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儀應當感謝的是自己

一句「感謝貧窮」，好評如潮，質疑如潮。

「王心儀感到了好大壓力，她都不願再接受採訪了。」我的同事明慧對我說。明慧剛剛採訪了王心儀，她的專訪就放在這篇文章的後半部分。

我最煩抬杠。如果有人跟我沒完沒了抬杠，我會就近撿起一個大個的東西塞進他嘴裡，吞不下去、吐不出來，抬杠也就戛然而止。

「感謝貧窮」引發的抬杠卻讓我歡欣鼓舞。

杠子這頭和杠子那頭的三觀都很正。姑娘說「感謝貧窮」，更多是在表明一種生活態度，很正能量；那些堅持貧窮不值得感謝的人，深刻了解貧窮作為社會癌症的毒性，作為「窮總代」，沒法再贊同。

大家精神都很正常，都痛恨貧窮，爭論是由視角和語境不同引發的。

爭論有利於轟開貧困現象的堅硬外殼，讓我們更清晰把握窮困這個癌病毒的作用機制，找到滅殺病毒更有效的方法。

感恩只是表明一種生活態度。不必太較真。

勝選的競選者都要說一句「感謝對手」，這更多顯示的是一種涵養，不必太較真他真的有多少感激。

感謝貧困，姑娘說這話首先是在表明一種生活態度，並不是在寫一篇「論貧窮」的論文。她想表達的重點是，貧窮給她製造了困難，但更激發了她的能量，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窮魔讓她變得如此強大，我贏了！感謝貧困製造麻煩。

心儀這話也有一點問題，其實她應當感謝的是自己。

她要感謝的不是貧困製造的那些苦難，而是貧困幫助她發現了自己，幫助她激發了自身的潛能。

「感謝貧窮，你讓我堅信教育與知識的力量。來自真理與智慧的光明，終於透過心靈中深深的霧靄，照亮了我幼稚而懵懂的心。貧窮可能動搖許多信念，卻讓我更加執著地相信，知識的力量。」

這段話中，我們看到的並不是窮困給了她多少正能量，而是窮困激發了她的正能量。教育與知識改變性格並不是一個艱澀的道理，很多人都明白「讀書改變命運」，我們這一代人的經歷都在注釋這句話的正確性，王心儀使用這麼大的身段說「貧窮可能動搖許多信念，卻讓我更加執著地相信，知識的力量」，這只是修辭上的一種強調語氣，並不是在宣稱自己發現了一個新的原理。如果她不是讀書的料，「讀書改變命運」這句話刻成金字也沒有作用。

貧困迎面襲來，結果如何，取決於相撞時誰的力量更大，或者在相撞時哪一方更能揚長避短、更能以弱勝強。

同樣是劃成右派，有人聞訊上吊，有人把它當成新的生活體驗。王蒙就是後者，流放新疆，他學會了維語。王蒙首先要感激自己的性格，當然他如果裝一裝，說一句「感激磨難」也是可以的。

考取北大，窮與不窮都是一件容易事，王心儀首先應當感謝的是自己的智商。落生窮困之家，依然闖關成功，她其次應當感謝的是自己樂觀堅韌的性格。

如果沒有考取北大，王心儀大概不會說這樣的豪言壯語，說了也沒人替她傳播，等於沒說。

心儀也有可能失去說這話的資格，命運的利箭射中她的腳，卻沒有射中更致命的部位。如果窮困到根本不能上學，我們也就看不到她的智商和豪語。我高考時病了一個多月，高考前由兩個哥哥從楊柳背到雷店考點，高考後由拖拉機運回來，窮困讓我比心儀更倒霉。

心儀能說這話，大概還有三個因素在起作用。

第一，她急於和自己境遇相同的年輕人分享一些正能量。她要傳遞的是一種生活態度，是一個結論，她沒有描述窮困，沒有論證什麼。她大概沒想到，自己省略掉的很多低門檻的話——比如貧窮讓人輸在起跑線上——會引發這麼大的爭論。

第二，她才18歲，窮困的魔影可能還未顯現顯現，聲調過於高昂。要是我來回答這問題，大概不會這麼說，到了我這年紀，她的聲調還能不能這樣激越，我也不敢肯定。我大學畢業分配到空軍司令部，檢查身體才發現身體不合格，身體差正來自小時候窮困的生活；畢業剛工作半年就患病住院，直到現在小時候種下的魔鬼還在折磨我。心儀會發現，考取北大，可能只是她贏得了一次戰役勝利，是不是徹底擊倒窮困還很難說。

第三，現在的風氣，包括主流的文風，要說點正能量的話，不這樣說還真不知道再怎麼說了。一些媒體鑽頭不顧腚，「削尖」「感謝貧困」，引發爭論，也證明了這一點，大家都不會好好說話，也就別怪一個孩子了。

好了，即使話說得不是很圓滿，也沒有必要難為一個孩子了，她畢竟只有18歲，她畢竟目前是人生贏家，畢竟她想傳遞的是一種正能量。我們總不能對一個弱者說：放棄掙扎吧？等死是最好的選擇！

共產黨人最怕認真二字，認真，較真，總的來說是好的，我們社會最不缺的就是虛浮言論，特別是那些寫在牆上的、印在報紙上的話，大家可以多朝這個方向較較真，窮人家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北大的學生，大家就高抬貴手，嘴下留情。

心儀也沒有必要感到太大壓力，大家還是善意為主，誤會居多，誰叫你話說急了呢？這場爭論可能暫時讓你有一點難堪，你考取的是北大中文系，我相信，這場爭論是讓你成為作家最好的養料。

當然，大家較真好多也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塊壘，多數人對王心儀還是很友善的，他們的矛頭直指那些「正能量」爆棚的媒體。

大家在爭論中表現出的冷靜和深刻，讓我這窮人大受鼓舞，這是扶貧運動的另一種成果，扶貧運動讓人更真切地體認到中國社會的現實，大家更深刻認識到貧困對人性的摧殘。有些話，大家不說，我也想說，比如下面幾段——

「不是貧窮困苦成就堅強，而是堅強的人沒向貧窮困苦低頭。是堅強讓人多了成功機會，而不是貧苦讓人成功。」

「絕大多數貧困家庭的孩子，無論多麼堅強，多麼堅持和努力，他們在教育上成功的幾率都遠低於那些富裕家庭的孩子。這才是我們這個社會中的大問題。」

「那些掙扎出貧窮泥淖的人，要感謝的不是貧窮，而是那些讓他/她在貧窮環境中還能奮發向上挑戰貧窮的力量，包括個人和家庭的，還有來自社會的各種力量。」

「為什麼幾家主流媒體不約而同地把王姑娘作文中的「感謝貧窮」放在新聞標題里強調呢？因為他們以發現「正能量」為己任，有時候甚至不惜偽造正能量。」

「貧窮不值得她感謝，貧窮對人帶來的砥礪作用，也不值得媒體讚美。因為多數被貧窮砥礪的人，最終被砥礪「倒下」了，能夠站起來的，相對是少數。」

·「現在杠精真的是多，無論是小姑娘還是媒體，所傳播的意識是要在面對貧窮是樂觀向上，不被現有的困難所打到，在面臨阻礙時以積極的狀態去努力去改變。你們卻能直接了當的看成感謝貧窮，真服了你們這些人的腦洞。」

·

中國之聲《新聞縱橫》29日播發了我的同事明慧對王心儀的專訪，在專訪里心儀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更全面，下面是這篇專訪的全文。我已經請明慧把採訪過程寫下來，如果文字足夠有可讀性，我會轉發到我的公號里。

寒門女孩考入北大「感謝貧窮」：貧窮不會決定命運，性格才會

王心儀高達707分的高考成績固然令人稱讚，但是，這兩天大家討論得更多的是，卻是她一篇名為「感謝貧窮」的文章。一篇「關於自己、關於貧窮、關於希望」的文章，為什麼會引髮網友這麼強烈的討論？

「貧窮可能動搖許多信念，卻讓人更加執著地相信知識的力量」

記者在保定見到了王心儀。短髮造型幹練、燦爛的笑容始終掛在臉上，舉手投足間透出樸實與自信。高考結束後，王心儀一直在這裡打工。她說，以前的暑假或者寒假都是在家裡幫忙干點活。今年是因為老師介紹說這邊招輔導員。重要的不是獲得什麼經濟收入，更多的是一種經驗的積累。

王心儀出生在衡水棗強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媽媽體弱多病，常年在家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姥爺。大弟弟即將升入高三，小弟弟還沒有上小學，一家六口全靠家中的五畝地和爸爸外出做零活補貼家用。從小學開始，王心儀就主動割草餵雞、採摘棉花、田間犁地，稚嫩的肩膀幫父母一起扛起家庭重擔。面對家境的貧困，王心儀統統化為兩個字——「感謝」。她曾寫過一篇「關於自己、關於貧窮、關於希望」的文章。她寫道：儘管它狹窄了我的視野，刺傷了我的自尊，甚至間接帶走了至親的生命，但我仍想說，謝謝你，貧窮。感謝貧窮，你讓我領悟到真正的快樂與滿足。感謝貧窮，你讓我堅信教育與知識的力量。來自真理與智慧的光明，終於透過心靈中深深的霧靄，照亮了我幼稚而懵懂的心。

王心儀說，貧窮可能動搖許多信念，卻讓人更加執著地相信知識的力量。之所以要寫這篇文章，不是為了表達自己的艱難，更不是抱怨命運的不公，而是想讓更多有著同樣經歷的人從她的故事中獲取更加強大的精神力量。王心儀說，她想傳遞的信息不是我個人的情況。想告訴大家的是，每個人努力之後都會有成果。只要有一點點的能力我希望能幫到更多的人。

「追隨自己喜歡的事情太重要了」

小學、初中、高中，王心儀在班裡一直是名列前茅，獎狀貼滿了整面牆壁。班主任張秀英曾這樣評價她：「樂觀開朗、視野開闊、格局很大。」的確，她愛好畫畫、唱歌、演講，平時經常會關注時事政治、閱讀外文書籍。雖然高中學的理科，基於對文學的喜愛，王心儀在填報志願時毅然選擇了北大中文系，這讓周圍很多人不理解。但是她說，追隨自己喜歡的事情太重要了。王心儀覺得，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做這個選擇可能不是最佳選擇，但是只要是自己做的選擇就不會後悔。不管周圍是怎麼樣的，我受周圍的影響但是不被周圍左右。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今年的高考中，王心儀以707分的優異成績被北大中文系錄取。當看到媽媽發來的錄取通知書照片時，王心儀興奮的失眠了，為了這一刻她比別人付出了更多。很快，優異的高考成績、感人的勵志故事傳遍網路，無數網友為之感動。

王心儀成了寒門學子逆襲的榜樣，面對著撲面而來的盛讚，她有些惶恐卻很快淡然。她說：真的特別複雜，還有一點點低落。後來就覺得人家都是善意的，所以心裡就解開了這個節。後來的事態讓她覺得有一點點超乎意料，因為關注度讓她有點吃驚。王心儀沒有想到有這麼多人這麼關心這件事。她希望通過媒體的報道，讓大家也放心，她也肯定會為自己爭口氣，給那些好心人們一個滿意的回答。

貧窮不會決定命運，性格才會

很多人都說從王心儀的臉上看到的都是陽光，彷彿她所經歷的都是晴天，看不到任何陰霾。其實她自立自強，陽光樂觀的精神，正是父母和朋友的折射。王心儀說，任何先進的教育方式都比不上身邊人生活態度對自己的影響深刻。她說：「很大一部分性格都是因為我的媽媽，媽媽平時經常喜歡跟我開玩笑。上學以後包括同學們，對我一種感化吧，他們都比較活潑，比較好玩。」

還有一個月，王心儀就將步入自己心儀的北大校門。王心儀說，希望自己能一直在教育的道路上走下去，因為心中還有一個夢想等待著去完成。她說，等到進大學之後，有這麼多人都關心她、關注她，她肯定會化壓力為動力盡自己的最大努力，一直學下去。「肯定要再往上面考，可能會當老師。如果有時間我想去支教，因為我知道有很多比我情況更糟糕的孩子們，『你可以看到大山外面的世界』，我希望可以給他們傳達這樣一個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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