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重返利比亞記
感謝多年的好友專門為本公眾號所寫利比亞系列文章。
據中國領事服務網2018年5月消息，目前，利比亞安全局勢依然嚴峻複雜。中國駐利比亞使館暫時關閉。外交部和中國駐利比亞使館留守組提醒中國公民近期暫勿前往利比亞，當地的中國公民和機構應及時撤離。
「我們以為卡扎菲死後，國家會變成迪拜，沒想到成了索馬利亞！」
這是如今在利比亞流傳的一句家喻戶曉的黑色幽默段子。
下面是在推特上被五萬點贊的戰前和戰後對比的一組照片。
（文章有些長，讀完全文大約需要5分鐘。）
01.重返利比亞之路
2011年2月因利比亞戰亂，隨中國的利比亞大撤僑行動撤回國內後，一轉眼三年時間過去，期間一直持續關注著有關利比亞的一切消息。雖然2011年撤退時歷盡艱辛驚心動魄，但內心裡對利比亞還是魂牽夢繞，利比亞是我的第一個國外工作地，有如初戀般的感覺，總夢想著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回去看看她。
隨著利比亞局勢的逐漸平靜、穩定，三年間利比亞政府住房部部長也親自來中國邀請多次，希望我們回去繼續幫他們建設新家園，領導經慎重考慮評估，決定重返利比亞，各公司先過去小部分人馬進行前期工作。
就這樣，我跟隨著重返的腳步，2014年4月再一次踏上了去往利比亞的旅程。
一路上內心裡一直是忐忑不安的，既迫切的想看看熟悉的利比亞還好嗎？但又擔心假如再有動蕩還會不會有上一次的幸運。
在飛往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的航班上就看到了欣喜的一幕，航班上有了中文播報，機艙里配備了中國服務員，雖然只允許說英文，但從這一點就看出了中國影響力的提升，以前的航班上只有阿拉伯語、英語、日語播報。
在伊斯坦布爾機場航站樓，目之所及到處是中文字、中文廣告，短短几年時間有了這麼大的變化令人驚喜。
02.回到利比亞
愉快的心情在去往利比亞的候機室里戛然而止，候機的利比亞人面目陰沉、目光冰冷，悄無聲息，彷彿不歡迎我們這些外來者；候機室的氣氛壓抑、沉悶，有種要溺水的感覺，和外面的歡樂氣氛相比這裡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以往的利比亞人很熱情好客，不管認識不認識，一見面遠遠地就開始互致問候：你是我的兄弟、好兄弟親兄弟……擁抱加問候的儀式，要幾分鐘。
這恐怕就是戰爭的後遺症吧。看到幾個坐輪椅、拄拐、目光獃滯的小夥子，我們心情也沉重起來，利比亞國內醫療條件有限，有病都是去國外治療。以前利比亞人民享有免費的醫療福利。
經過13個小時的行程，終於再一次踏上了熟悉的北非大地利比亞。班加西，我來了，不過這次是小心翼翼的來。去往駐地的路上，看到一路上掛著不同旗幟、架著高射機槍、停著坦克的各個武裝檢查站，心情越發的緊張起來。
這次回來，各公司統一住在哈德拉（一號地），哈德拉離班加西市區更遠些約一小時的車程，周邊是戈壁灘，感覺會安全些。
2011年撤退後，哈德拉地塊的5000套別墅被周邊的部落武裝保護的很好，沒有任何損壞，工地四周的路邊經常能撿到很多大大小小的彈殼，圍牆上噴的阿拉伯文字「這裡已經被佔領」還在，依稀可見當年的恐怖狀況。
崗福德（二號地）的2萬套住宅被保護的也不錯，當地人知道那是給他們自己住的房子，所以在我們撤走後當地人自發組織起來把工地保護了起來。
除了戰爭初期老卡一路從的黎波里打到班加西城外，老卡的女子衛隊在工地里與班加西的反對派發生過激戰時造成了小部分的樓體損壞，大部分都保存完好。
韓國監理回來了幾個，這次的監理顧問換成了一個英國老頭巴伯，原來是個美國人。
周邊的當地人看到我們回來高興地歡呼著：我們的房子有希望了，感謝CHINA。
去班加西市裡轉了轉，街道上沒有什麼大的變化，感覺一切依舊。經商的多了，小店多了，甚至有了一家肯德基。
在老卡時期的利比亞經商是要特許經營的。除了騷亂初期被燒毀的黑乎乎的警察局大樓和老卡的行宮，彷彿還在訴說著這裡曾經發生的故事。
看得出，利比亞人民的心情是愉快的，到處是革命勝利後的喜悅之情。原來遍布街頭大幅的老卡畫像不見了，一切安靜平和，空氣里流淌的彷彿也是民主的味道，利比亞人民彷彿真的看到了希望的樣子。
革命勝利後，在外遊盪的人們紛紛回來了，跟政府要地蓋房子，有的拿出了一八几几年的地契，有的說我的曾祖父曾經在這裡放牧過，推翻老卡了我要享受革命成果拿回我的地，於是乎我們項目的崗福德地塊外圍被當地人擠占嚴重。
原來地塊周邊荒無人煙，偶爾可見幾隻瘦弱的狐狸、兔子，戰後搬來了大批的當地人，到我們回去時已經形成幾個村落規模。我們找到業主代表要求制止，業主代表RUAFA說他們也沒有辦法，不同意民眾的要求就會被說成是反對革命勝利，再不行就帶著槍過來找他談。
我們項目的圍牆被拆，用地被占。更有甚者崗福德地塊樣板樓被占，幾家當地人自己扯來了水、電成了他們自己的家園，成了工地一景：工地成了放羊的牧場；監理大院被占，晚上兩家鄰居因少了一隻羊吵架，吵不過互相朝天放槍扔手榴彈。槍聲經常有，戰後武器泛濫誰家都有槍，利比亞人高興、不高興都會朝天放幾槍，大家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03.戰爭開始
突然有一天，剛剛到來的的平靜再一次被打破，2014年5月， 78歲的國防部長哈夫塔爾將軍，在退役前發表電視講話，宣布他要起兵攻打班加西，發誓在兩個月內要把盤踞在班加西的恐怖組織打出去，利比亞內戰再一次開始了。
班加西是老卡反對派的老巢，同時也是恐怖組織的大本營，大大小小100多支各種名號的所謂組織盤踞在班加西。據說老卡在時能壓制住這些勢力不敢肆意妄為，革命後這些黑惡勢力異軍突起，暗殺、綁架時有發生，但主要是針對前政府官員。
安薩爾旅，是其中實力最大的一支恐怖組織，原來是基地組織的分支，成員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信奉極端教義蓄有大鬍子的年輕人，後來成為宣誓效忠IS的第一支恐怖組織，旗幟是有星星月亮的黑旗。
阿拉伯人有個特點，打仗前會提前公開通報對方哪天哪天他要來打你了，所以在約好的那天，哈將軍的1000多輛皮卡戰車，載著1.2萬名國防軍正規軍，浩浩蕩蕩的開來了班加西，展開了解放班加西的戰鬥。其中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就在我們的工地崗福德地塊內，工地內幾百棟框架樓是天然的好戰場，而安薩爾旅的基地就位於我們工地地塊附近。
哈將軍的部隊在戰機、直升機、大炮的掩護下，與班加西的各派武裝激戰了一天一夜，打得很激烈。
激戰後第二天上午項目部組織各公司趁白天回去搶救資料，（阿拉伯人還有個特點喜歡白天休息晚上出來活動，所以戰鬥基本都發生在深夜），在此期間幾個安薩爾旅的蒙面恐怖分子，闖進工地持槍綁架了我方某項目經理並槍殺。
面對突然出現的噩耗，恐怖氣氛再一次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頭，目前的形勢威脅到了大家的人身安全，搞不清恐怖分子的意圖，領導們只能決定再次撤離。
看到領導在坐鎮指揮，大夥的心裡有底了。每天晚上聽著越來越近的隆隆的炮聲，震的門窗床都嗡嗡的響，夜晚中能清晰地看到遠處交戰雙方對射的炮彈射線，一方火力猛烈一方抵抗微弱。有了上次的經歷，這次再響的炮聲也能坦然安睡，但也做好了各種準備，衣不卸甲，防備恐怖分子深夜偷襲。
值班隊伍里還有一支不得不提的狗隊伍，十幾隻工地養的大狗，每到夜幕降臨，這些狗自動分為四組，佔據了生活區的東南西北四角的土堆制高點，有動靜就群起狂吠給我們報警。
這些狗的媽媽是一隻2011年撤退前項目上養的狗，當中國人回來後，這隻狗媽媽自己又找了回來，但已經瘦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回來後經過精心餵養很快就雄壯如初，再之後有了一群群的小狗，就是現在這些自動值班保護我們的狗隊伍，一群有義氣的狗。
這些狗對中國人很友好溫順，只對英國老頭巴伯兇惡相向，每天巴伯過來吃飯，都會受到狗群的夾道迎送，一路尾隨沖他狂吠，善良的巴伯老頭不知怎麼得罪了它們。
04.再次準備撤離
準備撤離的過程並不順利，上一次有大使館在統一組織，因戰亂大使館早已撤往突尼西亞辦公，這次只能靠我們自己了。領導們制定了多種撤離方案，聯繫國航包機接我們回去，結果因利比亞航空管制包機進不來；又聯繫了突尼西亞航空，最後因同樣的原因放棄了此方案。
後來求助於當地的部落長老，一群年紀很大的極具威望的長老們被請過來開會研究了一整天，確定由他們組織車輛並派部落武裝一路保護我們，把我們送至臨近利比亞的邊境國家。
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大批車輛和持槍的部落武裝以及送行的人群如約而至，出發前得到消息走陸路已不安全，因利比亞各地武裝勢力割據各種派別盤踞一路上關卡重重，很難保證會不會有意外發生，結果此計劃作罷。
海路也走不通，因港口在班加西市裡，而市裡是交戰區天天在混戰無法進入。陸路不通、海路不通，只能寄希望於空路了，但開戰之初為防止哈將軍軍機降落，班加西機場跑道已被炸毀已無法起降飛機。
絕望之情蔓延，領導們夜不能寐。突然得到消息，距離班加西100公里遠的貝達軍用機場暫時開放，允許民用飛機起降。但因戰亂再起當地人也在紛紛想辦法逃往國外，所以是一票難求。
最後決定由阿語翻譯們帶著槍、冒著生命危險去班加西市裡的旅遊公司，連續多個通宵不休息在網上搶票，不管是去往哪個國家的，只要是能離開利比亞的票都搶，每天搶到幾張就安排走幾個人，管理人員加上工人1200多人，至最後一批撤走持續了約20多天時間。
到貝達軍用機場100公里的路途並不算遠，但一路上各部落武裝、各種勢力派別的武裝檢查站多達13個，每到一個槍炮嚴陣以待的檢查站都會被停車檢查，一路膽戰心驚走走停停，100公里的路途往往要走4—6個小時的時間。
多虧了業主代表RUAFA，為了保護我們，每天的車輛都是他和他的司機在大巴車前帶路，遇到檢查站他就下車過去交涉，一路護送我們安全到達貝達軍用機場他再返回班加西。
為了安全，我們的車輛都是凌晨3-4點發車，就這樣，RUAFA持續護送了我們20多個日日夜夜，直到把我們都安全送走，看著他疲憊不堪的神態，我們感激不已，感謝RUAFA，一個盡職盡責有情有義的好人，願他一生平安。
貝達軍用機場很小，只能起降一架小型民用飛機，小小的候機室里擠滿了拖家帶口急於逃離利比亞的當地人，室外亂糟糟的停滿了各種車輛，夾雜著一些炮口朝天的裝甲車輛以及軍人。
看著焦急等待的利比亞人，看著這一切亂糟糟的畫面，再一次深切意識到和平的重要性，戰亂再起苦的還是老百姓。
05.撤離利比亞
經過近一天時間的焦急等待，（這還是幸運的，有些在這裡苦苦等了3-4天），我們終於登上了飛往突尼西亞的飛機，再一次幸運地逃離了利比亞。經突尼西亞去往沙特，在迪拜轉機飛往中國。終於在6月底平安順利回家了。
在我們撤離兩個月後，利比亞的大規模內戰全面爆發，2011年是萬眾一心推翻老卡，這次是群魔共舞各派混戰。現今的利比亞已成了國際社會的棄兒，據說在敘利亞、伊拉克被打出去的IS殘部，很多去往了利比亞。
利比亞現在分成了東西兩個政府，還有一個遠在的黎波里的影子政府，老卡的兒子賽義夫前不久也露面想出來東山再起，而哈夫塔爾將軍14年號稱2個月收復班加西的戰鬥，直到18年上半年才宣布班加西徹底解放。
革命前老卡時代民眾享有的各種完美福利、幸福生活，革命後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了自由。得與失，只有經歷後才會明白，革命後的利比亞是進了天堂還是地獄，也許只有他們自己內心最清楚了。
和平才是最重要的，失去了和平也就失去了一切，但願利比亞人民早日找回離他們遠去的久違的和平吧。
2018/7/26寫於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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