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我曾見過有人如此拯救了自己

這頓豐盛的早餐是阿早為我們的好友少女A特製的。這次她相隔一年才到我們家作客，我跟阿早都覺得她變得健康又漂亮，整個人輕盈且自在許多。

認識她好些年了，相熟起來卻是在2013年我們各自生命都有狀況的時候，那年冬天，我到醫院開刀，她正逢戀情生變，因為動的是大手術，術後需要照顧，我請她到台北來陪伴我，她毅然答應了。那時她正陷入嚴重憂鬱症里，雖然自己狀況不好，富有責任感的她，不管失眠、哭泣、崩潰，每天早晨依然撥鬧鐘把自己叫醒，幫我準備早餐。我在醫院剛出手術房，頭三天嚴重失眠，在虛弱中我也是每天不斷開導、聆聽她各種情緒上的波動，不管傷口的疼痛，整天地陪伴她，與她說話。

我們的狀況都很糟，但因為要照顧對方，也因為都有責任感，這份責任與愛使我們一起渡過了難關。

而後幾年，她的感情起起落落，我的身體也幾次出問題。

我與她有著相似的成長背景，長年背負家中經濟重擔，都了解彼此的苦痛。我比她年長，早些脫離感情的迷障，卻也能理解她因為愛情里的受創引發生命創傷經驗複發，因而陷入嚴重的情緒與精神困擾。雖然一個是雙子座一個是處女座，卻都是非常努力想要幫助自己那種人，她是我看過最努力的病人，無論狀況多糟，她都努力看診吃藥，持續接受心理諮詢。在生命的絕境里，她體內好像有兩個人，一個在傷害自己，一個則努力想要痊癒。生病第二年吧，她開始去練瑜珈，我也開始健身了。

無論有沒有人陪伴，病識感是非常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如何啟動那份想要好起來的願望。最糟的時刻里，她只有她自己，我們身在遠方，也無法時刻照看，過往生命里幾十年的創痛在愛情受創的誘發下整個爆發，生命就像被炸碎了一樣。一個心碎的人，可能會做出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行為，外人難以理解，即使再親近的朋友，可能也會失去耐心，除非非常幸運，有懂得如何陪伴與幫助的人在旁，否則全都得靠自己。

我與她做過很多次長談，有時連我也感到精疲力竭，但我知道她正在努力，恢復的時間可能需要好幾年。朋友能做的就是支持她，需要的時候她就可以來我們家。

好些年過去了，這修復與療愈的過程非常漫長，但她做到了。看見她終於結束不斷反覆的關係，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看她一點一點找出生命里傷害的原因，逐步逐步修復自己，看見她獨自去旅行，做各種學習，看她一日比一日健康、強壯、從內在里真正變得自信與堅強，每一次的改變總是讓我感動。

當你處於生命的低谷，當你失去一段重要的關係，當你以為人生已經是絕境，你總免不了會絕望、會想親手毀掉所有一切，想粉碎腳下僅有的一點點立足之地，渴望用毀滅來結束痛苦，想要什麼都不顧地任自己墜落。

然而就算最任性的撒賴，那之中只要還有一點點求生的渴望，你依然必須返回自己，拯救你自己。

如今看著變得健康成熟的她，可以自由地到各地旅行，還可以幫助別人，看到她對朋友的熱情與付出，我總會想起許多次她最絕望時那恍惚、狂亂的身影，想起她自己在寒風騎著摩托車穿越半個台中市去看醫生，一次一次在筆記上認真寫下自己的心緒、感受、困惑，一字一句寫下醫生的建議，想起她多少次從想死的境地里爬起來，想起她在深夜裡流下的眼淚。

給自己一次機會，再一次，又一次，不論多麼絕望，要聽見心裡那個微弱的、求救的聲音，你值得這樣幫助自己，因為只有你才能啟動這一切，展開救援。

一場戀愛可能毀滅一個人，也可能使這人重生，這一切決定都在你手上，不管多困難，無論多遙遠，一步一步走，一點一點改變。

我曾見過有人如此拯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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