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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選讀】法國羅曼·羅蘭:《約翰·克里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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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曼·羅蘭的代表作《約翰·克利斯朵夫》是一部通過主人公一生經歷去反映現實社會一系列矛盾衝突,宣揚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的長篇小說。小說描寫了主人公奮 斗的一生,從兒時音樂才能的覺醒、到青年時代對權貴的蔑視和反抗、再到成年後在事業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後達到精神寧靜的崇高境界。 




《約翰·克利斯朵夫》——在本世紀初向歐洲的知識分子們發出的熱烈呼籲——無疑的是那個時代中最光輝的歷史性文獻之一。它籠罩著藝術性形象,並且用精鍊的技巧寫成,同時是從一個仁愛而敏感的性靈深處進發出來的吶喊。羅曼·羅蘭為世界貢獻了一部偉大的作品——《約翰·克里斯朵夫》。莎士比亞說:「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同的人會從中看到不同的風景品嘗到不同滋味吸收不同的養分,雖然每個人從中收穫到的不一樣,但卻一樣各有各的精彩。


濛濛曉霧初開,


皓皓旭日方升……


《神曲·煉獄》第十七


江聲浩蕩,自屋後上升。雨水整天的打在窗上。一層水霧沿著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黃的天色黑下來了。室內有股悶熱之氣。


初生的嬰兒在搖籃里扭動。老人進來雖然把木靴脫在門外,走路的時候地板還是格格的響:孩子哼啊嗐的哭了。母親從床上探出身子撫慰他;祖父摸索著點起燈來,免得孩子在黑夜裡害怕。燈光照出老約翰·米希爾紅紅的臉,粗硬的白須,憂鬱易怒的表情,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走近搖籃,外套發出股潮氣,腳下拖著雙大藍布鞋。魯意莎做著手勢叫他不要走近。她的淡黃頭髮差不多象白的;綿羊般和善的臉都打皺了,頗有些雀斑;沒有血色的厚嘴唇不大容易合攏,笑起來非常膽怯;眼睛很藍,迷迷惘惘的,眼珠只有極小的一點,可是挺溫柔;——她不勝憐愛的瞅著孩子。


孩子醒過來,哭了。驚慌的眼睛在那兒亂轉。多可怕啊!無邊的黑暗,劇烈的燈光,渾沌初鑿的頭腦里的幻覺,包圍著他的那個悶人的、蠕動不已的黑夜,還有那深不可測的陰影中,好似耀眼的光線一般透出來的尖銳的刺激,痛苦,和幽靈,——使他莫名片妙的那些巨大的臉正對著他,眼睛瞪著他,直透到他心裡去……他沒有氣力叫喊,嚇得不能動彈,睜著眼睛,張著嘴,只在喉嚨里喘氣。帶點虛腫的大胖臉扭做一堆,變成可笑而又可憐的怪樣子;臉上與手上的皮膚是棕色的,暗紅的,還有些黃黃的斑點。



「天哪!他多醜!"老人語氣很肯定的說。


他把燈放在了桌上。

魯意莎撅著嘴,好似挨了罵的小姑娘,約翰·米希爾覷著她笑道:「你總不成要我說他好看吧?說了你也不會信。得了罷,這又不是你的錯,小娃娃都是這樣的。」


孩子迷迷忽忽的,對著燈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住了,這時才醒過來,哭了。或許他覺得母親眼中有些撫慰的意味,鼓勵他訴苦。她把手臂伸過去,對老人說道:「遞給我罷。」


老人照例先發一套議論:「孩子哭就不該遷就。得讓他叫去。」


可是他仍舊走過來,抱起嬰兒,嘀咕著:「從來沒見過這麼難看的。」


魯意莎雙手滾熱,接過孩子摟在懷裡。她瞅著他,又慚愧又歡喜的笑了笑:


「哦,我的小乖乖,你多難看,多難看,我多疼你!」


約翰·米希爾回到壁爐前面,沉著臉撥了撥火;可是鬱悶的臉上透著點笑意:


「好媳婦,得了罷,別難過了,他還會變呢。反正丑也沒關係。我們只希望他一件事,就是做個好人。」


嬰兒與溫暖的母體接觸之下,立刻安靜了,只忙著唧唧逜E逜E的吃奶。約翰·米希爾在椅上微微一仰,又張大片辭的說了一遍:


「做個正人君子才是最美的事。」

他停了一會,想著要不要把這意思再申說一番;但他再也找不到話,於是靜默了半晌,又很生氣的問:「怎麼你丈夫還不回來?」


「我想他在戲院里罷,"魯意莎怯生生的回答。"他要參加預奏會。」


「戲院的門都關了,我才走過。他又扯謊了。」


「噢,別老是埋怨他!也許我聽錯了。他大概在學生家裡上課罷。」


「那也該回來啦,"老人不高興的說。


他躊躇了一會,很不好意思的放低了聲音:


「是不是他又?……」


「噢,沒有,父親,他沒有,"魯意莎搶著回答。


老人瞅著她,她把眼睛躲開了。


「哼,你騙我。」

她悄悄的哭了。


「哎唷,天哪!"老人一邊嚷一邊望壁爐上踢了一腳。撥火棒大聲掉在地下,把母子倆都嚇了一跳。


「父親,得了吧,"魯意莎說,"他要哭了。」


嬰兒愣了一愣,不知道還是哭好還是照常吃奶好;可是不能又哭又吃奶,他也就吃奶了。


約翰·米希爾沉著嗓子,氣沖沖的接著說:「我犯了什麼天條,生下這個酒鬼的兒子?我這一輩子省吃儉用的,真是夠受了!……可是你,你,你難道不能阻止他么?該死!這是你的本分啊。要是你能把他留在家裡的話!……」


魯意莎哭得更厲害了。


「別埋怨我了,我已經這麼傷心!我已經盡了我的力了。你真不知道我獨自個兒在家的時候多害怕!好象老聽見他上樓的腳聲。我等著他開門,心裡想著:天哪!不知他又是什麼模樣了?……想到這個我就難過死了。」


她抽抽噎噎的在那兒哆嗦。老人看著慌了,走過來把抖散的被單給撩在她抽搐不已的肩膀上,用他的大手摩著她的頭:


「得啦,得啦,別怕,有我在這兒呢。」


為了孩子,她靜下來勉強笑著:「我不該跟您說那個話的。」

老人望著她,搖了搖頭:「可憐的小媳婦,是我難為了你。」


「那隻能怪我。他不該娶我的。他一定在那裡後悔呢。」


「後悔什麼?」


「您明白得很。當初您自己也因為我嫁了他很生氣。」


「別多說啦。那也是事實。當時我的確有點傷心。象他這樣一個男子——我這麼說可不是怪你,——很有教養,又是優秀的音樂家,真正的藝術家,——很可以攀一門體面的親事,用不著追求象你這樣一無所有的人,既不門當戶對,也不是音樂界中的人。姓克拉夫脫的一百多年來就沒娶過一個不懂音樂的媳婦!——可是你很知道我並沒恨你;趕到認識了你,我就喜歡你。而且事情一經決定,也不用再翻什麼舊賬,只要老老實實的盡自己的本分就完了。」


他回頭坐下,停了一會,莊嚴的補上一句,象他平常說什麼格言的時候一樣:


「人生第一要盡本分。」


他等對方提異議,望壁爐里吐了一口痰;母子倆都沒有什麼表示,他想繼續說下去,——卻又咽住了。


他們不再說話了。約翰·米希爾坐在壁爐旁邊,魯意莎坐在床上,都在那裡黯然神往。老人嘴裡是那麼說,心裡還想著兒子的婚事非常懊喪。魯意莎也想著這件事,埋怨自己,雖然她沒有什麼可埋怨的。


她從前是個幫傭的,嫁給約翰·米希爾的兒子曼希沃·克拉夫脫,大家都覺得奇怪,她自己尤其想不到。克拉夫脫家雖沒有什麼財產,但在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萊茵流域的小城中是很受尊敬的。他們是父子相傳的音樂家,從科隆到曼海姆一帶,所有的音樂家都知道他們。曼希沃在宮廷劇場當提琴師;約翰·米希爾從前是大公爵的樂隊指揮。老人為曼希沃的婚事大受打擊;他原來對兒子抱著極大的希望,想要他成為一個他自己沒有能做到的名人。不料兒子一時糊塗,把他的雄心給毀了。他先是大發雷霆,把曼希沃與魯意莎咒罵了一頓。但他骨子裡是個好人,所以在認清楚媳婦的脾性以後就原諒了她,甚至還對她有些慈父的溫情,雖然這溫情常常用嘀咕的方式表現。

沒有人懂得曼希沃怎麼會攀這樣一門親的,——曼希沃自己更莫名片妙。那當然不是為了魯意莎長得俏。她身上沒有一點兒迷人的地方:個子矮小,沒有血色,身體又嬌,跟曼希沃和約翰·米希爾一比真是好古怪的對照,他們倆都是又高又大,臉色鮮紅的巨人,孔武有力,健飯豪飲,喜歡粗聲大片的笑著嚷著。她似乎被他們壓倒了;人家既不大注意到她,她自己更盡量的躲藏。倘若曼希沃是個心地仁厚的人,還可以說他的看中魯意莎是認為她的其實比別的長處更可寶貴;然而他是最虛榮不過的。象他那樣的男子,長得相當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喜歡擺架子,也不能說沒有才具,大可以攀一門有錢的親,甚至——誰知道?——可能象他誇口的那樣,在他教課的中產之家引誘個把女學生……不料他突然之間挑了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子,又窮,又丑,又無教育,又沒追求他……倒象是他為了賭氣而娶的!


但世界上有些人永遠做著出人意料,甚至出於自己意料的事,曼希沃便是這等人物。他們未始沒有先見之明:——俗語說,一個有先見之明的人抵得兩個……——他們自命為不受欺騙,把舵把得很穩,向著一定的目標駛去。但他們的計算是把自己除外的,因為根本不認識自己。他們腦筋里常常會變得一平空虛,那時就把舵丟下了;而事情一放手,它們立刻賣弄狡獪跟主人搗亂。無人管束的船會向暗礁直撞過去,而足智多謀的曼希沃居然娶了一個廚娘。和她定終身的那天,他卻也非醉非癲,也沒有什麼熱情衝動:那還差得遠呢。但或許我們除了頭腦、心靈、感官以外,另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別的力量睡著的時候乘虛而入,做了我們的主宰;那一晚曼希沃在河邊碰到魯意莎,在蘆葦叢中坐在她身旁,糊裡糊塗跟她訂婚的時候,他也許就是在她怯生生的望著他的蒼白的瞳子中間,遇到了那些神秘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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