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的歷史——嚴嵩「奸臣」進化攻略
原標題：「吃人」的歷史——嚴嵩「奸臣」進化攻略
今日說一「奸臣」，觀點可能與別人不同，作者只是換個角度闡述，請諸君笑看，勿要介懷...
一提起嚴嵩，人們就會說他是個大奸臣。
《明史》把嚴嵩列為明代六個奸臣之一，說他無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竊政二十年，溺信惡子，流毒天下，人咸指目為奸臣。」
但在我看嚴嵩起碼是一個不好也不壞的人。
嚴嵩自小就被稱為神童，面壁十年，詩書滿腹。19歲中了舉人，26歲中了進士，是受人稱道的青年才俊。
他沒有父蔭，從底層慢慢爬上來，靠的是個人奮鬥，是位正途出身的官員。
他的私生活也很嚴肅正派，幾乎無可挑剔，一生只娶歐陽氏一位妻子，從一而終。
他「署南京翰林院事，召為國子祭酒」，放在現代，至少是作協主席職位。
重修《宋史》，也讓他領銜，這種崇高的榮譽只有文壇泰斗才能擔任，比如歐陽修、司馬光、紀曉嵐。
他的詩文有清雅之名，李夢陽、何良俊等時人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嚴嵩不僅有才華，他也有自己的原則。二十七歲，嚴嵩庶吉士結業，被授為翰林院編修，少年得志，前程似錦。可他卻在這個時候借守製為名，退隱鈐山八年。
這和當時的政治環境有關。
正德年間，劉瑾專權，嚴嵩不想投靠閹黨，也不想自取其禍。不能治天下則獨善其身，是中國讀書人傳統的中庸之道。
後來政局發生重大變化，終於在三十六歲的時候，嚴嵩應詔復職，重返仕途。
忠臣易做奸臣難當，能幹的奸臣更難做，常罵不倒的奸臣則是難上加難。
在封建時代，做個忠臣比做個奸臣確實容易多了。遇到問題，忠臣只要抗爭到底，大不了一死了之，是非判斷比解決問題容易。
忠臣負責罵，最多需要死，還可以青史留清名，剩下的問題自有擔負罵名的人承擔。
有人說，明朝的皇帝最不象皇帝。放在嘉靖的身上，部分成立。這位皇帝，形不似而神似。
從明朝起，中國進入了真正的封建專制時代。
朱元璋廢除了宰相制度，帝權、相權雙峰峙立、相互制衡的政治格局轉成了帝權獨重、君主獨裁的專制頂峰。
皇帝直接掌管政事，內閣只是負責文秘工作。雖然人們習慣說「入閣拜相」，但政治機構已無真正宰相，宰相「實亡而明存」。
這一變革，使得有明一朝帝權穩如磐石，未能出現權傾一朝、足以代立的人物。
嘉靖在位四十五年，更是沒有出現過權臣專政的局面。所以閣臣所要做的就是揣摩他的心思，迎合他的想法。
嘉靖極難侍候，他猜忌、多疑、嗜殺，還待人冷漠。對自己的妻兒、侍婢、臣僚無不無情無義，以至宮中一群弱女子要將他勒死。
在嘉靖二十一年十月的「宮婢之變」便是證明。
《春明夢余錄》載有因「大議禮」而受世宗器重的張璁一席話：「臣曆數從來內閣之官，鮮有能善終者。蓋密勿之地，易生嫌疑，代言之責，易招議論。甚非君臣相保之道也。」
這番話是說，當首輔的要為皇帝的過失承擔責任，要甘當替罪羔羊。
當徐階扳倒嚴嵩擢升為首輔時，他的朋友王維楨曾對他說：
「夫宰相位絕百僚之右，至尊至重矣。然今時有三難稱至苦焉：天子聖明，群臣莫能及而思有以裨益之，一難也；事下中書，責應於斯須，得失輕重關焉，二難也；造膝之言，廷臣不得聞，廷臣所得聞，遠臣又不及知，而擬議轉注，易動唇吻，三難也。此三難者又不敢以告人，故曰至苦也」（《王氏存笥稿》）
嚴嵩任首輔十五年，與一位脾性暴躁而又嗜殺的皇帝能相處如此之久，也是很不容易。
《明史紀事本末·嚴嵩用事》在分析嘉靖寵信嚴嵩之由時說：「況嵩又真能事帝者；帝以剛，嵩以柔；帝以驕，嵩以謹；帝以英察，嵩以朴誠；帝以獨斷，嵩以孤立……猜忌之主，喜用柔媚之臣。」
但只有如此，才能將嘉靖那暴戾的脾氣平和下來，使朝政不致變得更壞。嚴嵩怎麼能不媚上呢？
可問題是忠臣、能臣需不需要媚上？看看他同班同學的表現。
夏言、徐階「俱以青詞得幸」。
高拱有次攻擊徐階以青詞媚上，徐階說，第一我寫青詞是因為皇帝喜歡，不得不寫；第二，以前您提出加入青詞寫作班子，雖然皇帝沒有批准，但奏摺現在還存著，要不要看看。
張居正沒寫青詞，但以他與宦官聯手奪得首輔、不守丁憂仍高居權位的行為來看，只是因為他沒趕上嚴閣老的青詞媚上時代。
而徐階、高拱、張居正們是明朝中期的忠臣、能臣、名臣。
成王敗寇，歷史攙雜了太多的意識形態。
忠臣的「媚上」是為國為民，忠誠可鑒；奸臣的「媚上」則是小人諂媚，十惡不赦。
事實上專制獨裁的制度，是很難讓人不「媚上」的。
誰掌握了權力，你就向誰彎腰。中國古代是封建專制，皇帝一個人就決定了你的提拔任用甚至生死存亡，你能不看皇帝臉色么？
普天的臣子鞠躬如也，森嚴的等級赫然林立，高高在上的座位下面，拜倒了黑鴉鴉的人群。金口一開，生死立決；玉旨一下，命運全非。是非成敗轉頭空，千古忠奸難論。
其實嚴格來說，嚴嵩應該算是明代官僚士大夫中比較有作為的一個。
在皇權專制下，嚴嵩不敢也不能觸犯嘉靖的崇道嗜好，但他並非尸位素餐之輩，而是忠勤奉公職守，在領導大肆鋪張浪費之餘，勉力支撐危局。
面對國弊民窮、內憂外患不斷的困局，實行與民休息的政策。
他關心民瘼，反對大興土木，盡量減輕世宗修齋建宮的危害，以避免勞民傷財。
嘉靖20年（1541），宗廟發生火災，嚴嵩以「數年大工采興，公私財力俱耗」，諫君修省，暫停內外一應工程。
嘉靖22年（1543），嚴嵩以財力未敷，廟建未完，請緩建講武堂。
他力行節儉，節省了大量不必要的宮廷開支。主張「令該寺將節年歲用之數，冒濫之件，明白開具回奏，悉加釐正，則弊以革而費可省矣。」
嚴嵩奏報改革後，光祿寺省錢的數額「二月之間省銀二萬一千二百餘兩，若每月遞減，可省十七八萬」。
嘉靖31年（1552）底，黃河泛濫，「淮安、徐邳等十七州縣，盡皆淹沒，數千里之地為魚鱉之鄉」，饑民不計其數，恐將生變。
面對如此嚴峻形勢，嚴嵩上疏請「給發余鹽銀兩及徐淮等倉存留糧米，選差大臣一員，星馳領敕前去，設法賑濟以救一方倒懸」。
嚴嵩入閣二十年，擔任首輔十五年，善長的是「揣摩聖意」，而不是「竊弄威柄」。
他和兒子嚴世蕃，次次都能把嘉靖的心思猜個八九不離十，所奏便「甚合朕意」。
這在嘉靖看來，是嚴嵩父子忠心耿耿、勤於王事；在別人看來，則認為皇上對嚴嵩言聽計從。事實上，嚴嵩不是權臣，只是一個寵臣。
他推薦兒女親家歐陽必進作吏部尚書，半年不到就被嘉靖罷免了；他的心腹趙文華忤旨獲罪，他救不了；他的獨子嚴世蕃判了死刑，他也無能為力。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當年的他，乘著肩輿，出入紫苑，吃著御膳，喝著法酒。住的房子簡陋，嘉靖便「撤小殿材為營室，植花木其中」。
而如今距離往日的無限風光，只有三四年的光陰。此時的嚴嵩，這份惆悵與寂寞，悠悠千古下，又有幾個人能懂。
貪污腐敗也是嚴嵩聲名狼藉的原因之一。
但幾千年的封建社會，貪污文化源遠流長。幾乎無官不貪。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清官罕見，所以傳頌。
從另一個角度說，奸臣雖然貪污，賢者也未必廉潔。徐階素有廉名，卻巧取豪奪田產四十多萬畝，是全國頭號大地主。張居正一代名相，身後抄家暴露的財產與腐化的生活，令世人瞠目結舌。
嚴嵩是怎麼成為明朝第一奸相的呢？
在國人的觀念中皇帝是英明的，凡國亂時，不是皇帝無能，而是有壞人在搗鬼。
總要揪出個奸臣做墊背，把亂國的罪名推給他，說他是「竊弄權柄，構結禍亂，動搖宗祠，陷害忠良，心跡俱惡」的大奸臣。
嚴嵩說到底就是個權力之爭的犧牲品。
朝廷之爭，權力之爭，歷來你死我活。
徐階是嚴嵩的政敵，心機深刻，他時刻覬覦首輔的位子。之後，徐階主修史書《世宗實錄》把嘉靖評為中材之主，嚴嵩父子則被打成「奸臣」。
另一點，文人王世貞編了大量戲曲，醜化了嚴嵩形象，給他潑了一身髒水。
王世貞的父親王杼，任薊遼總督，因邊事被嘉靖處死。王世貞既愧且恨，不敢恨皇帝，便移怒於嚴嵩。
王世貞給嚴嵩寫的傳記，極盡詆斥，而這篇傳記，便是《明史.嚴嵩傳》。
再者百姓不知真相，信以為真。
史書歪曲，文人惡搞，於是在各種史書、故事、民間文學、戲曲中，嚴嵩成了方便的反角大白臉，如《一捧雪》、《飛丸記》、《玉丸記》、直到今天的《五女拜壽》、《打嚴嵩》。
這樣一來，嚴嵩的名聲好得了嗎？
岳飛風波亭是千古沉冤，嚴世蕃冤死罪有應得。
徐階說，如果這樣打官司的話，不僅嚴公子會無罪釋放，各位的頭也得掉了。以嘉靖的性格，是不允許別人說他錯的。翻案就是反對皇帝，就是自己找死。所以各位得想別的罪名來害死嚴公子。
首輔定了調，大家一合計，便編了個「通倭」的賣國罪。
如果說竇娥讓老天六月飄雪，嚴世蕃就應該讓雪連飄三年。（並不是說他不該死，而是罪名定的有問題）嚴公子固然無惡不作，但「通倭」純屬無稽之談。
泱泱中國的首輔之子，權勢傾天，叱詫風雲，還需要通敵賣國？還通的是烏合之眾的小小倭寇？
嘉靖四十五年(1566)四月，嚴嵩在孤獨和貧病交加中去世。他死時窮得買不起棺木，臨死前，嚴嵩艱難地寫下「平生報國惟忠赤，身死從人說是非」，擲筆而死。
而在他的大領導心目中，自己就是一個可以任意把玩拿捏的玩意，一條「哈巴狗」和一隻「小白鼠」，高興時攬在懷裡，不高興時就一腳踢開。
事情都讓他去做，責任卻不替他擔。今天讓他青雲直上，明天就把他打入冷宮。
最後，名垂青史的是嘉靖，背上罵名的是嚴嵩。
魯迅先生說一部二十四史看下來，他只看到了兩個字：吃人。
而在嚴嵩的身上，我們不僅看到了他惆悵的身影，也看清楚了我們的歷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