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塊鏈是神話，還是洪水猛獸？密碼學角度來分析
區塊鏈浪潮來襲，孕育著無數人的淘金夢。有人神話區塊鏈，也有人將其視為洪水猛獸。落地應用，未來才會來。傳播君獨家對話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電子信息工程學院教授伍前紅，來聽聽區塊鏈火爆背景下的理性聲音。
傳播君：區塊鏈是一個比較抽象的概念，您對區塊鏈的理解是怎樣的？
伍前紅：區塊鏈這個詞最早出現在比特幣的白皮書里，書里沒有明確的定義，只是說區塊鏈是比特幣系統的基礎技術組成部分。把區塊鏈視為一種分散式賬本大概是傳播最廣的早期理解。這個理解反映了區塊鏈的一些特徵，在傳播區塊鏈技術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對於從比特幣演化發展出來的主流區塊鏈，我個人理解它是一種自我激勵、自我約束、自我生長、自證清白、開放分布的只增（append-only）事務鏈表。人類以前還從沒發明過這樣一種技術。區塊鏈甚至超越了單純的技術範疇，天然就是一個超級的協作平台，是一種可以跨越機構、跨越地域、跨越人種的數字經濟生態，它打開了一個新的數字空間。我們要看到它的這種原創性和生命力。
傳播君：您曾經表示，區塊鏈發明者站在了三個「巨人」肩膀上，這三個「巨人」分別是計算機科學、密碼學、博弈論。您如何看待區塊鏈和密碼學的關係？
伍前紅：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如果這些區塊鏈用到的密碼學技術不安全了，那麼所有這些區塊鏈都會崩塌，不再有價值。人們稱區塊鏈為信任機器，根本原因有兩點：一是區塊鏈是單向生長、不可回滾的；二是在鏈上數據關係是可以驗證的。這兩點是區塊鏈有潛在價值的基礎。數據出現回滾或出現關係不能驗證的數據是區塊鏈中極為嚴重的事件，會造成混亂或分裂，動搖人們對區塊鏈的信任，因此是要極力避免的。這些特性都離不開密碼學技術。
密碼學主要有兩個功能，一是防止數據被不該知道的人知道，二是讓別人可以驗證數據是真實的。密碼學對區塊鏈的作用在於，它為區塊鏈數據不可偽造、不可篡改、可公開驗證和隱私保護提供了基礎保障。這是區塊鏈的信任之源，價值之泉。密碼學是區塊鏈的底層技術，沒有密碼學就沒有區塊鏈，沒有密碼學支撐的區塊鏈不可能安全。
傳播君：區塊鏈講究去中心化或者公開透明化，數據全網公開可見，極大地降低了不法分子獲取數據的難度，也增加了區塊鏈隱私保護的挑戰。密碼技術能解決隱私性問題嗎？
伍前紅：隱私就是不想被別人知道的身份、特徵、行為、行為屬性和行為軌跡等方面的信息，這些信息在密碼學裡都被表示為數據。在密碼學裡，數據分為你能理解的數據和你不能理解的數據。密碼學的兩個主要功能，可以產生出非常夢幻的能力。粗略描述就是，讓數據僅僅能被指定的對象理解，另外的指定對象雖然不能理解這些數據，但能驗證數據之間的某種關係，除此之外的人就完全不理解這些數據。也就是說，數據可知的受眾範圍和可知程度在密碼學裡面是可以控制的，同時又不失數據的公開驗證性。
區塊鏈上的隱私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是身份隱私，主要就是賬戶地址隱私，具體來說就是，當某個賬戶的主人需要操作賬戶的時候，不能讓別人定位到被操作的賬戶；二是交易單上的數據隱私，尤其是表示虛擬數字資產的數據，你轉賬的時候不想別人知道你有多少資產，但你需要讓人能驗證你賬戶上的資產為正，而且轉出資產之和不大於你賬戶上的資產數。有很多密碼技術可以解決這兩個方面的隱私。
區塊鏈上數據的公開透明可驗證和區塊鏈上的數據隱私是兩碼事，它們不矛盾，是可以用密碼技術解決的。採用的密碼技術或者它們的組合必須經過精心的專業設計，必須是經過嚴格邏輯證明的，至少是經過長期實踐檢驗的。正確選擇密碼技術後還需要正確地實現與正確地使用，否則還是保護不了隱私。密碼技術非常消耗計算機資源和網路資源，因此隱私是有代價的。隱私保護的程度和範圍要平衡其代價和人們對隱私的實際需求。
傳播君：您曾經表示，區塊鏈監管分了解、監視、發現、介入、重塑五個層次，能否詳細介紹一下？
伍前紅：監管的目的是為了防範新技術帶來不可預知的風險，防範新技術被不當利用，保護正當從業者、參與者的合法權益，促進新技術健康發展和對實體產業、經濟、社會的健康影響。因此，監管的對象不是區塊鏈技術，而是監管涉及到的行為，包括行為主體、行為內容和行為影響。
層次一 ——了解：首先是指對區塊鏈技術要有所了解，了解它是怎麼工作的，評估它有什麼潛在的價值，它將如何發展，會產生什麼影響，影響的程度和範圍如何，有哪些減少負面影響的措施；其次還要了解與評估行業態勢與趨勢，了解區塊鏈行業是否積累了很大的風險，如何疏導、隔離或切斷風險，其他國家的監管政策與措施如何，有哪些是可以借鑒的。
層次二——監視：就是密切注視行業發展中的重點個體或群體行為，關注哪些行為是不被允許的，哪些是被禁止的，哪些是不合規的，哪些是違法的，哪些是犯罪行為。重點監視潛在風險大、危害廣的行為。
層次三——發現：就是要及時甄別出風險大、危害廣的行為，找到行為主體和其違規、違法、犯罪的證據。
層次四——介入：就是對風險大、危害廣的行為及時警示、阻止，以免風險和危害進一步擴大。
層次五——重塑：就是在更加清楚區塊鏈技術的利與弊、價值與風險的基礎上，依據政策和法律法規，約束和規範行為人的行為，引導區塊鏈技術和行業健康發展、脫虛向實，服務實體經濟與社會，造福人民。
傳播君：您認為區塊鏈發展還面臨哪些困境？
伍前紅：區塊鏈發展還面臨多方面的困境，這些困境有的來自對區塊鏈的認知層面，也有的來自技術層面，還有的來自資本與政策層面。
首先，在認知層面，人們要麼把區塊鏈神化或者宗教化，要麼把它視為洪水猛獸或者妖魔化。把區塊鏈神話或者宗教化的人，除了有宣傳目的外，往往是混淆了數據真實性、正確性與可信性等一些概念，不理解信任和信仰的區別，錯誤地以為只要是多方產生的鏈式數據就是區塊鏈了，以為區塊鏈就是靈丹妙藥。把區塊鏈視為洪水猛獸或者妖魔化的人，很可能沒有閱讀過經典區塊鏈系統是如何工作的技術資料，聽到一些宣傳用語，以為區塊鏈就是專門對抗監管的、還試圖顛覆現有經濟組織形式；或者是因為盲目相信一些有目的的宣傳，參與虛假或者失敗的區塊鏈項目時蒙受了損失，就馬上從過高期望的極端走到其反面。區塊鏈是一種信息技術組合創新，可能融合了一些經濟學、博弈論的原理，具備新的數字經濟範式的雛形。事實上，即使經過了近十年的發展，全球所有公開定價的區塊鏈項目市值之和尚不及一家傳統互聯網公司的市值。它在技術上、價值增長上都沒有想像中那樣快。未來還沒有來，只有通過踏踏實實地創新與研發區塊鏈底層技術，理解區塊鏈的技術特徵與應用場景中痛點之間的關係，然後把區塊鏈與應用結合起來，落地應用，未來才會來。
第二，在技術層面，區塊鏈綜合了計算機技術、密碼學技術和經濟學尤其是博弈論方面的技術。很少有一種信息系統像區塊鏈一樣需要耦合如此多學科的技術。一個參數的不當設置、一行實現代碼的漏洞，輕則導致區塊鏈系統分叉、價值大幅度縮水，重則導致整個系統崩潰、價值歸零。除了自身的技術瓶頸外，區塊鏈發展更大的困境來自鏈下防造假技術的不足。比如，如果利用區塊鏈實現版權保護，就必須還有配套的防產權漂洗技術，就是要能低成本地甄別對原創工作形式上的修改；要利用區塊鏈實現產品溯源，必須要有產品數字化綁定技術，使之能低成本地獲取產品的數字指紋，否則產品很容易掉包。然而這樣的技術即使有，成本也較高昂，難以應用。一些折中的辦法是利用現場管理、數據聚類和鏈上數據追溯到責任人的方式，緩解鏈下數據造假的風險。區塊鏈發展還有一個困境是區塊鏈原創技術很少得到尊重。不開源的區塊鏈可以有很多貓膩，比如可能只是利用區塊鏈作噱頭；然而開源的區塊鏈原創技術極易被抄襲、剪切、嫁接、漂洗，原創者尤其是未接受投資的區塊鏈技術研究人員，很少得到應有的尊重和價值回報，嚴重削弱了人們分享技術創新的動力。區塊鏈在技術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第三，在資本層面，區塊鏈發展面臨著混亂、焦灼的市場困境。過熱的資本尤其是投機性資本的介入，助長了行業的焦慮、浮躁和泡沫。區塊鏈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系統，需要極致的深思熟慮。比特幣作為第一個區塊鏈系統，也是迄今最為成功的區塊鏈系統，但這也是經歷了多年的持續研究才得以問世。而隨後的區塊鏈系統，由於所介入資本的流動性與換手需求，這些區塊鏈系統通常只有一年左右的時間去設計、研發、測試和部署，以兌現對投資人的承諾。然而，傳統的大型信息系統僅僅測試的時間可能都比這些區塊鏈系統的完整研發周期還要長。其造成的結果是，相當多的區塊鏈系統倉促設計與部署，部署後遠遠達不到設計的目標。一些區塊鏈項目由於缺少技術能力，完全不能兌現當初提出的設計，直接跑路；甚至有的區塊鏈項目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做出來，打著區塊鏈的旗號騙錢，嚴重損害了行業的聲譽，更損害了區塊鏈技術和區塊鏈行業的發展。區塊鏈發展需要理性的專業機構投資，他們才有能力和資源去識別和排除虛假區塊鏈項目。
第四，在監管政策層面，區塊鏈發展面臨相關政策不確定的困境。與僅僅是簡單的技術工具相比，最有活力的區塊鏈以創新技術與創新應用為驅動，以密集流動資本為牽引，以開放技術社區為支撐，是一種新的數字經濟範式。它的投資和運行方式與傳統方式非常不同，往往具有全球性、匿名性，並帶有類金融屬性，全球各個國家和地區對它的定性、監管政策尚未達成共識。這使得區塊鏈項目的技術團隊面臨極大的政策風險，在一些國家和地區合法的行為，在另外的國家和地區可能是不合法甚至違法的。缺少清晰監管政策的規範、專業投資機構的過濾、專業技術的推動，以大眾參與為特色的區塊鏈項目很容易成為投機者的遊戲和冒險者的樂園，加劇行業的混亂。目前，在歐美已有少數區塊鏈項目，由具有極高專業水準的研究團隊主導，得到專業投資機構的投資，接受當地政策的監管。
區塊鏈目前正如互聯網其它新技術的早期一樣，尚處於混亂、野蠻生長、靠預期支撐估值的泡沫階段。不出意外，它也會遵循著名的新技術演化曲線，從最初的不為人知，到突然萬眾矚目，隨後經歷人們滿懷期望的急劇泡沫階段，使大多數人的希望落空。伴隨著人們的失望，泡沫破滅，區塊鏈逐漸沉寂。少數能支撐廣泛應用或者結合重要應用的區塊鏈系統經過大浪淘沙，最終會脫穎而出，展示出新經濟範式的活力，甚至成長為全球數字經濟基礎設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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