早已是人去樓空了,只留下絡繹來望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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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維市政廳

我們終於回過身去,沿街東行,經過了梵高公園。見有行人出入其間,便也進去巡了一圈。草地上豎立著一尊塑像,有一個半人高,把梵高的身材拉高削瘦,背著畫架,很有賈科梅蒂雕刻的風格。一百年前,奧維村民眼中的紅頭畫家,背著畫具在田埂上每天走過,大概就是這樣子吧?

出了公園,繼續朝東走。過了車站,坡勢漸陡,我們順勢左轉,努力爬到半坡,不由得站定下來。一座樸素的小教堂屏於道左,正是梵高畫過的那座哥特式教堂,正堂斜脊的上面更聳起聯鳴鐘樓的尖頂。我們面對的是教堂的背後,也正是當日梵高所取的角度,怪不得此畫的複製品貼在路邊的牌子上,供人就地比較。整整一世紀後,奧維教堂的外貌大致未變,只是鐘樓的排窗拆空了,背後的薔薇圓窗下也加了防盜鐵條。是的,一切都仍舊觀,只是眼前的教堂如此安詳而鎮定,哪裡像畫里的教堂,蠢蠢然若在蠕動,而且岌岌乎傾向一邊,尤其是上面的鐘樓,簡直有比薩塔下壓之勢。屋後的一角草地和兩側的黃沙土路,也平平靜靜,毫無異狀,但到了梵高的畫里,看哪,卻中了魔,草地劇烈地起伏如波,土路流成了兩股急湍,向我們奔瀉而來。上面的天空更是風起雲湧,漫天的陰霾捲成了旋渦,藍中帶紫,紫中帶著慘白,騷動得令人不安。應和著下面惴惴然愣愣然的危樓歪屋,整個畫面神秘而奇詭,似乎有所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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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維教堂

尤其是那天色,比起艾爾·格列柯的《托雷多風景》來,雖無其激動變幻,卻更為深邃陰沉。那天色,在阿羅時期的《綠葡萄園》里已經露過臉了,到了奧維時期更變本加厲,簡直成了具體的心情,又像一幅龐大逼人的不祥預言,懸在扭動不安的大地之上。有誰,只要一瞥過他臨終前的《麥田群鴉》,能不被那驚駭的天色所祟呢?

但是此刻,頭頂的晴空虛張著淡淡的柔藍,被偏西的艷陽烘上一層薄金,風光是明媚之至,很難想像,一世紀前一個受苦受難的敏感心靈,怎樣把這一片明媚逼迫成寓言,釀成悲劇。同樣是一雙眼睛,為什麼從杜比尼看到塞尚,從奧維的景色里就看不出什麼危機和熬煉呢?足見畫家所見,莫非他心中所有。比起客觀寫實的印象派來,梵高真是一位象徵大師,一位先知。

這麼想著,我的目光停留在鐘樓的鐘面上,發現已經快六點了,還有公墓要去憑弔呢。一行五人仰面再走上坡去。到得坡頂,眼界一寬,左邊望不盡的平疇,一畝畝的麥香連接到天涯,麥已熟透,穗芒蓬鬆,垂垂重負的密實姿態,給人豐收的成就感、滿足感。那無窮無盡的金黃,在七月下午的烈陽下,分外耀人眼目,暖人臉頰。可惜那天乾熱無風,否則麥浪起伏必然可觀。這正是梵高一生阡陌來去畫之不饜的麥田,教人看了,格外懷念畫它的人。右邊是石砌的矮牆,上面蓋著橘黃的瓦頂,一路把絡繹的行人引到公墓的門口。

剛才在半坡上打量那教堂,此刻零零落落進入公墓,懷著虔敬與感激,要把這一出悲劇追蹤到落幕的,除我們之外,還有好幾十位香客。墓地平坦寬大,想必百年來村民葬者漸多,所以墓碑相接,亡魂頗密。一時之間,大家的心頭沉重起來,明知墓中人死了已整整一世紀,但走近了他的血肉之軀,就算血已枯肉已化,仍然令人不由得要調整呼吸,準備接受那可畏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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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兄弟墓

儘管如此,真走到墓前時,目光和石碑一觸,仍然不由得一震。因為不是一座碑,而是兩座。都是兩尺半高,橫列成一排,哥哥的碑比弟弟的稍微超前兩寸。上圓下方的白石上面,黑字寫著「文森特·梵高在此安息,一八五三—一八九○」。另一塊是「提奧·梵高在此安息,一八五七—一八九一」。一百年前,也是這樣的七月,七月二十七日,也是在麥熟穗垂的田裡,砰的一聲槍響,哥哥便拖著殘破的倦體,掙扎著,回到鎮上那家,我們剛才去張望過的,拉霧酒店。兩天之後,他就在那小樓上死去。弟弟把他葬在這裡,就是我正踏著的這片土,種得出滿田麥香來的,同樣的這片土。但不久,弟弟也失神落魄,一似夢遊於世間,終於也瘋了。半年之後,弟弟也死了,葬在荷蘭。過了二十三年,提奧之妻約翰娜讀到《聖經》里的這麼一句:「死時兩人也不分離」,心有遺憾,便將弟弟的遺骸運來奧維,葬在哥哥身邊。

綠油油的常春藤似乎也懂得約翰娜的心意,交藤接葉,把兩座小墳覆蓋成一張翠氈,一直結纏到碑前,象徵著文森特的藝術長青,而兄弟之情不朽。一個日本人走過來,恭恭敬敬,向墓地行了一鞠躬。又來了一對夫妻模樣的北歐人,把手持的麥穗輕輕放在常春藤上,那樣輕柔,像是怕驚醒墓中的酣睡。再細看時,那一片鮮綠之上,早已撒了好幾莖黃穗。

石碑坐北朝南。我擅自站到兩碑之間,俯下身來,一手扶著一碑,央我存為我照了張相。幻想之中,我的手似乎應該發燙。誰敢介入這兩兄弟之間呢,甚至約翰娜?我未免太僭越了,但是地下的英靈,知道了我是《梵高傳》早年的譯者,心香一瓣,千里迢迢來頂禮這一抔黃土,恐怕也就諒解了吧。

雙墓的兩側都是高大而堂皇的石墓,碑飾也富麗得多,當然也是後人的一片孝心。法國政府好像也不刻意要美化或神化梵高的墳墓。這樣的樸素其實更好:真正的偉大何需裝飾?我曾經站在華茲華斯的墓前,那石碑比這塊更古拙,更不起眼。梵高死時,他似乎一無所有。但是百年過去,他似乎擁有了一切。我不是指《鳶尾花》、《嘉舍大夫》拍賣的高價,而是全世界向此地投來的、愉悅而感恩的目光,和不分國別無論老少、那許多敬愛的手帶來的那許多麥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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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尾花》

從北邊的側門走出公墓的短牆,卻走不出梵高的畫。牆外的麥田遠連天邊,在西傾而猶熾的驕陽下,蒸騰著淡香誘鼻的午夢,幾乎聽得見金黃的鼾聲。大地的豐盈膨脹到表面張力,我們走在沃土的田埂上,像踏著地之脈,土之筋。也是七月的下午,也是盛夏的太陽,也就是在這樣的麥田裡,文森特仰面,舉槍,對著自己生命最脆弱的地方,扣動扳機的嗎?

成熟的麥田永遠號召著梵高。他畫里的人物不是古典的貴族,也不是印象派的中產仕女,而是匹夫匹婦,尤其是農人。他從法國南部回到巴黎,只住了三天,就不堪其擾地逃來這鄉野的小鎮。他曾告訴畫家貝爾納(Emile Bernard)說,原始而健康的農村畫題與波德萊爾眼中的巴黎景色,截然不同。在給妹妹維爾敏的信中他說:「我無妻無子,只能凝視一片片的麥田,要我長住在城裡,可活不下去。」接著他又用《聖經》式的比喻說:「一個人想起人間的萬事而想不通時,除瞭望著麥田之外,還能怎樣呢?我們靠麵包過活,自己不也很像麥子嗎?等我們像麥子一樣長熟,就要給收割了。」

早在巴黎時期,梵高已經畫過一幅麥田,風來田裡,吹起一隻雲雀,但麥穗半青半黃,尚未熟透。阿羅時期的《豐收》,平疇開闊,舒展著熟麥的金色,野景寧靜而安祥,是觀眾愛看的名作。《夏日黃昏的麥田與落日》一幅,已經有滿田的麥浪含風,隱隱開啟了後來的風格。到了聖瑞米時期,在《麥田與柏樹》一類的畫里,鮮黃的麥浪滔滔更成了亢揚的主調。在瘋人院後面圍牆內的麥田裡,他看到一個農夫在陽光下收割,非常感動,一連畫了三幅《收割者》:鮮黃而稠密的麥田佔了大半個畫面。他意猶未盡,更師米勒的原作,另畫了一幅《收割者》,而以人物獨佔其前景,稠密的麥株蔽其背景。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麥田與收割者》

他寫信告訴弟弟說:「我看到那收割者——一個夢幻的身影在火旺旺的烈日下,為了趕工,像魔鬼那樣出力——我在他身上看到死亡的象徵,也就是說,他收割的麥子正是人類。」

收割的寓言,早在《新約》的《路加福音》與《約翰福音》里就有了;莎士比亞在《十四行詩》中也說:玫瑰色的嘴唇與臉頰,終究被時間的鐮刀割去。可是梵高在信中談到《收割者》,語調並不哀沉,他說:「這件事發生在大白晝,當太陽把萬物浴在純金的光中……它是死亡的象徵,我們在自然的大書中都讀到——我所追尋的卻是『近乎微笑之境』。」最後這一句乃是影射浪漫派大師德拉克洛瓦。德氏「腦中懸日,心中馳騁暴風雨」,臨終的表情據說「近乎微笑」。梵高對他十分崇敬,並且熟讀他的日記。

《麥田群鴉》是梵高臨終前迴光返照的驚駭傑作。畫面上但見天色深藍而黑,陰霾四合而將壓下,似日又似雲之物迸破成幾團灰白,旋轉不已。滿田的麥浪掀起驚惶的驚黃的掙扎,其上則紛飛飄忽的鴉群舞著零碎而祟人的片片黑影,其下則土紅的歧路絕望地伸著,更無出路。不,這不是「近乎微笑之境」。梵高自殺,就在這樣的太陽下,這樣豐收待割的麥田裡,並且是在禮拜天,基督徒敬神而休息的日子,但是他心中有許多遺憾,對人間的留戀仍多。

即使孔子將死,也不免悲嘆:「泰山壞乎!樑柱摧乎!哲人萎乎!」孔子病重,尚且倚門等子貢來見最後一面。釋迦寂滅,舉行火葬,棺木卻不能燃燒,也是為了等弟子大迦葉波。後來他母親摩耶夫人趕到,釋迦更從棺中坐起,合掌向慈母慰問。

梵高一生,隱隱以基督自許,這意識在他的畫中時時得到見證。就連基督死時,也不免「四境黑暗」,而基督悲呼道:「神啊神啊,為何你棄我而去?」

梵高短促的生命里,最後的十周在此地度過。一來奧維,他就愛上這恬靜的小鎮了。他是荷蘭南部的鄉下人,一向喜歡深入村野,赤坦坦面對自然。他那麼傾倒於米勒,絕非偶然。在信中,他曾讚美奧維洋溢著色彩,有一種莊嚴之美,甚至「空氣里充滿了幸福」。可是他的心靈找不到寧靜,只找到《嘉舍大夫》的憂鬱、《奧維教堂》的不安,最後是《麥田群鴉》的騷動與不祥。他面對死亡,要尋找「近乎微笑之境」,卻未能臻及,終於在他熱愛的麥穗與陽光中舉起手來,收割了自己。

他的肉軀少有寧日,就這麼匆匆地收割了。但是心靈的秋收多麼豐富啊,簡直是美不勝收。世界各地的美術館都因他而充實,變成了豐收的倉庫,變成了成畝的麥田,一走進去就是撲鼻的麥香。所有的眼睛都被他的向日葵照亮。

寫首詩,致敬梵高|128年前的今天,他在麥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奧維爾麥田,梵高自殺的地方

一行五人終於走過了麥田,停在一大片向日葵田的前面,有的歡呼,有的喃喃像是在祈福,為了如許壯麗,如許龐沛而稠密地一下子出現在眼前。麥田之美,無邊無際的金黃,是單純的。向日葵田的色調,翠萼反托著金瓣,那美,卻對照而來,因此特別明艷。一朵還好對付,千葩萬朵的亮麗密集成排、成行、成陣,全部都轉過身來跟你照個正面,那萬目睽睽蝟聚你一身的焦點感,就算你是唯美的教徒,啊,也承當不起。何況向日葵比麥稈高出一倍,挺直的株干燈柱一般把花盤托舉到高處,每一盞金碧輝煌都那麼神氣,滿田呢,就更聚集體而盛大的氣象。那樣天真的健美與壯觀,活力與自信,那樣毫無保留地凝望著你也讓你瞪視,令人感到既興奮,又喜悅,又不禁有點好笑。對比之下,麥穗的負重垂首就顯得謙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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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愛梵高》電影劇照

梵高的藝術生命因南部的艷陽而成熟,而燦放。梵高、麥穗、向日葵花,都是太陽之子。也許向日葵是太陽專寵的女兒,在法文里甚至跟爸爸同名,所以也得到梵高的眷顧,繪畫成人人寵愛的傑作。在一九九○的梵高年,向日葵嬌艷健美的形象,從荷蘭的五十鈔票到名酒的標籤、女人的衣飾,處處惹眼。這一切,滿田天真的葵花當然不知道,只知道烈日已經偏西,不勝曝晒,千千萬萬的葵花竟全部別過臉去,望著東邊,正是梵高墓地的方向。一隻肥碩的蜜蜂正營營振翅,起落頻頻地忙著向我面前的一朵大花盆采蜜,令人懷疑梵高的靈魂,此刻,究竟是懸在阿姆斯特丹美術館的牆上,還是逡巡在這一片葵花田裡。

直到一聲汽笛從坡下傳來,火車駛過瓦斯河邊,說晚餐正在巴黎等著我們。

一九九○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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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送給剛出生的侄子(弟弟提奧的兒子)的受洗禮物《盛開的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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