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警，被歧視的「死刑執行人」｜真實故事

原標題：法警，被歧視的「死刑執行人」｜真實故事

對於我們這行，很多人的認識是「法院看大門的」，要麼就是「槍斃犯人的」。

先說說「槍斃犯人」的事兒。

法警的一項重要職責，是代表法律對犯人執行死刑。這個部分，有很多「傳說」，比如犯人可以選擇怎麼死，膽大的可以面對槍口，站著死；比如遇到罪大惡極又囂張的犯人，法警第一槍會故意打偏，這樣可以多打幾槍，讓他遭活罪。

這些都是謠傳。說說我知道的情況：

執行死刑的當天早上，一般看守所會做頓餃子給犯人吃。有要求喝酒的，我們不給酒喝，怕失控，抽煙可以。

吃喝完了，見家屬最後一面，到這時候，有的犯人還能神態正常地聊天說話，有的已經腿軟得完全走不了路了。家屬一般哭得比犯人慘，有當場哭昏過去的，大多是老人看子女比較多，白髮人送黑髮人，犯人會跟老人下跪道歉、交待後事。

家屬會面時間在十分鐘左右，聊完了就執行。執行完畢火葬，然後通知家屬領取骨灰。

執行死刑的法警配置是一個主射手，一個副射手，兩個押解手。法警可以戴口罩墨鏡，也可以不戴，法院沒有硬性要求，一般都會戴的，除非你想體驗腦漿子濺到臉上的滋味。

犯人跪著，押解手一左一右摁住犯人肩膀，主射手從身後逼近，對準犯人腦袋開槍，同時押解手後撤。

以前槍斃犯人，用的是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子彈衝擊力大，發射角度要是平一點能把人頭蓋骨掀翻起來，有打得狠的，打完後犯人都留不下全屍了。

後來用五四式手槍，抵住犯人後腦勺開槍，子彈會把犯人打撲到在地上。像「無間道」里梁朝偉中槍的樣子，前面額頭一個小孔穿進去，後腦勺一個小眼穿出來，是不準確的；電影「暴力史」里的槍傷才像真的，子彈穿出時，會造成至少杯口大小的窟窿。

聽說有的地區為了給死刑犯保留完整的面部，法警會叫犯人張開嘴巴，以便子彈從他的嘴裡穿出來。不過我們這兒沒這個講究。

基本上一槍斃命，偶爾打完第一槍，人還沒死，這時候主射手已經撤了，副射手要負責補槍，補到人死為止。

執行過程中法警會避免看犯人的眼睛，最好臉也別看，就看個背面，這樣晚上做噩夢的時候情景能模糊點。

犯人的卷宗法警也不用看，不需要了解犯人的具體罪行，否則要是遇到連環殺人碎屍這樣的惡性案子還好，要是遇到看起來「情有可原」的罪行，比如殺害不忠的愛人、殺死長期家暴的丈夫，會增加心理負擔。

法警執行死刑後，噁心、想吐、失眠、發噩夢、食欲不振、神經衰弱是常見現象。會給他們放假，十天半個月的，需要的話可以做心理輔導，還有一千來塊錢的補貼。有的法警會儘快花掉這個錢，不存起來，按他們的說法，晦氣錢不能留在手裡。

我們市的一個老法警，執行完死刑任務後要吃麵條。吃的時候麵條不能斷，得一條條全須全尾地吃進嘴，這麼著順利吃完一碗面，他心情就能好點兒。麵條要是不小心吃斷了，他就很不高興。

當年有個港片「旺角黑夜」，我們單位的一個前輩聽說張柏芝在裡面有床戲，他就找來看了，看完後睡不著覺，就記得一件事，裡面的老警察和打死兩個兇徒的小警察聊天，「你打死人了，晚上不會做噩夢嗎？」

「這是我的工作，我打死的都是壞人啊。」

「那也是人呀，打死人喔！」

前輩後來想得很明白，執行死刑是維護國法的尊嚴，我不幹，會有別人來干，我能做到的，就是技術上無瑕疵，一槍斃命，給犯人一個痛快。

擱在過去，聽說你是法警，執行死刑的那種，群眾多少會有點膈應，出去吃飯買東西，遞錢找錢，有的店家會避開你的手，時間長了你也明白，看破不說破，你會主動把錢放桌子上，放櫃檯上，不遞到人手裡。外面看見小孩，別管多可愛，是親戚的還是熟人的，都不能主動去抱，免得惹人家嫌棄。親戚朋友家辦婚禮，拂不過面子，給你發喜帖，你會做人的話，最好是禮金到人不到。

找對象也是，事先不跟女方說清楚，好像是在騙婚，說清楚了，對象就不好找，你的相親身價就得掉一個檔次。過去，有不少法警找農村姑娘結婚的，還有找殯儀館的化妝師結婚的。

但是現在可以了，至少在我們這個東北地級市裡，法警不會因為這個職業屬性而在婚姻市場上「低人一等」，現在人沒有這些封建迷信的講究，我們到底是為國執法，捍衛正義。再一個，東北向來認公務員，你是有編製的公家人，捧的是鐵飯碗，這比什麼都好使。

槍決死刑改注射死刑後，這種情況更是好多了。

電影「毒戰」、「烈日灼心」里都表現過注射死刑的場景，犯人躺在執行床上，四肢固定住，手臂伸直，等著法警把藥劑注射入手臂血管，之後闔眼離世。

「毒戰」里是注射泵按鈕注射的，「烈日灼心」里是手推注射的，都對。大城市條件好，用機器按鈕，像我們這兒小地方，就是手推的方式。

無論怎麼注射，都必須由法警完成，法醫會在場監督，負責專業輔助和死亡確認，但決不會插手注射。

注射時，有的地區會給犯人戴黑色頭套，防止他情緒激動。我們這兒不戴。

執行前隊長會跟犯人打聲招呼，說現在採用注射的方式，更講人道，沒有痛苦，希望配合。犯人一般都沒意見。

儘管這樣，真到了執行時有的犯人身體會不停地顫抖，甚至竭盡全力掙扎，這個時候需要多人上前按住他，確保針頭順利扎入手臂血管。注射共兩針，第一針是強鎮靜劑，注射後犯人會迅速失去知覺，「烈日灼心」里鄧超搖頭晃腦、恍恍惚惚、又哭又笑的表情，更多像是情緒反應，而不是生理性的。

第二針是氯化鉀，打完後，犯人一般會在一分鐘內心跳停止死亡。整個過程是相對平靜的。

臨刑前，少部分犯人會大呼有冤情，或要求舉報立功。絕大多數犯人是默默無語地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

死刑任務不是每個法警都能接觸的，現在只有市中級法院有權執行死刑，基層法院的法警，一輩子都不用干這個。

對於大多數法警來說，安檢、值庭、押解才是每天的日常工作，這些工作，枯燥、受氣又危險。

安檢工作就是許多人認為的「法院看大門的」。但是同樣過安檢，法院可不比機場地鐵，來法院的都是打官司的人，憋著一肚子氣，正愁沒地方泄憤呢：

「安檢有啥用啊，浪費我時間！」「你們單位就是不作為，只會防老百姓！」「憑什麼搜我身，我犯啥法啦！」「你一個保安門衛牛叉什麼？」

這些都算是客氣話了，有的到訪者情緒上來了，乾脆躺在院子里罵街，問候你祖宗八代。因為安檢，幾年來挨的罵受的威脅記不清有多少，原來我也有個小暴脾氣，現在別人指著鼻子罵我傻叉都能坦然接受了。

我們兩個男法警、一個女法警，每天對付幾百號人進法院，每個人都得仔仔細細地搜，安檢門、安檢儀、X光機、手檢，一樣少不了，心累，神經累。

幾年下來，檢出四十幾把刀——有背上用膠帶粘著匕首的，有襪子里藏著尖刀的，把這些帶刀人士漏掉一個進去，法庭出了傷人事件，我們全院都得受處分，法警個人輕則丟工作，重則負刑事責任。

此外，還有鬧訪的，堵法院大門的，在法院門口原告和被告撕起來的，我們都得管。

值庭同樣是高度緊張的「神經大戰」。庭審時，法警保持標準坐姿，坐在被告人斜後方，全神貫注，防範被告人有任何過激行為，同時還要預防被害人家屬對被告人有攻擊舉動。

值庭快的話十分鐘（輕微刑案），慢的話就沒準了，有時人手不夠，沒人換崗，能坐一整天。甭管坐多久，你都得保持規定坐姿，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跟士兵站崗差不多，但是一般的站崗可以放空，腦子裡想點別的，我們不行。怕出事。得全程盯著，做好隨時將被告摁在地上的準備。

案件宣判時，也是最緊張的時刻。特別是刑案，得防著被告，被告判了個死刑或無期，可能當場發狂，自殘、傷人，什麼都幹得出來，我受新人培訓時，教官給我們看過案例，有罪犯拿鋼筆刺瞎過法警的眼睛，還有罪犯用藏好的鐵絲扎進了法警的喉嚨…

被告在判決書籤字的時候，我們會抓住他簽字的那隻手臂，防止他拿簽字筆傷人、自殘或者吞下去。

我碰見過這種事，一回押一個男被告，聽完判決結果後，這人是癱軟的，邁不動腿。庭審結束後我們提他回看守所，中間他突然來了勁，腳猛蹬地，狠狠一頭向牆壁撞過去，我本能地揪住他胳膊，用身子擋住他，他便一頭撞在我肩膀上，疼得我喲！看撞牆不成，他又往地上磕，最後我們合力把他摁在地上，才消停下來。這要是沒防住，讓他一頭撞出個好歹來，就算是我的責任了，把我氣夠嗆，「真想死你咬舌自盡啊，誰防得住！」

除了被告，還得防著原告，庭審時原告或原告家屬要是覺得刑期判得太輕，結果不理想，可能手裡有什麼就砸什麼了，我的同事就被家屬的礦泉水瓶砸過——本來是砸被告的，沒瞄準，砸他腦袋上了。

最後是押解被告人，押解過程同樣要防止被告人自殘。幹了那麼久，各種罪名的被告人都押過，殺人、搶劫、運毒、強姦、黑社會成員、腐敗官員…，甭管多狠的角色，到了押解車上，手銬腳鐐一戴，沒什麼可怕的。比較讓人犯怵的是得了艾滋病、肺結核、皮膚病的被告人，我押過一個女被告，腿上長滿了大瘡，像一隻只爛掉的眼睛看著你，大熱天的車上空調都不用開，我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被告人會提要求，基本就這幾條，要香煙抽，要見家屬，手銬太緊給松一點，還有同志您看我這情況大概會判幾年。我們一般都讓他閉嘴。

有特別健談的，話直往外噴，攔都攔不住。一個被告盜竊輪胎的小夥子，在三十公里車程期間，把他的個人成長史和對未來的展望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們，「哥，出來以後我要再去偷輪胎，我就是小x養的，我要去收廢品，收廢品才掙錢啊！」說到興起處，他在車裡唱起了「東方紅」，歌聲嘹亮，情感澎湃，我在心裡默默地給他鼓了掌。

押送被告腐敗的官員是最輕鬆的，官員們都非常平靜、斯文、有禮，至少押解時是這樣。有的到了庭上會情不自禁，痛哭流涕，「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哭完了最後免不了來一句——「看在我怎樣怎樣的份上，請法庭從輕判處！」

經濟犯罪類的被告人比較有意思，為了求見家屬，大概率會告訴我一隻內幕股票，「准能發財！」我們都讓他閉嘴。

對比別的警種，法警是徹徹底底的清水衙門，沒有灰色收入——因為法警沒權。

唯一能掙點外快的渠道，就是偷偷安排家屬和犯人見面，可這點收入和風險完全不成正比，要是犯人在家屬見面過程中出什麼意外，比如吞下家屬給的打火機自殘了，那都不是法警個人的事兒，會從院領導一擼到底，處分一大堆人，就為那麼幾百塊錢，誰冒這險啊。

法警靠的是正經工資，我干五年了，現在拿五千，我們這兒幹了二十年的老法警拿八千。收入水平就是這麼個情況。

好處也有，法警比較清閑。能正常下班正常休假，這是交警、公安比不了的。

｜編輯：豪七

｜排版：王健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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