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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骨醫生:一天做七台手術,生產定製化的美

報道 REPORT

整形醫生

「削骨手術」是一種面部整形手術的俗稱,包含內推顴弓、切掉下頜角。它是一種病理上並無必要的手術,但近年來,卻成為求美者中極受歡迎的項目。

張笑天是一名資深整形醫生,每天要打開幾個女孩的面部和口腔,鋸掉長好的骨頭。削骨手術是為了迎合東亞瓜子臉審美的潮流,在他看來,求美者經歷巨大痛苦,最終做出的選擇,仍被時代潮流所裹挾。

採訪、撰文 /陳柯芯

編輯 /靳錦

插畫 /陳禹

封面、題圖圖片提供 /視覺中國

微信編輯 /尹斯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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鑽、鋸和鎚子

白色粉末猝不及防地濺出來,星星點點撒落在墨綠色的手術布上。一個20歲的女孩躺在手術台上,顴骨以外的身體部位被手術布覆蓋。那些白色粉末來自她的兩塊顴骨,它們位於左右眼眶的外下方,鋸掉它們,往內推顴弓,就能使臉的面積迅速變小,成為「巴掌臉」。

「嗞——」醫生張笑天手裡的手術器具發出尖銳的聲音,由小變大,直至充滿整個手術室。那聲音和周末吵醒你睡覺的隔壁裝修聲別無二致,都是電鑽。

這種手術學名叫做「顴骨降低、顴弓縮窄術」,它並不在於挽救生命,而是改善臉型,常見於以瓜子臉為美的東亞國家。

時間過去了一個小時零三分,張笑天從女孩的一側繞到靠近頭部的正中間,伸出雙手從下巴處捧住許亞麗,指間在顴骨按壓,過幾秒變換一處位置,他隔著無菌手套在感受骨骼的變化。

截斷了女孩的顴骨後,張笑天開始做「下頜角成角截骨術」,也就是切掉下巴兩側接近90度的角,使之變成約120度的圓滑曲線。他換上另一個手術器具,在女孩的牙齦處來回攪動,她的頭部震動非常厲害,需要醫助幫忙按住。

我問巡迴護士這種手術器具是什麼,她說,「先用的往複鋸,你想(成)劈材用的鋸子就行了,現在是擺鋸,跟豬八戒的耙子差不多,一會兒還要用鎚子。」

「快出來了」,張笑天鬆了口氣,最後用鉗子夾出一片細長的骨頭塊,大約三四厘米,上面沾著血絲。接著又取出了四片大小不一的骨頭塊,短的一厘米多,長的有十厘米。這些骨頭登記完後會被送到處理間,經過浸泡、消毒、烘乾,保存起來。

張笑天曾經是口腔科醫生,2006年開始做整形,目前已經做過三千多台。剛開始一台手術要花四五個小時,現在至多一個半小時就能完成。最忙的時候,他一天要做七台手術。我第一次到見到張笑天的時候提出要跟訪幾天,他沒吭聲,過了一會兒說,「你跟不下來的,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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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裡的《西遊記》

早上八點四十,我跟隨張笑天一起查房,這是他每天上班後的第一件事。我們花了四十分鐘,由北向南穿過整個三樓。這層樓住著二十多個女孩子,要區分她們並非易事,每個人的頭上都纏著由棉布、繃帶、紗布、彈力繃帶和彈力網套包裹起來的頸頜套,只露出眼睛、鼻子、嘴和耳朵。她們無一例外剛做完削骨手術。

在削骨手術後的5天里,女孩們需要24小時佩戴這種頸頜套。由於頸頜套強大的擠壓力,她們的嘴都不自覺地嘟了起來。

張笑天進去的時候,有的女孩還沒醒來,有的側著身子在床上玩手機,有趣的是,我們連續進了三個房間,電視里都播著央視十二台的86版《西遊記》,那個千辛萬苦熬過八十一難,終於取得真經的故事。

張笑天笑著跟她們打招呼,問術後的情況。有個女孩打趣道,「您拆頸頜套就跟拆快遞一樣吧」,說完嘟著嘴,「霍霍霍」地笑起來。

查完房不到十點,張笑天一般會到辦公室燒水泡杯茶,準備「面診」,與求美者進行初步的討論。

大部分走進醫美醫院面診的人們,會經歷少則半年,多則十多年的了解和猶豫。張笑天的工作,首先是判斷求美者是否做好了心理和生理上的準備。

「這種臉型我能做出來嗎?」第一位求美者拿出手機,剛解鎖,楊冪的照片就出現在屏幕上。求美者看起來約莫四十多歲,下巴較平,顴骨突出。她沒有按流程拍X光片就來了。「楊冪的臉型是變了呀,但是人還是同一個人吧,沒有人把她認成王冪吧,臉型只能是在解剖的基礎上盡量改善,把你做成她,我做不到。」張笑天拒絕了她。

美的偶像一直在變。十年前,很多人帶著范冰冰的照片來面診,五年前,照片上的人變成了Angelababy,偶爾是楊冪,這幾年提趙麗穎的最多,「范冰冰的鼻子有點鼻樑峰,現在幾乎沒有人來說想要那樣的鼻子了,也可能是現在的90後、95後都不知道範冰冰了吧,就跟我們當年關注劉德華、蔣大為一樣」,張笑天說,誰火就整成誰,這種求美者一味盲從,缺乏自我認知,「肯定是不能給做手術的。」

在公立醫院,來看病的人們被稱作病人或者患者,近年來大量資本進入了民營醫療機構,不少民營醫院把求美者稱為「顧客」,這讓張笑天很不習慣,「畢竟是醫療服務,醫療屬性還是在的,在醫生面前,他們就是患者。」

「但『患者』的字面意思是生病的人?」我問。

「對啊,要做手術還沒病嗎?」張笑天反問,「沒病做什麼手術啊。」

「大部分患者都有心結,極少數人存在心理障礙」,在他微博的評論里,我看到很多求美者都在訴說臉型給自己帶來的自卑和困擾,「照片全靠PS,跟人相親不敢去見面」、「從初中起我的臉型就是笑柄,直到大學還在伴隨」。還有求美者花了兩千多字的筆墨描述自己如何因為臉型被同學嘲笑,導致學習成績一落千丈,最後徘徊在自殺邊緣。

張笑天告訴我,心結有時能通過整形解開,但如果達到病態的程度,就要尋求專業的心理諮詢師了。「前段時間有個女士來做除皺提升,做完後反饋說還是跟老公離婚了,但我說術前我們也沒答應這能幫你挽回婚姻啊,這是不切實際的,離婚不是單一因素造成的,容貌只是佔一部分問題,這就是典型的期望值太高了,醫生做不到的。」

七月中旬的一個上午,張笑天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裡接待了四個面診。他面診的速度非常快,我去趟衛生間的功夫,兩個面診就已經結束,這兩位都不具備手術條件,需要雙手拖拽皮膚,將皮膚拉鬆弛之後再來。

一位中年人陪著一位年輕女孩走了進來。「想讓兩邊臉對稱一點,線條稍微流暢一點,」女孩只有20歲,說話輕輕的,從正面看去,女孩的顴骨一高一低。

面診室不大,正好擺下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和普通醫院不一樣的是,每間面診室都有一面鏡子,以及一套精細的測量工具,眼皮寬度、下頜角的角度等等,都有對應的測量儀器。

張笑天拿著X光片,遲疑了一下,「能讓我調整的空間太小了」,他看到女孩的一側齒槽神經血管幾乎貼著下頜骨的最下端生長,這意味著他並不能切除太多的下頜骨,如果神經血管被破壞,將會導致嘴部永久性無知覺。

「這就是細活的意思了」,女孩的父親還想再爭取一下。

「不是出細活,它就出不了活,如果實在要切也能切,但是切得很少,就達不到我們想要的效果」,張笑天顧慮重重。

「我不懂,只能是跟這兒瞎摻和,」女孩的爸爸滿臉堆笑,「早在幾年前你還算美的,這個樣子也不錯了,還要修整什麼呢,」他轉過來對女兒說,「我的要求是不要冒風險,如果說不清楚這個賭,我們就不要去賭,哪怕有99%賭1%,我不去賭1%。」

女孩沒吭聲,算是默認了。最後商量的結果是,只為女孩切另一側臉的下頜骨。

張笑天認為,理想的求美者思路和談吐都應該很清晰,明確知道要什麼,也清楚自己現在的狀態,不抱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幫她解決了,自信和能量就會一下子爆發,這將會是質的改變,如果發現來訪者怨天尤人,我會覺得即使我幫她改變了(外表),他也達不到(內在的自信),所以基本上我會婉言謝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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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塊與6000塊

中國最早的整容美容醫院是北京八大處醫院(現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院),它建立於1957年,主要針對戰傷歸來的戰士做美容修復。

上世紀90年代末,還是口腔科醫生的張笑天因為醫院進修,接觸到整形外科。他從老師身上窺見到這個行業的巨大市場。老師告訴他,在1984年,一個普通人的月薪在30塊左右,割個雙眼皮就要15塊,而老師出一天門診就可以約三個月的手術,每當有人從診室出來,候診者們就高舉著手中的紙條圍在門口喊「到我了!到我了!」,「跟超市一樣,結賬的時候還得排隊,那是真正的賣方市場,管你割得好壞,只要能弄出雙眼皮就成」,改革開放後,人們對美的需求終於不再壓抑。

當時市面上的書籍還很少,「看得出來你抄他的,他抄你的,互相之間沒什麼太大區別」,理論上的匱乏顯然影響了醫生們的實際操作,「做鼻子有95%都是放假體抬高,沒人考慮比例、銜接,還有角度。」

「前幾天我老師還說,有個患者打電話問他,你那裡現在做雙眼皮還是15塊錢嗎」,張笑天的嘴角掛著笑。

在他的醫院,做雙眼皮需要六千元左右,下頜骨手術五萬五起,顴骨手術六萬五起,我以為來的都是中產以上的人,被醫院的品牌總監惠麗否認了,「現在真的大眾化了,只要有變美的意願都可以做,很多人一分錢不交,全部貸款。有專門面對醫美群體的貸款公司,22歲以上,有固定工作的,信譽度、徵信都比較好的話,貸個八九萬、十萬都沒問題,然後分期慢慢還唄。」

跟訪期間正值暑假,我在醫院看到不少和爸爸媽媽一起來的求美者,他們有的剛高考完,有的正在上大學。「這兩天來的學生特別多」,惠麗也發現了,「有個剛大學畢業的男生,借著錢也要來做,暑假過完他就要進入新單位了,想通過暑期變得更好看一點,因為新的工作環境特別高大上,聽說他是造導彈的。」

客服黃玲在跟求美者接觸的過程中同樣感覺到,男性整容的比例越來越大了,「我們這一代或者說我們上面一代會覺得,男性主要還是看才華、奔事業,但是現在的價值觀在慢慢教育男人也要長得好、長得帥。」

去年12月,醫美行業某著名app宣布完成D-1輪融資,融資金額為4億元。社會支持體系的發展,讓變美成了一件越來越輕易的事情,不再需要極大的勇氣、代價和心理建設。

今年是張笑天的醫院成立第四年,「第一年流水六千多萬吧,今年有九千多萬了」,張笑天說,據另一位不願署名的工作人員透露,三位合伙人醫生的年收入已經過千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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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與選擇的幻覺

「要不要下午做顴骨手術?」張笑天問李蓉。她的手術原本安排在半個月後,但5月14日,一位客人取消了手術,排期出現空檔。

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大型手術,李蓉沒有猶豫。進手術室前,她給在外出差的丈夫發信息,「我要做了啊」,丈夫回復說「不能做」,她說,「能不能做你也不能回來,反正我馬上要進去了。」我試圖問她別的家人和朋友有什麼反應時,她一下子提高了聲調,「我是成年人了,可以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想做就做唄,不用考慮別的。」

李蓉畢業於老家的一所衛校,做了幾年護士之後,去年六月來到這家醫院做客戶服務。她是個愛美的女孩,五年前割了雙眼皮,來這家醫院工作後,開始規律地打瘦臉和瘦腿針。因為一直在瘦,顴骨越來越突出,她又打算做手術把顴骨往內推。

手術做完兩個月,她的臉消了腫,看起來比之前要瘦一些。以前她愛自拍,現在更愛,只是現在拍了照,會專門看看自己的臉型,「覺得真好看啊。」

我問張笑天,整容是否是現代女性更多元化的選擇。他提到環境的影響,短視頻、直播、韓劇和廣告都在不間斷告訴你,什麼是美;影視媒介普及,「現在人人都是中心和媒體,人人都可以發布新聞,成了焦點,也有了對外貌的需求,這些都是相輔相成的。人造出來的這些東西也會影響人。」

「你內在美是沒有問題的呀,關鍵是你要用外在美去吸引別人了解你的內在美。人家根本不想了解你,誰管你內在美不美」,這是抖音上很火的一段台詞。上個月,抖音估值在80-100億,而快手即將完成10億美元融資,隨時隨地拍照、分享短視頻、開直播,已經成為常見的生活方式。

作為整容醫生,張笑天做的就是人工加工的活兒。手術前,他用標記筆在求美者們的臉上畫出神經線和需要切除的骨頭位置,手術中不斷用手觸碰進行調整,像一個老練的雕刻師,「術後很難把這個(人工)痕迹掩藏起來,只能靠化妝。」

但被問及他眼中的美人,他說,皮膚要乾乾淨淨的,五官不能給人太突兀的感覺,「其實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主要還是協調吧,第一感覺就是看上去很順眼、很舒服,賞心悅目,覺得還想再看一眼,」如果一個濃妝艷抹的人坐在他面前,他說心理上就不會覺得舒服,「這不是那種自然的美,是人工的痕迹太重了。」

李蓉的丈夫最終接受了她的手術。為了防止不小心的碰撞,他們夫妻一人朝床尾睡,一人朝床頭睡。「他也不怎麼敢碰我,他說你臉還行嗎,跟豆腐塊兒一樣,」李蓉說。她的朋友圈裡發的最多的是和孩子的自拍,不過現在抱孩子,很容易磕著下巴和臉。她剛剛把三歲多的兒子送回了老家。周圍的人都說她瘦了,她說是減肥成功,「想孩子想的。」

接下來,李蓉打算繼續做隆胸手術。█

應採訪對象要求,李蓉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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