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的妙處
避暑之益處
by 林語堂
我新近又搬出分租的洋樓而住在人類所應住的房宅了。
十月前,當我搬進去住洋樓的分層時,我曾經鄭重地宣告,我是生性不喜歡這種分租的洋樓的。那時我說我本性反對住這種樓房,這種樓房是預備給沒有小孩而常年住在汽車不住在家裡的夫婦住的,而且說,除非現代文明能夠給人人一塊宅地,讓小孩去翻筋斗捉蟋蟀弄得一身骯髒痛快,否則文明不會被我重視。
我說明所以搬去那所樓層的緣故,是因那房後面有一片荒園,有橫倒的樹榦,有碧綠的池塘,看出去是枝葉扶疏,林鳥縱橫,我的書窗之前,又是夏天綠葉成蔭冬天枯滿枝。
在上海找得到這樣的野景,不能不說是重大的發見,所以決心租定了。現在我們的房東,已將那塊園地圍起來,整理起來,那些野樹已經栽植的有方圓規矩了,陣伍也漸漸整齊了,而且雖然尚未砌出來星形八角等等的花台,料想不久總會來的。所以我又搬出。
現在我是住在一所人類所應住的房宅,如以上所言。宅的左右有的是土,足踏得土,踢踢瓦礫是非常快樂的,我宅中有許多青蛙蟾蜍,洋槐樹上的夏蟬整天價的鳴著,而且前晚發見了一條小青蛇,使我猛覺我已成為歸去來兮的高士了。我已發見了兩種的蜘蛛,還想到城隍廟去買一隻龜,放在園裡,等著看龜觀蟾蜍吃蚊子的神情,倒也十分有趣。我的小孩在這園中,觀察物競天擇優勝劣敗的至理,總比在學堂念自然教科書,來得親切而有意味。只可惜尚未找到一隻壁虎。壁虎與蜘蛛鬥起來真好看啊!……
我還想養只鴿子,讓他生鴿蛋給小孩玩。所以目前嚴重的問題是,有沒有壁虎?假定有了,會不會偷鴿蛋?
由是我想到避暑的快樂了。人家到那裡去避暑的可喜的事,我家裡都有了。平常人不大覺悟,避暑消夏旅行最可紀的事,都是那裡曾看到一條大蛇,那裡曾踏著壁虎蠍子的尾巴。
前幾年我曾到過莫干山,到現在所記得可樂的事,只是在上山路中看見石龍子的新奇式樣,及曾半夜裡在床上發見而用阿摩尼亞射殺一隻極大的蜘蛛,及某晚上曾由右耳里逐出一隻火螢。此外便都忘記了。
在消夏的地方,談天總免不了談大蟲的。你想,在給朋友的信中,你可以說「昨晚歸途中,遇見一條大蛇,相覷而過」,這是多麼稱心的樂事。而且在城裡接到這封信的人,是怎樣的羨慕。假定他還有點人氣,閱信之餘,必擲信慨然而立曰:「我—定也要去。我非請兩星期假不可,不管老闆高興不高興!」自然,這在於我,現在已不能受誘惑了,因為我家裡已有了蛇,這是上海人家裡所不大容易發見的。
避暑還有一種好處,就是可以看到一切的親朋好友。我們想去避暑旅行時,心裡總是想著:「現在我要去享一點清福,隔絕塵世,依然故我了。」弦外之音,似乎是說,我們暫時不願揖客,鞠躬,送往迎來,而想去做自然人。
但是不是真正避暑的理由,如果是,就沒人去青島牯嶺避暑了。或是果然是,但是因為船上就發見你的好友陳太太,使你不能達到這個目的。你在星期六晚到莫干山,正在黃昏外出散步,忽然背後聽見有人喊著:「老王!」你聽見這樣喊的時候,心中有何感覺,全憑你自己。星期日早,你星期五晚剛見到的隔壁潘太太同她的一家小孩也都來臨了。星期一下午,前街王太太也翩然蒞止了。星期二早上,你出去步行,真真出乎意外,發見何先生何太太也在此地享隔絕塵世的清福。由是你又請大家來打牌,吃冰淇淋,而陳太太說:「這多麼好啊!可不是正同在上海一樣嗎?」換句話說,我們避暑,就如美國人游巴黎,總要在I』Opéra前面的一家咖啡館,與同鄉互相見面。據說Montmartre有一家飯店,美國人游巴黎,非去賜顧不可,因為那裡可以吃到真正美國的炸團餅。這一項消息,AnitaLoos女史早已在《碧眼兒日記》鄭重載錄了。
自然,避暑還有許多益處。比方說,你可以帶一架留聲機,或者同居的避暑家總會帶一架,由是你可以聽到年頭年底所已聽慣的樂調,如《璇宮艷》舞,《麗娃栗妲》之類。還有一樣,就是整備行裝的快樂高興。你跑到永安公司,在那裡思量打算,游泳衣是淡紅的鮮艷,還是淺綠的淡素,而且你如果是盧騷陶淵明的信徒,還須考慮一下:短統的反翻口襪,固然涼爽,如魚網大花格的美國「開索」襪,也頗肉感,有寓露於藏之妙,而且巴黎胭脂,也是「可的」的好。因為你不擦胭脂,總覺得不自然,而你到了山中避暑,總要得其自然為妙。第三樣,富賈,銀行總理,要人也可以借這機會帶幾本福爾摩斯小說,看看點書。在他手不釋卷躺藤椅上午睡之時,有朋友叫醒他,他可以一面打哈—面喃喃的說,「啊!我正在看一點書。我好久沒看過書了。」第四樣益處,就是一切家庭秘史,可在夏日黃昏的閑話中流露出來。在城裡,這種消息,除非由奶媽傳達,你是不容易聽到的。你聽見維持禮教樂善好施的社會中堅某君有什麼外遇,平常化裝為小商人,手提廣東香腸工冬工冬跑入弄堂來找他的相好,或是何老爺的丫頭的嬰孩相貌,非常像何老爺。如果你為人善談,在兩星期的避暑期間,可以聽到許多許多家庭秘史,足做你回城後一年的談助而有餘。由是我們發現避暑最後一樣而最大的益處就是─—可以做你回城交際談話上的題目。
要想起來,避暑的益處還有很多。但是以所舉各點,已經有替廬山青島飯店做義務廣告的嫌疑了。就此擱筆。
選自《林語堂散文選集》
廬山面目
by 豐子愷
「咫尺愁風雨,匡廬不可登。只疑雲霧時,猶有六朝僧。」(錢起)這位唐朝詩人說我們「不可登」,我們沒有聽他的話,況在兩小時內乘汽車登上了匡廬。
這兩小時內氣候由盛夏迅速進入了深秋。上汽車的時候九十五度,在汽車中先藏扇子,後添衣服,下汽車的時候不過七十幾度。
赴第三招待所的汽車駛過正街鬧市的時候,廬山給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茶館酒樓,百貨之屬;黃髮垂髫,並怡然撲克樂。不過他們看見了我們沒有「乃大驚」,因為上山避暑休養自樂。不過他們看見了我們沒有「乃大驚」,因為上山避暑休養人人很多,招待所滿坑滿谷,好容易留兩個房間給我們住。
廬山避暑勝地,果然名不虛傳。這一天天氣晴朗。憑窗遠眺,但見近處古木參天,綠蔭蔽日;遠處崗巒起伏,白雲出沒。有時一帶樹林忽然不見,變成了一片白雲冉冉而來,鑽進了我們的房間里。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開窗戶,歡迎它進來共住;但我猶未免為俗人,連忙關窗謝客。我想,廬山真面目的不容易窺見,就為了這些白雲在那裡作怪。
廬山的名勝古迹很多,據說共有兩百多處。但我們十天內遊蹤所到的地方,主要的就是小天池、花徑、天橋、仙人洞、含鄱口、黃龍潭,烏龍潭等處而已。
夏禹治水的時候曾經登經登大漢陽峰,周朝的匡俗曾經在這裡隱居,晉朝的慧遠法師曾經有東林寺門口種松樹,王羲之曾經在歸宗寺洗墨,陶淵時曾經在溫泉附近的栗里村住家,李白曾經在五老峰下讀書,白居易曾經在花徑詠桃花,朱熹曾經在白鹿洞講學,王陽明曾經在捨身岩散步,朱元璋和陳友諒曾經在天橋作戰……
古迹不可計,然而憑弔也頗傷腦筋,況且我又不是詩人,這些古迹不能激發我的靈感,跑去訪尋也是枉然,所以除了乘便之外,大都沒有專誠拜訪。有時我的太太跟著孩子們去尋幽探險了,我獨自高卧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樓上看看廬山風景照片和導遊之類的書,山光照檻,雲樹滿窗,塵囂絕跡,涼生枕簟,倒是真正的避暑。
我看到天橋的照片,遊興發動起來,有一天就跟著孩子們去尋訪。爬上斷崖去的時候,一位掛著南京大學微章的教授告訴我:「上面路很難走,老先生不必去吧。天橋的那條石頭大概已經跌落,就只是這麼一個斷崖。」我抬頭一年,果然和照片中所見不同:照片上是兩個斷崖相對,右央的斷崖上伸出一根大石條來,伸向左面的斷崖,但是沒有達到,相距數尺,彷彿一腳可以跨過似的。
然而實景中並沒有石條,只是相距若干丈的兩個斷崖,我們所登的便是左面的斷崖。我想:這地方叫做天橋,大概那根石條就是橋,如今橋已經跌落了。我們在斷岩上坐看雲起,卧聽鳥鳴,又拍了幾張照片,逍遙地步行回寓。
晚餐的時候,我向管理局的同志探問這條橋何時跌落,他回答我說,本來沒有橋,那照相是從某角度望去所見的光景,啊,我恍然大悟了:那位南京大學教授和我談話的地方,即離開左面的斷崖數十丈的地方,我的確看到有一根不很大的石條伸出在空中,照相鏡頭放在石條附近適當的地方,透視法就把石條和斷崖之間的距離取消,拍下來的就是我所欣賞的照片。
我略感不快,彷彿上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商業廣告的當。然而就照相術而論,我不能說它虛偽,只 「太」巧妙了些。天橋這個名字也古怪,沒有橋為什麼叫天橋?
含鄱口左望揚子江,右瞰鄱陽湖,天下壯觀,不可不看。有一天我們果然爬上了最高峰的亭子里,然而白雲作怪,密密層層地遮蓋了江和湖,不肯給我們看。
我們在亭子里吃茶,等候了好久,白雲始終不散,望下去白茫茫的,一無所見。
這時候有一個人手裡拿一把芭蕉扇,走進亭子來。他聽見我們五個人講土白,就和我招呼,說是同鄉。原來他是湖州人,我們石門灣靠近湖州邊界,語音相似。我們就用土白同他談起天來。土白實在痛快,個個字入木三分,極細緻的思想感情也充分表達得出。
這位湖州客也實在不俗,句句都動聽。他說他住在上海,到漢口去望兒子,歸途在九江上岸,乘便一游廬山。我問他為什麼帶芭蕉扇,他回答說,這東西妙用無窮:熱的時候扇風,太陽大的時候遮陰,下雨的時候代傘,休息的時候當坐墊,這好比濟公活佛的芭蕉扇。因此後業我們談起他的時候就稱他為「濟公活佛」。
互相敘述遊覽經過的時候,他說他昨天上午才上山,知道正街上的館子規定時間賣飯票,他就在十一點鐘先買了飯票,然後拿了酒瓶回到館子里來吃午飯,這頓午飯吃得真開心。這番話我也聽得真開心。
白雲只管把揚子江和鄱陽湖封鎖,死不肯給我們看。時候不早,汽車在山下等候,我們只得別了濟公活佛回招待所去。此後濟公佛就變成了我們的談話資料。姓名地址都沒有問,再見的希望絕少,我們已經把他當作小說里的人物看待了。
誰知天地之間事有湊巧:幾天之後我們下山,在九江的潯廬餐廳吃飯的時候,濟公活佛忽然又拿著芭蕉扇出現了。原來他也在九江候船返滬。我們又互相敘述別後遊覽經過。
此公單槍匹馬,深入不毛,所到的地方比我們多得多。我只記得他說有一次獨自走到一個古塔的頂上,那裡面跳出一隻黃鼠狼來,他打湖州白說:「渠被吾嚇了一嚇,吾也被渠嚇了一嚇!」我覺得這簡直是詩,不過沒有叶韻。宋楊萬里詩云:「意行偶到無人處,驚起山禽我亦驚。」豈不就是這種體驗嗎?現在有些白話詩不講叶韻,就把白話寫成每句一行,一個「但」字佔一行,一個「不」字也佔一行,內容不知道說些什麼,我真不懂。這時候我想:倘能說得象我們的濟公活佛那樣富有詩趣,不叶韻倒也沒有什麼。
在九江的潯廬餐廳吃飯,似乎同在上海差不多。山上的吃飯情況就不同:我們住的第三招待所離開正街有三四里路,四周毫無供給,吃飯勢必包在招待所里。價錢很便宜,飯菜也很豐富。只是聽憑配給,不能點菜,而且吃飯時間限定。原來這不是菜館,是一個膳堂,彷彿學校的飯廳。
我有四十年不過飯廳生活了,頗有返老還童之感。跑三四里路,正街上有一所菜館。然而這菜館也限定時間,而且供應量很有限,若非趁早買票,難免枵腹游山。
我們在輪船里的時候,吃飯分五六班,每班限定二十分鐘,必須預先買票。膳廳晨寫明請勿喝酒。有一個乘客說:「吃飯是一件任務。」我想:輪船里地方小,人多,倒也難怪;山上遊覽之區!並不是學校或學習班!人們長年勞動,難得遊山玩水,遊興好的時候難免把吃飯延遲些,跑得肚飢的時候難免想吃些點心。名勝之區的飲食倘能滿足遊客的願望,使大學能夠暢遊,豈不是美上加美呢?
然而廬山給我的總是好感,在飲食方面也有好感:青島啤酒開瓶的時候,白沫四散噴射,飛濺到幾尺之外。我想,我在上海一向喝光明啤酒,原來青島啤酒氣足得多。回家趕快去買青島啤酒,豈知開出來同光明啤酒一樣,並無白沫飛濺。啊,原來是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氣壓的關係!廬山上的啤酒真好!
選自《豐子愷散文選集》
四合院消夏
by鄧雲鄉
北京的長夏,天氣酷熱。現在住在高樓里的人們,不能不藉助現代的科學技術發明如電風扇、空調、電冰箱等等玩藝消暑降溫,可當年老北京的四合院里這些玩藝全都沒有,但在四合院里消暑度假,卻比現代在用先進的技術製造的低溫更適合人體的自然條件,更舒服也更充滿涼意,令人神往不置。
四合院里的人們怎樣消暑度夏呢?簡言之就是冷布糊窗、竹簾映日、冰桶生涼、天棚蔭屋,再加上冰盞聲聲,蟬鳴陣陣,午夢初回,閑情似水,這便是一首夏之歌了。
冷布糊窗,是不管大小四合院,不管貧家富戶,最起碼的消暑措施。冷布名布而非布,非紗而似紗。這是京南各縣,用木機織的一種窗紗,單股細土紗,織成孔距約兩三毫米大的紗布,再上綠色漿或本色漿。干後燙平,十分挺滑,用來當紗窗糊窗,比西式鐵絲紗以及近年的塑料尼龍紗,紗孔要大一倍多,因而極為透風爽朗。
老式四合院房屋窗戶都是木製的,最考究的有三層。最外護窗,就是塊木板,可以卸下裝上,冬春之交可擋寒風灰沙,不過一般院子沒有。二是豎長方格交錯成紋的窗戶,夏天可以支或吊起。三是大方格窗,是夏天糊冷布及卷窗的,俗曰「紗屜子」。入夏之後,把外面或裡面窗吊起,把紗屜子的舊紙舊紗扯去,糊上碧綠的新冷布,雪白的東昌紙作的新卷窗,不但屋始洞然,而且空氣暢通,清風徐來,爽朗宜人了。
糊冷布最便宜,因而一般貧寒家也有力於此。只是冷布不堅固,一夏過後,到豆葉黃、秋風涼的時候,日晒、風吹、雨打,差不多也破了。好在價錢便宜,明年再糊新的。
在窗戶上糊冷布、糊卷窗的同時,門房上都要掛竹帘子了。竹帘子考究起來是無窮無盡的,「珠簾暮卷西山雨」,穿珠為簾,固然珍貴,但一般琉璃珠簾,也值不了多少錢。倒是好的竹簾,十分高貴。如《紅樓夢》中說的蝦米須簾、湘妃竹簾、以及朱漆竹簾等等,都是貴戚之家的用品。一般人家,掛一副細竹皮篾片帘子就很不錯了。
隔著竹簾,閑望院中的日影,帶露水的花木,雨中的撐傘人;晚間上燈之後,坐在黑黝黝的院中乘涼,望著室中燈下朦朧的人影,都是很有詩意的。北京人住慣四合院,喜愛竹帘子,去夏回京,見不少搬進高層樓宇中居住的人,也在房門口掛上竹帘子,只有這點傳統的習慣,留下一點四合院的夢痕吧。
四合院消暑,搭個天棚是個十分理想的。尤其是北京舊時天棚,工藝最巧妙。不過搭天棚比較費錢,要有一定的經濟條件才能辦到。舊時形容北京四合院夏日風光的順口溜道:「天棚魚缸石榴樹,老爺肥狗胖丫頭」。這在清代,起碼也得是個七品小京官,或者是一個糧店的大掌柜的才能辦得到,一般人談何容易呢?
搭天棚要用四種材料:好蘆席、杉槁、小竹竿、粗細麻繩,這些東西不是搭天棚的人家買的,而是租賃的。北京過去有一種買賣,叫「棚鋪」,東南西北城都有,是很大的生意。它們營業範圍有兩大項,一是包搭紅白喜事棚,結婚、辦壽、大出喪,都要搭棚招待賓客。二是搭天棚,年年夏天的固定生意,它們備有許多蘆席等生財,替顧主包搭天棚,包搭包拆,秋後算賬。年年有固定的主顧,到時來搭,到時來拆,絕不會有誤,這是舊時北京生活中樸實、誠懇、方便的一例。
北京搭天棚的工人叫棚匠,是專門的行業。心靈手巧,身體矯健,一手抱一根三丈長的杉槁,一手攀高,爬個十丈八丈不稀奇,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把式,因而北京搭天棚,可以說是天下絕技。
四合院搭天棚,能障烈日卻又爽朗,一是高,一般院中天棚棚頂比北屋屋檐還要高出三四尺,所以障烈日而不擋好風;而是頂上席子是活的,可從下面用繩一抽捲起來,露出青天。在夏夜,坐在天棚下,把棚頂蘆席捲起,眺望一下星斗,分外有神秘飄渺之感。
天棚不但四合院中可搭,高樓房同樣可以搭。協和醫院重檐飛起,夏天照樣搭四五層樓高的天棚,可張可闔,嘆為觀止,真有公輸般之巧。1982年夏天到協和醫院看望謝國楨老師,見西門也搭著天棚,又矮又笨,十分簡陋,不禁啞然失笑。看來北京搭天棚的技藝,今天的確已成為「廣陵散」了。
與天棚同樣重要的消暑工具,是冰桶。大四合院的大北屋,炎暑流金的盛夏,院里搭著大天棚,當地八仙桌前放著大冰桶。明亮的紅色廣漆和黃銅箍的大冰桶閃光耀眼,內中放上一大塊冒著白氣的亮晶晶的冰,便滿室生涼,暑意全消矣。即光緒時詞人嚴緇生所謂「三錢買得水晶山」也。
小戶人家住在小四合院東西廂房中,搭不起天棚也沒有廣漆大冰桶,怎麼辦呢?窗戶糊上了新冷布,房門口掛上竹帘子,鋪板上鋪上涼席,房檐上掛個大葦帘子,太陽過來放下來,也涼陰陰的。桌上擺個大綠釉子瓦盆,買上一大塊天然冰,冰上小半盆綠豆湯,所費無幾。休息的日子,下午一覺醒來,躺在鋪上朦朧睡眼,聽知了聲,聽衚衕口的冰盞聲,聽賣西瓜的歌聲……這一部四合院消夏樂章也可以抵得上「香格里拉」了。
除此之外,還有餘韻。北京伏天雨水多,而且多是雷陣雨,下午西北天邊風雷起,霎時間烏雲滾滾黑漫漫,瓢潑大雨來了,打的屋瓦亂響,院中水花四濺……但一會兒工夫,雨過天晴。院中積水很快從陰溝流走了,滿院飛舞著輕盈的蜻蜓,檐頭瓦壟中還滴著水點,而東屋房脊上已一片藍天,掛著美麗的虹了。
搬個小板凳,到院中坐坐,芭蕉葉有意無意地扇著,這時還有什麼暑意呢?
選自《老北京的四合院》
晉汾消夏記
by 林徽因 梁思成
去夏乘暑假之便,作晉汾之游。汾陽城外峪道河,為山右絕好消夏的去處;地據白彪山麓,因神頭有「馬跑神泉」,自從宋太宗的駿騎蹄下踢出甘泉,救了乾渴的三軍,這泉水便沒有停流過,千年來為沿溪數十家磨坊供給原動力,直至電氣磨機在平遙創立了山西麵粉業的中心,這源源清流始閑散的單剩曲折的畫意。轆轆輪聲既然消寂下來,而空靜的磨坊,便也成了許多洋人避暑的別墅。
說起來中國人避暑的地方,哪一處不是洋人開的天地,北戴河,牯嶺,莫干山……,所以峪道河也不是例外。其實去年在峪道河避暑的,除去一位娶英籍太太的教授和我們外,全體都是山西內地傳教的洋人,還不能說是中國人避暑的地方呢。在那短短的十幾天,令人大有「人何寥落」之感。
以汾陽峪道河為根據,我們曾向鄰近諸縣作了多次的旅行,計停留過八縣地方,為太原,文水,汾陽,孝義,介休,零石,霍縣,趙城,其中介休至趙城間三百餘里,因同蒲鐵路正在炸山興築,公路多段被毀,故大半竟至徒步,滋味尤為濃厚。餐風宿雨,兩周艱苦簡陋的生活,與尋常都市相較,至少有兩世紀的分別。我們所參詣的古構,不下三四十處,元明遺物,隨地遇見。
途中正巧遇著同蒲鐵路興工期間,公路被毀,給我們機會將三百餘里的路程,慢慢的細看,假使坐汽車或火車,則有許多地方都沒有停留的機會,我們所錯過的古建,是如何的可惜。
山西因歷代爭戰較少,故古建築保存得特多。我們以前在河北及晉北調查古建築所得的若干見識,到太原以南的區域,若觀察不慎,時常有以今亂古的危險。在山西中部以南,大個兒斗拱並不希罕,古制猶存。但是明清期間山西的大斗拱,拱斗昂嘴的卷殺,極其彎矯,斜拱用得毫無節制,而斗拱上加入纖細的三福雲一類的無謂雕飾,允其曝露後期的弱點,所以在時代的鑒別上,仔細觀察,還不十分擾亂。
趙城縣廣勝寺在結構上最特殊,所以我們在最近的將來,即將前往詳究。晉祠聖母廟的正殿,飛梁,獻殿,為宋天聖間重要的遺構,我們也必須去作進一步的研究的。
選自《晉汾古建築預查紀略》,標題為編者所擬
夏天的旅行
by 艾蕪
夏天的早上,住厭了都市的人,單是在火車裡,看見了蒙著薄霧的青色秧田,開著檸檬色小花的棉地和門前系著一兩條黑色水牛的人家,已夠心情爽朗了,何況在終點地方,欣欣迎人的,有點綴著海面的茶褐色的風帆和掠人衣袂的濕潤海風呢。
夏天真是勾人旅行的季節呵!
在赴吳淞去的車上,心裡禁不住暗自這樣詠嘆起來了。
鶴見佑輔論夏天的旅行: "太陽將幾百天以來,所儲蓄的一切精力,摔在大地上。在這天和地的慘淡的戰爭中,人類當然不會獨獨震恐而退縮的。大批的人,便跳出了討厭透了的自己的家,撲到大自然的懷裡去。這就是旅行。"
這樣看來,在暑天,旅行的人倒彷彿近於戰士的了,其實呢,比如此次的游吳淞,我只覺得是不折不扣地偷閑而已,同自然抗爭之氣,是一點也沒有的。倘真以炎天之下的遠足為勇敢,則那些終日留在機器兩側鍋爐旁邊流汗的人,敢說他們是懦弱的嗎!也許鶴見氏的話是對的,不過這隻適合於向"夏日炎炎正好眠"的胖子們說教吧了。
旅行,是娛樂,尤其在夏天,這娛樂,應該普及到一切的人們,雖然,在此刻,又能算作夢想,但將來終歸是會實現的。
"海風,蟬鳴,六月的太陽。"
住在吳淞的友人,來信說著這些誘人的字眼,我們便開始了夏天第一次的旅行。
在堤上當風走著是愜意的,就是把一雙足醬在泥灰寸積的村道中,也很愉快的,因為人在但見屋瓦牆磚的環境裡面脫逃出來,便好像得了莫大的解放似的。
坐在一家賣汽水的茅草店內,望見了海面天空和田野,人便覺得是做了大自然的兒子,躺在它的懷中一樣。海風作聲地吹著,依著藤椅就想呼呼地睡去,雖然我們的唇間,都在不時地流出使人不易倦怠的孩子氣那樣的話語。
藤桌旁邊的泥地上,螃蟹悄悄地爬著,我們不去捉它,也不作聲驚動,只是帶笑地看著,讓它自由自在的。
在村中飯店去,路過蘆葦豐盛的池塘,便覺得在我們緩緩步去的足聲中,應該有二三隻野鴨,驀地驚飛起來。雖然結果是野鴨一隻也沒有,但卻想起屠格涅夫在《獵人日記》上所寫的那些打野鴨的場面來了。因此我們在日光下,信口開河地談話,便搭著了《獵人日記》這隻船,開到了小說的海洋上面。
也許就因為是夏天吧,在海邊上,很容易回憶起了南國,從前我所到過的那些殖民地國家。
雖然在這兒並沒有看見椰子和芒果的樹蔭,但望著了精雅的洋式飯店,和店前草地上啜飲咖啡的白人,就好像我已回到了新加坡的海濱公園和仰光的綠綺湖畔一樣。
心裡起著這樣不快的感覺:難道我們的國家,竟同緬甸。爪哇一般的么?
然而,實際上,倘若這時拭著額上的汗,在綠綺湖畔散步,或是海濱公園閑坐,我相信,一定是要更為愉快些。因為,至少不會在綠蔭蓬草之間,看見了殘缺的牆,和一片亂瓦,那些以往的戰事痕迹。
甚麼時候才是最愉快的夏天旅行呢?
我想:應該是一切人都能作一次夏天旅行的時候。
選自《艾蕪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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