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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維迎經典長文:理解和捍衛市場經濟

原標題:張維迎經典長文:理解和捍衛市場經濟


以下觀點來自 張維迎(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博雅特聘教授)


本文根據作者2007年10月10日在光華管理學院對學生的演講「如何理解市場經濟」及現場問答修訂而成,首次發表於《學習時報》2007年12月18日



經濟學是一門經常受到批評的學科,經濟學家也是如此。可以說,在整個社會學科中,經濟學是最容易受到攻擊的。這不是一個新現象,也不是中國特有的現象。從200多年前經濟學誕生起,在一些人看來,經濟學就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學科。

最近有一本書,叫《經濟學及其敵人——反經濟學理論200年》,分析了從亞當·斯密創立經濟學開始一直到今天所有反經濟學的理論觀點,形形色色,應有盡有,很值得一讀。相比之下,國內一些反思經濟學家為什麼遭罵的文章的就太表面化了。


捍衛市場經濟是經濟學家的職責


經濟學這麼不受歡迎,就帶來了一個問題:社會為什麼需要經濟學家?我們為什麼要出錢養活這麼多經濟學家?這個問題可能有各種答案。我自己的答案是:社會需要經濟學家,一個重要原因是市場經濟需要有人去捍衛。如果我們不需要市場經濟,就不需要經濟學家。


市場經濟為什麼需要捍衛?


首先,既得利益者、特權基層不太喜歡市場經濟。市場經濟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平等的一種制度,它給每個人提供機會,拒絕特權。它可以使一些窮光蛋變成富翁,也可以使富翁變成窮光蛋。


所以,有特權的人,或者喜歡特權的人,或者通過特權獲得利益的人,就不願接受市場經濟的挑戰,因為市場經濟與他們的既得利益相衝突。從歷史上可以看到,反對市場經濟的最大一股力量,就是特權階層和既得利益者。


第二,由於人們的無知。我用無知這個詞,沒有感情傾向,而是要強調科學、理性思考方法的重要性。理性思維是現代社會的一個重要支柱。從啟蒙運動以來,一代又一代的科學家教導我們,要用科學的方法理性地思考問題,但在日常生活中,很多人並不這樣去思考問題。他們喜歡從直觀的角度看問題。


市場經濟有一個毛病:當你能享受到它的好處的時候,你可能看到的都是它的缺點;當你沒有機會享受它的好處的時候,它也沒有辦法告訴你它的優點在什麼地方。特別是由於政府或者某種強權的不恰當干預,破壞了市場經濟的正常運作,使市場經濟表現為病態市場經濟的時候,人們往往以為這是它本身的毛病。


第三,人們的無知很容易被機會主義者利用。由於很多人不能理性看待社會出現的問題,就給那些嘩眾取寵的人提供了機會。這些人批評市場經濟,不是說他們骨子裡一定認為市場經濟不好,而是他們知道,如果批判市場經濟,就可以得到公眾的喝彩和擁護。這樣的人可能是所謂的「學者」,也可能是政治人物。


出於政治需要,從古到今,總有一些政治家聲稱市場經濟是壞的,因為他們知道,提出反市場經濟的口號和政策,可能得到更多的民眾支持,拉到更多的選票。

政治家喜歡向人們許諾免費午餐,因為人們渴望免費午餐,而經濟學告訴人們世界上沒有免費午餐。所以,無論古今中外,總是有很多人反對經濟學的邏輯,把經濟學家當作敵人。


當前中國社會的反市場跡象


中國建立市場經濟非常不容易。我們從計劃經濟時期完全否認市場,到改革開放之後部分承認市場,到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之後完全承認市場,經過了幾代人的努力。


而現在,社會上又開始蔓延著對市場經濟的誤解和不信任。這種誤解和不信任如果演變為更多的反市場政策,中國的經濟發展就會面臨非常大的風險,比環境破壞的後果更嚴重。這時候,需要經濟學家站出來,澄清和捍衛市場經濟。


從歷史看市場經濟的奇蹟


要講市場經濟對人類的貢獻,就要回顧歷史。根據美國伯克利大學經濟學家德隆的研究,在人類歷史上,從舊石器時代到公元2000年的250萬年間,人類花了99.4%的時間,即到15000年前,世界人均GDP達到了90國際元(這是按照1990年國際購買力核定的一個財富度量單位)。


然後,又花了0.59%的時間,到公元1750年,世界人均GDP翻了一番,達到180國際元。從1750年開始,到2000年,即在0.01%的時間內,世界的人均GDP增加了37倍,達到6600國際元。換句話說,人類97%的財富,是在過去250年——也就是0.01%的時間裡創造的。


如果把德隆的研究畫成坐標圖上,可以看到,從250萬年前至今,在99.99%的時間裡,世界人均GDP基本沒什麼變化,但在過去的250年中,突然有了一個幾乎是垂直上升的增長。


世界最主要的發達國家也是如此,無論是所謂的西歐衍生國,如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還是西歐國家本身,包括英國、法國、德國等12個國家,還是後起的日本,經濟增長都主要發生在過去一二百年的時間裡。而中國的經濟增長主要發生在過去30年。


僅僅數字還不能說明所有問題。想像一下,我們的祖輩,也就是在一百多年前的普通的中國人,能夠消費的東西,和古代秦漢隋唐時期沒多少區別,甚至還不如宋代。在歐洲也一樣,一個普通英國人在1800年時能消費的東西,古羅馬人都能享受到,甚至羅馬人比他們享受得更多。而我們今天能消費的東西,是過去的100年前的人無法想像的。

有人測算過,按照零售商庫存記錄的商品種類計算,在250年前,人們能夠消費的商品種類大致是10的二次方??也就是上百種而已。而現在,我們能消費的產品種類是10的八次方以上,有上億種。


1820年的時候,世界的人均預期壽命是26歲,與古羅馬時代差不多,到2002年變成了67歲。現在,中國人均壽命預期達到了70歲。


有些年輕人不了解歷史,可能不知道,中國的糧票是1994年廢止的。在票證廢除之前,去糧店買糧食要有糧票,買油有油票,買布有布票。三十年前,中國一個大學畢業的國家幹部工資是50多元,那時候一斤雞蛋是6毛多,一個月的工資可以買90斤雞蛋。現在,北京一個保姆的月工資大概是1000塊左右,可以買300斤雞蛋。


我在農村的時候,農民干一天活賺兩毛錢,價值相當於半斤白面。現在我的老家,一個沒有任何技能、只上過小學和初中的人去打工,一天的工錢是55塊錢,可以買一袋50斤的白面。這就是中國改革開放帶來的變化。


為什麼人類的奇蹟在過去的250年里出現,而中國的經濟奇蹟只是在過去的30年里出現?是不是人變得比原來更聰明了,比過去的人智慧更高了?當然不是。人類的智商、智慧,在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上,沒有太大的進步。今天的中國人再聰明,我相信沒有幾個能超過孔子、孟子、老子。在西方也一樣,人類的智慧在過去兩三千年內沒有太大的變化。


難道是資源變多了?也不是。人類的資源不僅沒有變多,相反,與土地相聯繫的自然資源還在慢慢減少。那是什麼發生了變化?


我能提供的唯一答案,就是人類實行了一種新的經濟制度,即市場經濟。西方國家在200多年前開始實行市場經濟,所以在200多年前開始起飛。中國在30年前開始走向市場經濟,所以中國在過去的30年里,發生了巨大的飛躍。


市場經濟特徵之一:競爭為他人創造價值


什麼是市場?市場就是好壞由別人說了算、不由你自己說了算的制度。


在市場上,任何人不為別人創造價值,就不可能獲得收入。所以你必須努力為他人創造價值。價格提供了一個信號,什麼東西有價值,什麼東西沒有價值,要在市場上考驗,要由買的人說了算。沒有人願意超出你為他服務的價值來付出價格。

當兩個企業競爭,我們說某一個企業更有優勢的時候,意味著這個企業能為消費者創造更多的剩餘價值,既消費者剩餘。企業之間的競爭,是為消費者創造剩餘價值的競爭。


進一步看,企業如何創造更大剩餘價值?靠的是創新。市場競爭不是簡單的價格競爭,而是看誰更有能力生產新的產品,或者說用新的方式生產產品;誰更有能力開拓新的市場,發現新的原材料,採用新的組織形態,為消費者創造更高的價值。誰能做到這一點,誰就能獲得更大的市場。


企業之間的競爭,推動了人類社會的飛速發展,使我們在過去幾百年中,創造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財富。


經常有一種誤解,認為人類的生活水平提高來自技術進步。問題是,為什麼有的體制下技術會進步,有的體制下技術就不會進步?是什麼推動了技術進步?


歷史發展的事實證明,只有市場經濟才能推動技術進步,並使新的技術很快投入運營,對人類生活產生影響。


在古代,也有不少的技術發明,但這些發明很少為消費者創造價值,為社會創造更多的財富。因為它不是在市場競爭的壓力下產生的,很難商業化。聰明人靠靈感想像出來的東西,不一定能真正滿足消費者的需要。


市場經濟特徵之二:陌生人之間的分工合作


市場經濟的第二特點,是陌生人之間的合作。


兩個人一塊做事,比單獨做的事加起來更多——也就是說,合作可以創造價值,這是經濟學中的一條基本原理。但這種合作不是簡單地像人民公社一樣,所有的人在一起,干同樣的活,而是分工、專業化基礎上的合作。


分工專業化可以最大限度地發揮每個人的優勢,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推動技術進步,所以能創造更大的價值。

分工專業化是跟交易相聯繫的。人類有交換的意願,才使分工合作成為可能。但由於信息不對稱,在傳統社會中,合作往往只在熟人之間、有血緣關係的人之間進行,比如兄弟姐妹,或者同一個村的人,或者同一個教堂的人進行合作,很難找到陌生人之間的合作。


而人類今天的合作,早就超越地區、超越國界,走向全球。今天我們所消費的商品,99%的生產者你不認識;一個企業的產品賣出去,絕大部分消費者他也不認識。正是這種大規模、大範圍的合作,使全世界的財富以驚人的速度增長。


但要使陌生人之間達成合作,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必須解決,那就是信任。如果不信任別人,我們不敢買他的東西,他賣不出去,專業化對他就沒有好處。結果,他只好自己給自己生產,那就回到了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


所以,市場經濟中,不光有一隻「看不見的手」,還有一隻「隱形的眼睛」。也就是說,陌生人之間能夠合作,是因為有一雙隱形的眼睛在監視我們,每個人必須好好表現,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過去對市場經濟的批評,往往是由於人們只知道前一個因素,而沒有看到後一個因素的作用,所以,認為市場上一定有欺詐,無商不奸。


而實際上,我們今天看到,市場經濟越發達的地方,人們越注重自己的信用。尤其是企業,要在市場上取得成功,必須建立很好的聲譽。如果他的聲譽不好,沒有人信賴他,就會被淘汰。


建立市場信任的關鍵:企業、利潤和企業家


市場中的信任是如何建立起來的?我重點談三個概念:企業、利潤和企業家。這三個概念是理解市場經濟的關鍵。


比方說,中國有13億人,每個人都生產自己的商品,到市場上去賣,誰能信得過誰?換一種說法,如果把市場上所有商品的商標都去掉,你敢買什麼東西?可能敢買土豆、大米、水果這些最簡單的商品。像汽車、電腦、礦泉水、投影儀這些質量和功能不容易辨別的東西,你敢買嗎?你不敢,市場上99%的商品你都不敢買。


那怎麼辦?有一個辦法,我們13億人分成了不同的組,比如說分成30個組,河南人、河北人、山東人、陝西人、北京人等等。有了這個分組之後,我們不認識每個人,但我們知道這是山東人,那是廣東人,就可以作出某種判斷。

企業就類似社會的分組,每個企業有自己的一個名字,誰騙了我們,我們可以追訴他,或者他這次騙了我,下次就不買他的東西,他就要完蛋。當社會劃分為企業的時候,每個企業都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這樣我們才能建立信任。如果沒有企業,每個人只從事個體生產,做不到這一點。


企業何以使得我們可以相互信任?答案與所有權配置和利潤有關。比如一個企業由一萬個人組成,理論上,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所有者。這個企業每年的利潤是1個億,一萬個人平分,每人拿1萬塊錢。這樣似乎很公平,但想一想,如果出了問題,誰來負責?如果要求人人都負責任,結果可能是大家都不負責任。


現實中,企業用另外一種方式來分配責任,即一部分人承擔過失責任,另一部分人承擔嚴格責任。承擔過失責任的人拿合同收入,即,如果他沒有遲到早退,沒有曠工,沒有違反工作規定,幹了一個月,到月底一定要領到工資,這就是員工。另一部分人,即老闆,要承擔嚴格責任——或者叫剩餘責任。


用一個通俗的說法,什麼叫員工?別人沒有發現你的錯誤,你就沒有錯誤,這就叫員工;什麼叫老闆?你沒有發現別人的錯誤,那麼所有的錯誤都是你的,這就是老闆。


老闆沒有權利在消費者面前由於自己沒有犯錯誤而要求收入;而工人可以在老闆面前因為自己沒有犯錯誤而要求收入,這就是老闆和僱員的區別。


老闆拿的是利潤,承擔的是對消費者的責任。利潤是收入剔除成本的剩餘,可能是正的,也可能是負的。所以它是一種激勵機制。一個企業生產產品,我不認識裡面的工人,為什麼要信任他?是因為有人承擔剩餘責任。


最簡單的例子,如果你是餐館的老闆,廚師洗菜不幹凈,有人吃了拉肚子住院,你必須負責。利潤作為一種獲取收入的方式,使企業所有者承擔剩餘責任、嚴格責任,任何一個員工犯的錯誤老闆都要承擔,因此,老闆必須認真監督員工。這樣,顧客才可以放心地購買企業的產品。


進一步講,不僅僅是企業的員工,包括企業供應商犯的錯誤,企業老闆也得承擔責任。比如說你買了一個品牌計算機,計算機的某一個零件,如屏幕、晶元、風扇出了問題,甚至是電池爆炸了,要承擔責任的,首先是計算機廠商,而不是零部件的供應商。


換句話說,一個品牌企業,實際上是用自己的品牌在消費者面前立了一個軍令狀,打保票說,你買我的東西,出了問題我負責。這樣,才有大家可以信賴的市場,才有了陌生人之間的合作,才有社會財富的不斷增加。


所以我說,市場經濟是一種責任制度,利潤是一種考核方式。市場通過企業這一組織形態劃分核算單位,通過利潤追溯責任,從而讓每一個人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我們談市場經濟,絕對不要忘了企業家。只從價格的角度,不能真正理解市場經濟。但非常遺憾,過去所有的經濟學教科書里,都沒有企業家的地位。熊彼特曾批評,經濟學家所談的經濟成長,像一部沒有王子的《哈姆雷特》,真正的主角沒有出場。


拿利潤的人是企業家,他承擔著為整個社會組織、生產並且監督其他人的作用——當然,這裡所說的企業家,不是指特定的某個人,是指行為的功能;是說在市場經濟當中,有這樣一類人,起著這樣一個作用。


企業家在市場經濟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不喜歡企業家,不重視利潤,與不接受市場經濟,是同一回事。


中國企業家面臨的困境


概括地說,企業家的工作就兩件事:


第一,應對不確定性。這是1921年美國經濟學家奈特提出來的,他在他的名著《風險、不確定性與利潤》中證明,沒有不確定性,就沒有經濟學意義上的利潤;利潤是對不確定性的補償。


第二,推動社會的創新。創新是企業家的責任,不是技術專家的責任,技術專家只是在發明,創新是把發明變成一個對消費者有價值的東西。創新是「創造性的毀滅」,比如現在用的MP3,毀滅了索尼的Walkman,而索尼的Walkman,是對卡式錄音機的毀滅。每一種新產品,都是對原來一種產品的毀滅。這是熊彼特在1911年的《經濟發展理論》提出的重要觀點。


中國的企業家和西方發達市場經濟國家的企業家是否一樣?從大概念來看,是一樣的,無論中國的企業家,還是西方的企業家,都在應對不確定的問題,都在進行創新。但我們細分之後,發現不一樣。


不確定性可以劃分為兩類,一個是市場的不確定性;一個是政策的不確定性。創新也可以劃分為兩類,一個是技術、商業的創新,比如說推出新產品、採用新的生產方式、新的商業模式等。另一個是制度創新,就是設計一些新的、可能和政府博弈的制度安排。


這樣劃分後,西方企業家和中國企業家的區別就顯現出來了。西方企業家應對的主要是市場的不確定性,主要進行技術和商業的創新。所以他們的精力主要用來預測未來消費者是什麼口味,未來技術發展的趨勢是什麼,用什麼樣的新產品才能贏得市場。

而中國的企業家,太多地在應對政策的不確定性,比如說,要想這件事今天能不能做,明天還有什麼事可以做,比如獎金能不能發、期權能不能搞,等等。他們大量的精力在應對政府,找出一些繞過現行政策的辦法,進行所謂的制度創新。


這樣看來,在全球競爭的舞台上,中國企業處於非常不利的地位。因為消費者不關心你整天在忙什麼,工作有多辛苦,不會因為中國企業家比美國企業家忙多了,就給他們多付錢。他們只會在乎,你生產的產品是否比別人更好,你創造的價值是否比別人更大,並據此作出選擇。所以中國的企業面臨著很大的挑戰。


這不是憑空而講。大家可以調查一下,中國的企業家是不是要比外國企業家忙。外國的企業,無論多大的老闆,都會有自己的休假時間,和家人聚在一起。而中國的企業家,很少有時間休假,甚至沒有禮拜天。為什麼?因為他們有太多來自政策的不確定性要應付。一個企業家很難告訴你,下個月在幹什麼。


政府干預導致市場發育不足


如果我們從市場的幾個門類來看,有產品市場、勞動市場、資本市場、土地市場和技術市場。中國的哪一個市場發展的最好?政府干預最少的,發展得最好。


總體而言,產品市場是發展最好的。比如中國的家電產業,政府早就不管了,所以發展得特別好。相比之下,中國的汽車工業,WTO之前管的很緊。


吉利的李書福在上世紀90年代就生產了汽車,找政府要批件、要上產業目錄,但政府就是不批。你生產汽車,政府不讓你上目錄,就是不合法的,沒法賣。為什麼現在中國的汽車市場到處都是外資的品牌,原因就在這裡。仔細研究就知道,哪一個產品市場政府限制越多,哪個產品市場問題越多。


勞動力市場也算髮展得比較好的市場。中國經濟能有這麼好的發展,與勞動力市場充分競爭和靈活性有很大的關係。但這一塊也不是完美的,因為我們有很多戶口的限制、移民的限制。很多農民變成工人了,我們不叫做工人,叫農民工,按照身份屬於農民,按照工作屬於工人。這是制度扭曲產生的怪象。


資本市場、土地市場是問題最多的兩個市場。在資本市場上,誰能得到貸款、誰得不到,誰能上市、誰不能上市,很大程度上是有政策決定的,甚至是由政府規定的。


特別是在早期,一個企業要上市融資,需要很多部門的批准,拿到資格的人就獲得壟斷地位。有關係的人才能拿到這個資格,所以這個市場很不健康。

銀行貸款也一樣,這麼多老百姓的錢貸給誰?政府部門說貸給誰就貸給誰,民營企業不容易得到貸款,而國有企業大量的虧損照樣可以得到貸款,市場沒有效率。


再看土地市場,沒有真正的私人交易,而是政府的強制交易。要蓋房子,農用地變為住宅地,需要從農民手裡拿,拿的時候,政府以很便宜的價格征地,然後倒手賣。有關係的人就可以搞到土地,沒關係的就搞不到,或者花很高的價錢才能搞到。所以這個市場也很腐敗,沒有效率。


中國的房價為什麼漲的這麼快?如果我們實行自由的土地產權制度,房價這麼高,就會有更多的土地釋放出來建房子,房價上漲就會受到控制。


最後看技術市場,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市場。創新是經濟增長的源泉,它是通過企業和市場發揮作用的。在真正的市場經濟當中,你有一個好的發明,可以通過創辦企業,或者通過轉賣、授權來實現它的價值。


在中國,大量的技術專利是個人申請的,而不是公司申請的,創新沒有變成公司制度化、日常化的行為。這是影響中國自主創新能力提高的一個重要因素,跟我們的知識產權保護不夠有關。


政府最應該做的:保護產權,推動競爭


為了完善市場,政府應該做什麼?就是很好地界定產權、保護產權。只要政府真正做到這一點,真正保護人們的自由,每個人都會運用自己的優勢,在市場上進行交換,達成合作,整個社會很快會富裕起來。


沒有政府,經濟發展是不可能的,政府本身也是市場的一種需要。但問題是,政府獲取收入的辦法跟企業不一樣。企業不創造價值就不能獲得收入,政府即使不創造價值,通過稅收也可以獲得收入。所以,很多政府的行為就容易超越自己的職責界限。


另一方面,像前面所說,很多人缺乏理性思維,看到社會中出現某種問題,沒有弄清真正的原因,就請求政府干預。實際上,許多情況下,政府干預越多,問題越大;問題越大,對政府的需求就越多,結果就會陷入惡性循環。


所謂競爭,並不是說一個行業有很多企業,而是政府允許自由進入。在中國,石油、電信等行業經常受到批評,真正的問題在哪兒?是政府沒有把行業放開,只允許一部分企業做,不允許另一部分企業去做。要使中國的電信企業、石油企業更好地為社會服務,唯一有效的辦法就是解除行業進入的管制。這樣,即使沒有企業馬上就真正進入,僅僅由於潛在的競爭威脅,他們也會努力迎合消費者。


任何限制競爭的做法,只對少數人有利。資源配置要麼按市場,要麼按特權。如果不按市場,一定會按特權。任何限制競爭、人為地限定價格的辦法,最後只能讓少數有特權的人得到好處。


讓窮人的資產變成資本


關於產權保護對窮人致富的意義,秘魯經濟學家索托在《資本的秘密》一書中給出了很經典的證明。為什麼落後國家的普通人那麼貧困?因為這些國家缺少能把資產變成資本的制度。發達國家為什麼發達?因為它所有的財產定義都明確,任何人都可以把資產變為資本。


這聽起來比較抽象,舉個例子:假如我有一棟房子,我想做生意,需要一筆錢。如果我的房子產權明確,就可以抵押給銀行。我的房子值100萬,銀行可以給我貸60萬,這樣我的企業就可以做起來了。十年以後,可能我就變成了很富有的人。但在落後國家做不到這一點。


這本書的作者走訪了幾十個國家,作了大量的統計研究,第三世界窮人積累的資產有很多,比如說房產的價值是9.5萬億美元,但這些都是半合法半不合法的資產,可以使用,無法買賣。


看看中國的農民是不是這樣?農民是中國社會最低層的群體,但農民手裡都有值錢的東西:土地、住宅、宅基地,但他不能賣,即使進了城,也只能放在那兒。一邊有值錢的財富放在那兒,一邊在城市裡又沒地方住。


這是很不合理的。如果農民真正獲得土地的所有權,把那些宅基地賣了,在城裡至少買一個四十平米的房,他就跟城裡人一樣了。但現在不能,因為政府不允許。土地只有使用、耕作的權利,沒有交易的權利。


社會落後,不是我們沒有資產,而是沒有把資產變成資本的途徑,所以很多人可能拿著金飯碗討飯吃。資本市場的作用,就是讓人們可以用未來交換現在。


這是什麼意思?我現在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想法、一個計劃書,但因為這個計劃實現之後我可以賺大錢,所以現在有人給我大筆的錢。但如果產權沒有很好的界定和保護,你有一個好的創業計劃,政府不讓你借錢,或者銀行不相信你,不借錢給你,你就失去了致富的可能。


所以,無論在第三世界國家,還是像我們這些新興的市場國家,要使窮人富裕起來,第一要務,是很好地界定產權,讓窮人的資產可以變成資本。這樣,每個人聰明的腦袋可以提現。如果不是這樣,靠政府和世界銀行給救濟,靠各種慈善活動,抵消不了由於制度的不合理給窮人帶來的損失。


相信市場,允許民間扶貧


當然,在任何社會,包括市場經濟中,總會有相對貧困的人需要救濟,問題是怎麼去救濟?


很多人認為,扶貧要靠政府。但在中國,我的研究發現,財政支出佔GDP比重越高的地方,收入差距就越大。好比說,現在政府建設新農村,在農村給一些窮人補貼,這本來是好事。


但仔細看一下,錢撥下去之後到誰手裡了?大部分沒有到最窮的、最需要錢的人里,而是到了某一個縣、某一個部門領導的老家,某個親戚手裡。政府花了很多錢,但沒有起到扶貧的作用。


經常有人講,政府要去做市場上做不了的事——但要打一個註腳,很多市場做不了的事,不是它真做不了,是政府不讓做。現在的慈善事業,暴露出很多不公平的狀況。未來中國有更多的人富裕之後,慈善事業會越來越多,但我們的體制環境不利於慈善事業的發展。


我本人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包括茅於軾教授、吳敬璉教授、林毅夫教授,我們十幾個人,在三年前就做了一個富平基金,有兩個目的:第一是幫助農民工的培訓;第二是資助農村的小額貸款,但至今沒有被註冊下來。


同樣的道理,在醫療體制改革問題上,我曾經說,政府有責任提供醫療保障,但沒有權力不讓私人辦醫院。


如果允許私人辦醫院,政府花在醫療上的錢,就可以大大轉到低收入階層身上。因為高收入階層的人,會花高價到服務方便、不用排隊的醫院,這就把更多的醫療資源讓給了困難人群。


而且,政府還可以向私立醫院徵稅,進一步補貼困難人群。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而現在,看看北京,看看全國,越是好的醫院,越是把大部分的費用都花在一小部分有特殊地位、特殊關係的人身上。


一個嚴重的誤解:市場導致不平等


對於社會中的收入分配不平衡的現象,大部分人都很擔憂。但有人把這種現象的原因歸結為市場化改革,甚至有人認為,市場經濟的結果一定是貧富差距擴大。這是一種誤解。


從歷史上看,市場經濟使什麼人受益最大?是富人嗎?不是,市場經濟最大的受益者是普通人。舉個簡單的例子,愛迪生髮明了燈泡,給每個人都帶來便利。但燈泡的價值對富人來講要比窮人小,因為富人有錢,沒有燈泡,他可以點很多蠟燭,而窮人一根都買不起。


再比如現在有了電視,每個人都可以看明星唱的歌、演的戲,而過去只有少數富有的人、皇宮貴族才能享受現場直播式的演出。汽車也這樣,過去富人可以坐轎子,現在每個人都可以有代步工具。所有新產品技術都是這樣。市場經濟最大的受益者是老百姓,不是特權階層。


再看中國改革的歷史。我1977年考上的大學,那時候全國總共招了28萬大學生,後來追招可能是40萬。那時候,高中生中只有不到5%的人有機會上大學,這些人中,相當一部分是家庭出身不好、父母有歷史問題的,當兵去不了,招工去不了,沒有任何希望,只好在家裡看書,結果趕上恢復高考,考上了大學。


1980年代的城市個體戶,大部分是社會低層的群體。因為稍微有特權的人都去當兵了,去政府、國有企業工作了,而沒有特權、沒有關係的人怎麼辦?只好自己撿破爛,擺攤賣點瓜子,結果反倒富裕起來。


這說明,改革使我們的社會垂直流動性大大提高了。斯坦佛大學一位教授的研究表明,在中國,1990年收入最低的1/5的人,到1995年仍然處在這個群體的比例,遠遠低於美國。也就是說,中國收入的垂直流動性要比美國高。


這一點可以理解,因為中國本身是在劇烈變化過程中,而美國社會相對比較穩定。比爾·蓋茨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但在中國,原來處於社會底層的人,經過奮鬥或創業,進入中產階層的人,就比美國多。


如果以基尼係數來衡量收入差距,我做過一個統計,在中國30個省、市、自治區當中,平均而言,市場經濟發展最好的地區、國有經濟部門最少的地區、財政收入佔GDP比重最低的地區,是收入差距最小的地區。


這說明什麼?如果政府參與經濟活動少,人們從事商業活動的自由就大,競爭就激烈,商業活動的利潤就低;如果這個地區只有少數有特權、有關係的人能做生意,或只有最膽大的人敢做生意,做了之後盈利就很高。


舉個例子,浙江一帶的人做生意的人比較多,富人也多,但利潤都很薄。但像東北這樣的地方,大部分人都不做生意,但做生意的人一定賺大錢,為什麼?因為他們的市場環境不好。所以我們看到,市場越開放、政府干預越少的地方,收入差距越小。


另外,平等不僅僅體現貨幣收入上,還包括其他的方面,如自由、權利、選擇等。過去老百姓有什麼自由?我在農村的時候,農民家裡生產的西瓜、蘋果,到集市上賣,被發現,算作投機倒把,要批鬥,甚至關起來,連做人的基本權利都沒有。


那時候農民一年四季吃不上肉,也買不起面,但只要公社的幹部來村裡,大家都搶著請客,有點白面、有點肉都留給幹部吃。為什麼?只有跟他關係搞好了,孩子才有機會當兵、招工之類的。所以,改革開放不是使中國社會變得不平等,而是更平等。


拒絕「賣拐」:堅定對市場經濟的信念


市場經濟很脆弱,太容易受到損害,需要有人去捍衛它。市場經濟就是這樣:當你享受它的好處的時候,你只會盯著它的壞處;當你沒有機會享受它的好處的時候,它也沒有辦法告訴你,它的好處是什麼;當你自己把它弄壞的時候,你還罵它,怎麼這麼糟糕。


這就跟人一樣,本來沒病,但有人不斷說他有病,非給他吃藥不可,最後就吃出病來。這也是趙本山的小品《賣拐》告訴我們的真理。現在好多人都在「賣拐」,本來你的腿不壞,他一定說是壞的,說到最後,你自己認為自己的腿不行了,只好買他的拐。在今天的社會上,這個拐是什麼?就是大量反市場經濟的言論。


我說這些,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大家更好地理解什麼是市場經濟,堅定我們對市場經濟的信念。


中國的未來最值得擔心的是什麼?不是能源、環境問題——這些當然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市場競爭推動的技術進步一定能為我們找到答案。我們沒有必要像200多年前的馬爾薩斯或30多年前的羅馬俱樂部那麼悲觀。


中國的未來發展,取決於我們的信念,我們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如果我們堅定了對市場經濟的信心,不斷推進改革,完善市場,中國的未來會非常好。如果我們失去了對市場的信念,製造越來越多的政府干預,中國的未來就面臨著曲折和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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