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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作家的理解和體驗:《陳忠實解讀陝西人》

陳忠實,其作品長篇小說《白鹿原》獲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作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人物,這位秦地作家在幾十年的創作生涯中不斷描摹著陝西關中地方的山水人情。他的作品取材本土,筆墨穩實醇厚,語言富於陝西「土」味,真實生動地呈現出近現代以來陝西人的生活變遷、陝西當地的風物民俗,在文字中深刻挖掘陝西文化的精髓。

內容簡介

本集編輯收錄了陳忠實的小說與散文作品26篇(含改編其作品一篇)。通過不同體裁的文本,可摸到陝西人「生冷倔硬」的脾氣性格,品味陝西人在時代變化中恪守的傳統文化和生活方式,體會陝西人對鄉土的眷眷深情,打開當代人看陝西的一扇窗。

目錄

人物篇

李十三推磨

附:李十三小傳

朱先生軼事

附:牛兆濂小傳

娃的心娃的膽(外一篇)

附:孫蔚如小傳

仰天俯地,無愧生者與亡靈———感動孔從洲將軍

兩個蒲城人

一個人的生命體驗(外一篇)

附:柳青小傳

秦人白燁

詩情不竭的莊稼漢

追尋貂蟬

風物篇

關於一條河的記憶和想像

父親的樹

原下的日子

媧氏庄杏黃

火晶柿子

活在西安

永遠的騾馬市

漕渠三月三

為城牆洗唾

遙遠的猜想

鄉諺一例

麥飯

攪團

粘面的滑稽

黃帝陵,不可言說

書摘:一個人的生命體驗

電燈在這幢被床鋪佔滿的房子里亮著。這些床鋪的住戶或坐在床沿上閱讀毛澤東著作,或坐在小馬紮上以床為依託寫著讀書筆記或交待罪惡的材料,從早晨到下午再到晚上,這是最基本的內容,鬥爭會揭發會單個訓誡,畢竟不是每天每晌都會發生的事。柳青坐在床沿,那雙十萬個人里也難得挑出的明亮犀利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讀本;這樣透亮飽滿的光澤卻看不見一個漢字,是這些漢字已經與即將消滅的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了。他把遺囑已經寫好。他把死亡的姿勢和擺放遺囑的身體位置都想好了。他把電擊的方式也論證確定,用他所具備的最簡單的也是最初級的電工技能,一隻手攥住火線,把一隻腳伸到床下踩住地線,他的身體就在那一瞬間宣告生命的毀滅。這間房子里的電線的線路就裸露在磚牆上,仍然是此前作為自行車棚的原有電線設備,許是來不及裝修得稍微隱蔽一點,許是這幢作為牛棚的主宰者疏忽了,結果給企圖消滅自己的柳青提供了條件。

他已經躺到床上了。所有人都躺到床上的被窩裡了。不管能否預知明天,不管能否進入睡眠,大家都按時鑽進被筒里,電燈也按主宰者規定的時間熄滅了。柳青睜著眼睛躺著,左手把那份遺書按在胸脯上。遺書有三句話:

我不反黨不反人民不反社會主義

我的歷史是清白的

這是我反抗迫害的最後手段

他靜靜地躺著等待著。等待這屋子裡的痛苦著的靈魂暫且忘卻痛苦響起鼾聲,他就可以伸出右手抓那根早已看好的電線,再伸出左腳踩踏另一根被農村電工稱作地線的電線了。他的聚著整個生命活力的眼睛瞅著頂棚,頂棚穿透了,抑或是揭掉了,湛藍的天幕明晰地波動著銀河……

輪到柳青上批鬥台了。

他傾情歌頌抒寫的終南山下的蛤蟆灘和這村那寨的男女已經陌生了,以廟院安置的家院和書桌也陌生了,最熟悉的場合倒是各種批判鬥爭的檯子,或固有的或臨時搭建的或人多的或人少的,走上台再彎下腰接受各種語言的謾罵和栽贓和醜化和打倒踩翻等等,都給耳朵刺出血滴磨出繭子麻木不辨了。無論鬥爭場面的大小,無論批鬥台的高低,柳青唯一不變的是他走上批鬥台時的腳步和姿勢,他穿著蛤蟆灘中老年男人穿的對門襟布紐扣黑顏色的棉襖,差別在於布的質料。農民多是自家織布機生產的土布,柳青是用國家配給的布票買來的機器紡織的洋布;頭戴一頂被鄉村人俗稱為瓜皮的無檐帽,執行鬥爭他的造反派主持人勒令他摘下帽子時,他就從頭上一把抓下來塞到棉襖的明口袋裡,圓溜溜的光頭和闊大的前額就呈現給參加鬥爭會的所有人。圓臉通鼻,鼻頭下的上唇有一排黑森森的短鬍鬚,成為他顯著的風景和奇特的標誌。那個時代的中國人一般都不蓄鬍須,但最具風景異質的是那一雙眼睛,走向批鬥台的時候,從擁擠著人群的吶喊聲中的通道走過去,柳青只瞅著腳前的路,兩邊的人都能在瞬息里敏感那雙眼睛瀉出的純凈犀利透徹的光亮,混濁的鋪天蓋地的口號聲是無法奈何那一束光亮的。他很單薄,身高不過一米六,體重大約只有七十斤,這樣的穿戴這樣的體型和體重,很難有雄壯和威武,然而柳青緩慢的步履能產生一種威勢……走在他前邊的「牛們」已經走上台了。柳青唯一感到不同的是變換了花樣的侮辱方式。是的,每次批鬥會上,都有新的侮辱被斗對象的花樣創造出來。今天,不再是主持鬥爭會的造反派向參加批鬥會的革命群眾一一介紹被鬥爭者的姓名,姓名前肯定要加上諸如「三反分子」「黑幫」等定語。主宰他們命運的人,給每一個被鬥爭者確定了一個定性的用語,讓他們挨個向造反派和革命群眾自報家門自我辱踐,給柳青規定了「我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黑作家柳青」的定論,不許少說一字說錯一字。

排在柳青前頭走上批鬥台的被鬥爭的對象,一個一個都按規定給他們的定性自報姓名了。每個人報完,就會有領呼口號的人在台前揮拳領頭呼口號,諸如「打倒××××分子×××」,台下舉拳呼應,絕不厚此薄彼。小小的差別也不是沒有,某人自我介紹時或有結巴或聲音太小,就會被嚴厲斥責再來一遍。柳青走上批鬥台了,被主持者搡戳著呵斥著走到台前指定給他的地點,站定,服從的肢體行為里隱隱透出絕非順從的意味,也透出無奈里的沉靜,倒顯示出呵斥著搡戳著他的主持者的狂亂和虛妄。柳青開口了,口齒清晰一字一板嗓門腔調頗為洪亮:正在接受審查的共產黨員柳青,向革命群眾報到……

鬥爭會的主持者頓時愣住了。策劃和組織這場鬥爭會的大小頭目們,也都在主次分明的鬥爭台上的各個位置上愣怔住了。台下擁擠的黑壓壓的人群也在柳青的話音尚未落定時愣怔住了,台上和台下同時呈現出冷寂這是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所造成的心理反應不及時的情狀。所有人尤其是台上的那些主宰者,愣怔的同時明白無誤地意識到挑戰和反抗。出於各種心理需要和生活目的的需要狂歡著「文化革命」的得意者,早已形成接受被批被斗者順從和討好的心理狀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挑戰和反抗,把他們慣於接受順從乞求的心理狀態打亂了顛覆了,也把與會者普遍形成的社會性心理擾亂了,於是便出現了潛伏著巨大危險的冷場。

潛伏的危險以鋪天蓋地的憤怒爆發出來。一記耳光扇到挑戰的反抗的作家柳青臉上。扇打這第一巴掌的人,無疑是第一個從愣怔狀態里清醒過來的人,肯定是具有敏銳反應的神經功能的人。隨之就有人伸出腿腳到柳青身上了。同時就有幾乎掙破嗓門的口號呼喊出來。在台下呼應的口號聲浪里,柳青重新站端立定了,依然平視著的眼睛愈加清澈透亮,有一股逼人的冷光,嘴角有血流下來。

開始了一段對話:

「重報———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三反分子柳青。」主持者命令。

「正在接受審查的共產黨員柳青。」柳青說。

又一番拳頭和腳踢。

「重報———」

「正在接受審查的……」

柳青被打倒了。

這是力量嚴重失衡的對抗。一個年過五十體重僅有七十斤的作家柳青,面對一幫身強體壯的中年和青年漢子,況且是在狂飆正猛的「文革」風暴之中。然而,無論這些挾裹著「文革」風暴的身強體壯的漢子們如何吼叫,乃至輪番拳腳相向,那個身矮瘦弱的作家柳青說出的話語,他以洪亮的嗓音一字一板口齒清晰地說話時的沉靜和自信,也形成十分懸殊的無法構成抗衡的對比。

又一番語言較量展開,「文革」通用的名詞叫做「拼刺刀」:

「你是對抗文化大革命,反對偉大領袖……」

「我是實事求是。」

「你必須交待你的罪行。」

「從入黨那天起到現在,我不敢保證不做錯事不說錯話不無缺點,我敢保證做到實事求是不說假話。」

「你剛才一直在說假話!」

「我一生都沒說過假話。」

「你還在狡辯!重報———三反分子柳青!」

「實事求是不是狡辯。我要是說假話,就是自己打斷自己的脊樑。」

再一番拳腳,柳青就不說話了。

……

柳青聽到第一聲打鼾,是從這屋子最東頭的牆根下響起來的。從不時響起的出氣聲的輕重,柳青能判斷出來哪種呼吸聲是進入睡夢者發出的,哪種呼吸聲是正在痛苦不堪的清醒者佯裝睡著了的聲息。他還得等待。等待里的心境是死樣的平靜,卻浮出馬葳的眼睛———這雙熟悉的眼睛,瞅著他陪著他從京華首都回到西安,再相跟到蛤蟆灘南沿的廟院里,那是世界上最可依賴的美麗的眼睛,雖然也有不高興的神光流瀉的時候,卻不影響依賴和美麗。就在他在台上為「自報」自己是什麼的對抗中,在他第一次挨打之後重新站定的時候,看見站在台下的馬葳的眼睛,那種驚愕那種痛切的神光,像是一種凝固的冰雕,這是相伴相依幾十年來從未見過的眼神。柳青第二次第三次挨打之後再去搜尋那冰雕似的眼神,卻只看見親愛的馬葳低垂著的黑髮,她沒有力量看他了。那一刻,他心裡泛起一縷慶幸的欣慰,低頭不看是最好的選擇,可以減輕折磨。現在,柳青眼前就浮出那雙驚愕不堪痛切不堪而凝固為冰雕似的眼睛。

他在心裡沉吟,親愛的馬葳啊!你肯定不知道你驚愕恐懼和恨起來的眼睛是怎樣感動老夫的心啊!

……

書評:看見自身的投影——讀《陳忠實解讀陝西人》

作者:李想

2001年底,我還是個讀大學的少年,跟著同學去陝西電視台參加《開壇》節目的首期錄製。提問環節,一個同學站起來問嘉賓余秋雨,在《文化苦旅》里,為什麼單單不評價陝西、不評價西安。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特別是很難在陝西地界、面對著幾百個陝西人。一貫侃侃而談的余秋雨頓了一下,說,西安太厚重,我需要用很大篇幅、很長時間才能說清。

評價陝西人,或者說評價關中人,的確是有難度的。陝西人,實在是複雜到不好定義的程度,不在其中生活多年就無法理解,於是,陝西人形象定位的重任,還是要落在陝西人自己的筆下,就有了這本《陳忠實解讀陝西人》。

電影《白鹿原》上映後,陳忠實的名字被很多年輕人重新提起。當然,幾乎每個我認識的人去看了電影后,都對那一碗面念念不忘。面的做法說起來很簡單,把面煮好後加上辣椒面,用熱油一潑就可以吃了;但詳細說起來,面本身就需要反覆揉搓,關中方言里「打倒的老婆揉倒的面」,在傳遞出做面訣竅的同時,也暴露了陝西男人打老婆的陋習。矛盾的是,陝西男人並不都是粗野放浪的,《李十三推磨》里,一本本的碗碗腔寫出來,黃桂英謝瑤環姜秋蓮站起來,誰能說李芳桂不是鐵漢,誰又能說他李十三沒有柔情?

平日里陝西人固執地堅守著家鄉而不肯遠行,自嘲為「懶漢」,在糧食滿倉的冬季,三三兩兩圪蹴在牆根曬太陽。然而陝西人又是勇敢的,《娃的心、娃的膽》里講過一個故事,八百子弟嘶吼著「兩狼山戰胡兒天搖地動,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打得過就不要命地打,被圍困就寧可投江也不投降。細究起來,「懶惰」是衣食豐足的表象,陝西人骨子裡還是楞倔。

陝西出文人。關學大家牛兆濂就是《白鹿原》里朱先生的原型。「朱先生」是故事裡的人,不但飽讀詩書還料事如神,但陳忠實寫出來的可不是「狀諸葛之智而近妖」,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他知道拔了麥苗種大煙以後是會餓死人的,哪怕眼前黑乎乎的煙土能換白花花的銀子。《一個人的生命體驗》也是寫活生生的人,說的是作家柳青,那個聽著廢話會忍不住摳手指、挨了批鬥會忍不住要自殺的人。陳忠實終究不會寫時下流行的不食人間煙火、一心追逐愛情的浪漫無根青年,他的筆下,人都是有來處、有去處、要承受命運苦難磨礪、最終歸於塵土的活生生的人。

是人就要吃飯。所以陳忠實寫了《麥飯》、《攪團》和《粘面的滑稽》。前兩種食物現在看來登不得大雅之堂,卻在最饑饉的年成里挽救了陝西人的身體,粘面時至今日還是陝西人吃飽吃好的主要食物——即使滿桌山珍海味,還是不如有碗加了辣子的粘面舒坦。當然,說吃食不僅僅是說吃食,他要說的還是愛吃這些食物的陝西人的性格。而《媧氏庄杏黃》和《火晶柿子》所談到的水果,赤裸裸的說「舌頭原本是沒有什麼天生貴賤的。」那些所謂貴族的「成功人士」,就算是作出「龍種鳳胎的不凡氣象」,終究還是要靠一口吃食才能撐得住活下去。

因為任何一個地方的人,性格之形成都和地域文化、歷史風貌息息相關,而關中沃野,誕生過諸多王朝,曾經的開放包容使得此地文化複雜而混沌。《原下的日子》保留著最質樸的情懷,那裡有《關於一條河的記憶和想像》——讀這篇文章讓我想起了我母親那從未靠近卻永不遠離的草原家鄉——原來我們每個人的故鄉,不管是遠遠離開還是始終在其上生活,都因為不可更變的時光洪流而變得日漸陌生。留下來的,或者是《漕渠三月三》里的秦腔,或者是《為城牆洗唾》里封閉與斷裂的城牆,都是逐漸消失的農耕文明和文化形式,終於成為《遙遠的想像》。

在《陳忠實解讀陝西人》里,看到的是陳忠實不裝腔的厚道,浮華都市裡錚錚的淳樸。於是,掩卷之後,對陳忠實和他筆下的陝西乃至陝西人,都有了全新的認識。

來源:新華網陝西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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