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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6—1768:帝國歷史上的兩起群體事件

公元1266年,元至元三年,悶熱而又潮濕的六月,忽然傳出一個讓人驚心動魄的消息。

這消息不知最初由誰傳出,也不知依據何在,人人見面皆言:「朝廷將采童男女,以授韃靼為奴婢」。就是說,凡是年滿十二三歲的童男童女,都要交給蒙古貴族人家做奴婢。並且要由童男童女的父母護送,一直到漠北交割。

如果放在正常年月,對這種違背人倫的消息人們會嗤之以鼻,但在元朝,人分四等,蒙古人至高無尚,何況是貴族要補充奴婢這點對元帝國看來無足輕重的小事,人們的第一反應是確鑿無誤。不要說是去當奴婢,如果蒙古人要取誰的性命,也就是一句話的事。蒙古法律規定:蒙古人打漢人,漢人不得還手;漢人打了蒙古人,可能要判死刑。

這個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了中原和江南,家家戶戶凡是有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家長,想到膝下懵懂無知的孩兒將要到那荒無人煙的大草原去做牛做馬,無不肝腸寸斷。蒙古人殺人如麻,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沒有任何人會質疑這個消息的真假。

開始是漢人家庭擔心,接著色目人、蒙古人,也在傳遞這個可怕的消息。據說無論是官家還是普通百姓,凡誰家有這個年齡段內的童男童女都在徵召之列。後來有人想出破解的辦法,韃靼人要的是未婚的童男童女,如果婚配,則會免除。於是,一場空前緊急的婚配運動在元朝大地展開。

元朝時漢人結婚,仍承襲傳統的議婚、納采、問名、納吉、請期、親迎等六禮,蒙古人、色目人的婚俗與漢人也有不少相同之處。但這六禮如果不走樣的履行,時間會拖到幾個月。現在,十萬火急,凡是家裡有十二三歲孩子的,不再講什麼條件,也不講什麼禮制,男女雙方家長一拍即合。那些豪門富戶,也不再講門當戶對,富貴貧賤。那些千金小姐,也不管男方長得如何。嫁娶時不要車接車送,也不談什麼妝資多少,新娘徒步以往男方家裡,求的是爭分奪秒,趕快躲過這場厄運。

漢人擔心,蒙古人、色目人也擔心,平民擔心,官家也擔心。上海吏蘇達卿,有一掌上明珠,年方十三,急招鄉人浦仲明之子為婿,第二年,他就添了一個外孫。

結局諸君也許知道,這是一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謠言。

謠言導致的悲劇是,這些匆忙締結的婚姻,不久便發生許多悲劇。在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中寫道,「或夫棄其妻,或妻憎其夫,工訟於官,或死於夭」。吳中有個和尚平時便愛說俏皮話,他口佔一首詩:

一封丹詔未為真,三杯淡酒便成親。

夜來明月樓頭望,惟有姮娥不嫁人。

其實,這一謠言為什麼風行全國,無人置疑,我們按下不表,再來說說大清王朝的另一件怪事。

時間過了五百零一年,清乾隆年間,一派歌舞昇平的大清帝國忽然被距帝都數千里之外一個小小的「叫魂」事件而攪動。事情的起因,是浙江德清的城門護城河的水門與城橋坍塌,知縣從鄰縣找來了一位叫吳東明的石匠來修理。結果,與這位吳石匠同鄉的一位農夫沈士良為了懲罰兩個惡少侄兒,希望吳石匠將寫有此人名字的紙片放在將打入護城河地下的木樁下端,以期讓暴戾的侄兒魂魄被索走。因為當地人認為,石匠們為了增加大鎚打擊的衝擊力,需要將活人名字貼在木樁的下端,以尋求精神的巨大力量。

吳石匠害怕被牽連而將沈士良告發到保正那兒。保正將沈士良扭送到縣衙。知縣命衙役將農民沈士良打了二十五大板。但是,石匠吳東明像亞馬遜熱帶雨林中的一隻蝴蝶,從此扇動了整個帝國,讓這個帝國在一年的時間裡不得安寧。吳石匠本人也被牽連進這場波及全國的歇斯底里的風暴之中。

所謂的「叫魂」,在中國廣袤的鄉村,至今有人對此深信不疑。出於漢字的多義,在我的家鄉,「叫魂」即有「招魂」之義,而浙江德清的「叫魂」則是攝人魂魄的意思。這種信仰的根據是,人生在世,是有魂魄附體。如果魂魄被人攝去,輕者會大病一場,重者會因此喪命。吾在鄉下生活時,有鄰家孩子夜裡驚蹶或者生病,家人便會認為這個孩子丟了「魂」。家中老人,主要是母親會敲著一個銅盆或者鐵器,到村莊的四周或者水塘邊去「叫魂」。一人呼叫,諸如「狗兒,回來羅!」後一人便應曰:「回來嘍!」一路走,一路叫,據說便會將孩子的魂叫回來。後讀王逸所編撰《楚辭章句》,其中有《招魂》一篇,便是模仿民間招魂儀式而寫。一說是宋玉所寫,為屈原招魂;一說是屈原所寫,為秦所扣的楚懷王招魂。不過,在南方的喪葬習俗中,為死者招魂的儀式至今還在一些地方舉行。

這件妖術恐慌從當年1月浙江的德清水門工程開始,逐漸蔓延到蕭山、蘇州,到了6月21日,已經泛濫到了我現在所居住的武昌,當時的湖北漢陽府。在武昌街頭觀劇的人們發現了一個可疑的「妖人」,將他毆打至死,然後焚燒了他的屍體。

那些天,人們互相轉告,有一個身懷妖術的剪髮辮者就在武昌的街頭四處流竄,正伺機剪人髮辮。最為可怕的結果是,如果髮辮一旦被此人剪去,哪怕剪去一小部分,三天之內,被剪辮者就會死去。於是,全城引起恐慌,有人上街時,將辮子放在胸前,或者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上,如果看見外國人或者可疑的人,就會局促不安。小孩子們上街時,衣領上掛著一個裝有符咒的紅袋,或者將符咒寫在一塊黃布上,然後掛在頭髮上。

對於被人剪去辮子的恐懼,實際上不僅源於信仰,在政治層面上來看,留髮不留髮體現著對滿人政權是否忠誠的重要標誌,因為不留髮而被判以謀逆之罪引來殺身之禍的例子已經不少。人們不僅害怕妖術會攝人魂魄,更害怕政府因此而誅滅九族。弘曆本人,也對有人膽敢剪人辮子上升到政治高度來看待,至少來說,這種行為是一種向滿人挑戰的象徵。因此,平息因為「叫魂」事件而帶來的全國性的恐慌成了當時的重要政治任務。

於是各地發現了一批可疑的遊方僧和乞丐,他們是妖術的製造者,至少,是嫌疑犯。抓捕、審訊,從帝國的基層小吏保正到軍機處的顯貴,到皇帝本人這位首席檢察官,都親自參加了清剿。儘管弘曆在公開場合嘲笑這種妖術荒誕不經,但為了平息臣民的恐慌,也為了懲罰蔑視皇權的元兇,一道道聖旨從紫禁城發往各省,一道道奏章在驛道上星夜馳遞,舉國上下,開展了一次聲勢浩大的除妖運動。

在歷史學家眼中,乾隆時期正是大清王朝的盛世,用今天的話說,正是「厲害了,我的朝」的極盛時期。如果當時統計GDP,不會是世界第二,而是世界第一。肇始於江南的一件小小的「叫魂」事件,居然攪動舉國上下,連「定於一尊」的乾隆皇帝弘曆,都被這個事件弄得憤怒之極,他在聖旨中不斷痛斥大臣們無能、可惡。

結果可想而知,勞民傷財,興師動眾,各地的官僚除了處決一批苦打成招的嫌疑犯外,忙活了一年的弘曆皇帝,最後也沒有找到「叫魂」的元兇,更別說捉住那隻扇動翅膀的蝴蝶。

從元朝至元年間的「童男童女」事件到乾隆時期的「叫魂」事件來看,子虛烏有的流言也會讓帝國的百姓們如同驚弓之鳥?換一句話說,如果不是子虛烏有,而是實有其事,其後果就更可想而知了。

原因也許不用我在此過多的分析。在一個專制的王朝里,皇帝唯我獨尊,上下互不信任,信息不能正常流通,臣民時時處於恐懼之中,沒有安全感,心理極其脆弱,不「叫魂」是怪事,「叫魂」才是常態。

公元1768年的妖術恐慌事件隨著時間流逝終不了了之,但產生流言的基礎沒有改變,類似「叫魂」的事件屢次發生。清末義和團運動興起時,因有人傳說洋人吃信教的嬰兒,由此引發了全國範圍的排外運動,結果八國聯軍進京,慈禧倉皇「西狩」。最後是武昌起義一聲槍響,全國響應,隆裕皇太后在紫禁城一把鼻子一把淚地頒布了退位詔書。

公元1768年蔓延大清王朝的「叫魂」妖術事件,美國學者孔飛力在北京第一歷史檔案館做研究時,從眾多的歷史檔案中,發現了這個有趣的黑色幽默事件。他從其中看到了封建王朝後期中國社會的整體風貌,也看到在中國文化薰陶下的國人社會心理。於是,他據此寫了《叫魂:1768年妖術大恐慌》一書。這本書出版後獲得了好評,1990年奪得「列文森中國研究最佳著作獎」。

這本書我是從網上看的電子版,對我印象最深的是該書開頭的一句話:

1768年,中國悲劇性近代的前夜。

作者簡介

周百義:出版人、作家。曾任長江文藝出版社社長、長江出版集團總編輯、長江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副董事長。主持策劃的有《二月河文集》《歷史小說大系》《九頭鳥長篇小說文庫》《新時期報告文學大系》等。責任編輯系列長篇歷史小說《雍正皇帝》《張居正》等。本人寫作並結集出版的有:小說集《竹溪上的筍葉船》《山野的呼喚》《黑月亮》,歷史小說《她從魔窟來》(與人合作),報告文學《步履艱難的中國》《中國反黑行動》(與人合作),古籍整理《五經七書譯註》《白話勸忍百箴》《預知.預兆.預見》,出版研究專著《出版的文化守望》《書旅留痕》《書業行知錄》等。有《周百義文存》3卷。現主持編纂出版1600冊《荊楚文庫》大型文化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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