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它還能上映，快去看吧
（本文由Sir電影原創：dushetv）
近期，它算一部國產好片。
（而且，是難得上映的那種）
雖然長得非常不像「好片」——
準備下線，票房70萬。
看起來很失敗？
但人家榮譽滿滿——
去年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它拿到最佳影片+最佳導演。
今年荷蘭鹿特丹電影節，又拿到了最高獎金虎獎。
來，今天Sir就說說它吧，因為它有點特殊，這次Sir的介紹方式，也特殊一把。
讓我們帶著「三個問題」，走進它——
《北方一片蒼茫》
（又名：《小寡婦成仙記》）
1
一部「不友好」的電影，長啥樣？
FIRST青年電影展的140分鐘，Sir看了一遍。
院線的113分鐘，Sir又看了一遍。
看兩遍，因為覺得有意思，但是……
這確實不是一部對大眾「友好」的院線片。
《北方一片蒼茫》畫面黑白，偏愛固定鏡頭，鏡頭動輒大遠景，動輒持續幾分鐘……
不帶色彩，不帶運動，果然「一片蒼茫」。
不光是景，人也蒼茫。
人的動作極少，走兩步似乎都懶，很多戲交給了台詞。
台詞呢，又是大段大段，不集中注意力，你確實會錯過很多要點：
你們家開的那個炮仗廠啊，炸啦，警察都來啦，消防車也來啦，救火救了一宿啊，房子啥的都燒趴架啦，還記得吧，說是連電啦，連電引起的。你好險些沒命，隔著牆，在外頭屋，讓牆埋裡頭啦。我們呢，帶你去縣醫院看看，住了半個多月的院，沒醒，醫生說沒治啦，拉回去吧，準備後事得了。我們又找車，把你從縣醫院拉回來，到了家裡，看了看，緩了緩，還有點氣兒。又過了好幾天，二姑父說，不行那個啥吧，去找北溝的張仙家看看吧，是張神仙給你看的，說是呢，魂嚇沒了，魂嚇沒了，沒回來，這就請神吧。招魂，說法，哎呀還挺靈的呢，一下子真給招呼醒了。
上面這段台詞是一個人說的，整整2分32秒，平均3個字兩秒。
05：10和07：42的場景對比
功能是介紹故事背景，暗示當地是個迷信之所。
你可能要問，幹嘛不精簡一點，難道是為了「生活化、貼近真實」？
但即使是生活化，它也不夠「動態」。
動態的例子，比如賈樟柯《小武》：
昨天孝義家過來給人送貨，回的時候把錢包給人偷了。錢錢你們花了，就花了吧。把身份證給尋回來吧，那東西不好辦。
三言兩語介紹了背景，小武是賊，小縣有著縱容賊團的風氣；還點出了接下來小武該幹嘛——尋身份證。
這就是動態，有過去，有將來。
而《北方》洋洋洒洒一大篇，觀眾很難抓住要點，理順人物動機與關係。
就表演來說，《北方》也有門檻。
因為電影請的都是素人演員，對白有背誦感，一句接一句，平平坦坦。
甚至看得出個別角色在背台詞。
還有說錯了馬上糾正的，導演也不剪……
要知道一般情況下，素人演員和長鏡頭表演，幾乎是反作用的。
因為缺乏經驗，他們不能長時間沉浸於不間斷的情緒；要求素人演員被鏡頭久久注視，他們還會緊張，重則忘詞NG，輕則動作死板（生怕走錯一步）。
那，有沒有好的素人表演呢？
當然有。
缺經驗，時間補。
同樣是長片處女作的《路邊野餐》（畢贛導演），也用素人演員。但他的素人，能夠一邊說話一邊動作，舉止自然、從容。
畢贛也遇到過難調教的素人：
比如那位演醫生的老太太，我很頭疼的，因為她怎麼演都達不到我的要求。
但他的導演訣竅是——陪伴。
就不斷地訓練，不是告訴她怎麼演戲，而是告訴她那種感覺，讓她看別人演戲。
非職業演員就需要我陪著他們，如果從效率上說，非職業演員的效率是不高的，你看女囚那場戲，那是我姑媽演的，肯定百分之百不會演戲的，但她表現非常好。
因為非職業演員最大的收穫就是你用時間陪伴她，你培育出來的東西肯定是特別當即的一個素材。
《北方》導演蔡成傑拍了多久？
9天（排練一個月）。
……
……
……
好像說了一串缺點。
但說到這，Sir反而有義務提醒你：
對於電影的「真實」定義，其實是寬泛的。
素人表演不專業，大眾接受有門檻，不代表這種「真實」就無效。
所以我們且忍一忍，往後看看，它究竟在講什麼——
這是一個發生在東北農村的故事。
故事講了一個死了三任丈夫的農村小寡婦，被村民當成了克夫煞星。
陰差陽錯，各種巧合，她成了大家眼裡的「大仙」，都覺得她可以看病驅邪。
她當然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大仙。
但她突然發現，大仙的身份讓自己獲得了尊重，當大仙沒什麼不好呀！
於是，她也就真接受了新身份，開始給村民解決「各種問題」。
漸漸的，她有法力了，漸漸的，她變靈驗了……真有這麼好的事嗎？
不。
漸漸的，法力開始導致了一些糟糕的結果……
《北方》，用一種很現實的方式，講述了一個魔幻現實的故事。
這些「魔幻現實」一點都不美，反而滿目都是醜陋——
強姦植物人、人死不還錢、猥褻未成年、重男輕女、賤賣孩子、D婦羞辱、迷信鬼神……
每種丑都有，簡直是「農村人的一百種丑法」。
那麼問題來了，這部片幹嘛要黑農村人？
2
一個少見的好故事，又長啥樣？
片子的原名更接地氣一些，叫《小寡婦成仙記》，重點在人（後來的片名，重點在地區）。
（一改名感覺票房力更弱了，但仔細想想導演自有意圖）
小寡婦，就是女主角二好（田天 飾）。
當大仙，不僅利己（有尊重），還真利人（能做「好事」）。
比方說，她利用村民的愚昧，恐嚇男人要多照顧妻女，懲罰性侵女孩的流氓……
做久了，她也把自己真當仙了。
這個鏡頭你看，她確實是全村最美的神仙。
但結局呢？
二好普渡了眾生？凈化了民風？都不是——
她被「殺死」了。
為什麼走了一圈，還是回到悲命的原點？
原地轉圈
開頭台詞就暗示了整部片的走向
與其討論這個不如我們看看——
她的成仙之路，到底有什麼「不對勁」。
這個仙，做著做著會「變味」。
一開始，二好確實展現了相對高尚、有良知的一面。
但神仙做久了，她也開始利用村民的信任，開始牟利（要個房子，要些尊重，要些權力）。
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即使她勸村民做好事，這種「勸」也是命令式的，帶著一種威脅與信仰暴力。村民只是怕了才照做，卻沒有真的理解錯在哪裡。
就像二好對某村民說，「你想生兒子，就得遵守戒律，先照顧好女兒。」
這當然不是男女平等，而是又一場重男輕女的交易。
因為二好不是什麼天上掉下來的仙女，她本人，也是村民之一。
另外，這個仙是「人造」的，所以塌得也快。
二好的力量，其實來源於村民的愚昧。
村民為啥造神，當然是想借神牟利——跟她要兒子、要平安、要為非作歹後的安心……
所以，想要兒子的父親，聽了二好的話照顧女兒，但兒子一出生，轉頭就把女兒賣了。
他從神那裡得到的不是信仰，而是「好處」。
所以當村民發現，二好開始試圖挑戰他們的根本利益時，當然要把她毀掉。
說到這，你會明白，為什麼小寡婦的命運會回到原點。
用百家尿，沖仙家
所以，這是又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故事？
個人的悲劇，集體的暴力，這是我們以往在電影里見過的。
比如《西西里美麗傳說》，比如《盲山》。
但《小寡婦成仙記》的精彩卻在於：
它顛覆了這種故事的套路——自始至終，這看似村裡唯一出淤泥的蓮花，唯一清醒的人，其實也作了小惡，也是無知的一員。
她一樣有著愚昧的屬性，所以她走不出這個悲劇。
我生是以巴下村的人
死是以巴下村的鬼
雖然，最終她隱隱發覺了愚昧的不好，但當她想向良知靠近時，她就沒了。
因為良知，才是真正損害愚昧利益的東西。
看到這你明白了嗎？
這電影不是想黑農村人，而是黑愚昧。
3
如果我們否定它，我們其實在否定什麼？
《北方》這類片，一直是個爭論的分水嶺。
（相信Sir，一會兒後台肯定說什麼的都有）
因為這一類批判現實題材作品，在某些觀眾嘴裡卻有另一個名字——
賣丑片。
很多人認為「那麼多好的你不拍，偏偏拍丑的，靠賣丑去拿獎，其心可誅」……
Sir不同意，雖然Sir理解人之常情——我們都不喜歡被揭短。
但一個矛盾的事實是：
如果不揭短，我們又如何看見短？
看不見短，也就不知道何謂長，也就很難進步和成長吧？
儘管如此，Sir也有不認同《北方》的地方，因為它揭短的過程存在一些瑕疵。
簡單說，就是視角有點高，距離有點遠。
你看，鏡頭在拍攝角色時，是有點居高的。
很多情節上也是，雖然刻畫了愚昧的惡，現實的冷，但不知為啥，Sir隱隱感受到了一絲遠觀的鄙夷……
其實愚昧的人，現實里真的會看起來很惡嗎？
也許，但那更多的是旁觀、「遠看」。
「近看」就不一定了——
比如同樣是批判愚昧的《鬼子來了》，姜文是用什麼來表現愚昧的呢？
不是用愚昧作的惡，反而是用「善良」。
是的，請你仔細想想，愚昧的東西，是不是往往披著「善良」的外衣？
比如馬三不殺日本人，他的理由是老婆不忍心，肚子里還有孩子。
比如馬三給日本人借面借酒包餃子，他的理由是人之將死，也該吃頓好的。
比如日本人來和村民聯歡，玩到開心，村民還覺得小日本子也挺可愛。
村民們沒有覺得這些有什麼不對，直到日本人舉起屠刀……
這些愚昧的認識，這些膚淺的「善良」，這些吃飽喝足的基礎慾望，終於一步步將村民引入深淵。
我們看到《鬼子來了》什麼感覺？你會哈哈大笑嗎？
不，Sir覺得你不會。
你會和Sir一樣，隱隱感到親切和羞慚。
因為我們知道，某些愚昧我們自己也沒丟掉。和《北方》的二好一樣，我們也是一片土地上長大的，先輩除了傳給我們善良、良知，也會不自覺地傳給我們愚昧。
這樣去拍攝愚昧，觀眾就真正靠近了故事裡的人，明白了愚昧的悲劇如何發生，也明白了對抗愚昧的過程如何艱難。
愚昧，是和我們自己人鬥爭。
甚至，就是和我們自己鬥爭。
姜文自己演出了馬三，演著演著，他一定更懂了馬三。
楊德昌談到《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時說：
我覺得，拍這部電影是我的責任，那個歷史時期、那個事件是我完全見證的，我就是電影里那些十二三歲的小孩子。
我見證了那整個過程。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遠觀讓我們看清別人，融入讓我們看清自己。批判現實主義的天平，最好這樣保持平衡。
瑕疵是瑕疵，卻不是反對《北方》的理由。
最後，Sir除了想請你去電影院支持《北方》，也想對那些不喜歡「賣丑片」的同學說一句——
與其憤怒攻擊「批判現實主義作品」、猜測導演創作的功利性，不如你也帶著批判的眼光，去看一看評一評。
畢竟世界太大，如果有人給了你一個「你不敢相信的世界」。
你的第一反應，應該是去看看這個世界是否存在。
因為別人未必是想潑你一臉血。
而是想給你打開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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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只能聊不敏感的上半集
※看這8分新片一定一定要睜大眼（好多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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