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中國人為什麼畫油畫？為什麼？難道他們瘋了嗎
陳丹青：中國人為什麼畫油畫？為什麼？難道他們瘋了嗎？
陳丹青：中國人為什麼畫油畫？問得好！好問題！但我不知道怎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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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塊挖了小洞的鵝蛋形調色板上，排列油膩的七彩，將左手大拇指插進洞眼端穩了，右手捏緊油畫筆，調開顏料，向一塊綳平的白布點戳塗抹——不知起於何時，因為什麼緣故，中國人畫起油畫來？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起於何時，因為什麼緣故，中國人忽然踮起腳尖跳芭蕾，岔開十指彈鋼琴，正襟危坐聆聽交響樂？······今天，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人手一隻「傻瓜」照相機，中國人開了成千上萬家電影院，家家戶戶擱著至少一台電視機，在電視機邊上，很可能還放著各種各樣的錄音機，功放機，喇叭，碟盤，錄像機，VCD·······
這是為什麼？
在中國的古典繪畫中，我看見中國男子世世代代將頭髮蓄長，盤起，卷攏，可是在民國的老電影老照片里，中國男子的頭髮統統在齊耳處剪短，向兩邊分開梳，並穿上西裝，打起領帶——為什麼？為什麼中國女子也不像古版繡像畫里那樣烏髮高聳，而是任其披散，或燙起髮捲？為什麼她們毫不在意露出胳膊，小腿，甚至一部分大腿，並腳蹬高跟鞋？
很久以前——多久？五十或七十年前——中國女子就流行用三角內褲勒緊腰腿，攏扣胸罩，還穿上緊貼皮肉的透明絲襪：林黛玉或王昭君也穿同樣的內衣嗎？據我所知，歐洲到19世紀才發明現代樣式的女用內衣，於是中國女子跟進，穿上，為什麼？
對了，如今許多中國的都市新娘流行披「婚紗」，袒胸露背，顯然希望所有人欣賞自己的乳溝和光脊樑，她們一定會堅持與新郎官到照相館合拍收費昂貴的西式結婚照，在照片上，打著領結的丈夫們經常會做出這樣的姿勢：一條腿跪著，捧著新娘的手，湊過臉去，做出無限忠誠的模樣，正像一位西方的紳士：為什麼？難道他們瘋了嗎？
起於何時，成千上萬的中國人騎著自行車充塞街頭？為什麼今天中國白領最得意的事事給自己買輛小轎車，以致北京二環三環路上的日常風景與主要情節，是堵車或搶道？
為什麼所有中國人無師自通，叉開兩指做出「V」字形狀代表勝利？又是為什麼，中國人再踢進或被人踢進一球之後，立刻會有數千萬倍中國人在大街上狂叫瘋笑，或在電視機前捶胸頓足，甚至砸爛電視機？
我還沒說完，越來越多的為什麼接踵而至：為什麼我們道別時要說「拜拜」而不是「再見」，為什麼中國的度量系統通用歐美標準？為什麼國家出版法明文規定中國境內出版物一般不允許印製中文繁體字？······
沒有答案。沒人問一句"為什麼"。現在，忽然像是被人一把摁倒，我必須回答「中國人為什麼畫油畫？」一個令人多麼寒磣尷尬的問題啊！
兩年前，京城有位國畫理論家就隔著桌子正言厲色逼視我，質問過這句話（當然，他也穿一身西裝），我好比受一記當頭棒喝，啞口無言：是啊，我是中國人，我虛擲三十多年的性命畫油畫——我猜，恐怕沒有哪位水墨畫家會遇到同樣的質問吧——但此刻我願理直氣壯地高聲回答：
我不知道！
（上述文位元組選自陳丹青先生的《退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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