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的一生

圖| 羅煥娟

第一次知道蓮，是因為外婆名字里有個「蓮」字。小時候在我的家鄉極少見到蓮花，把春天裡夏天裡的花想了個遍，也不知道蓮花該開成什麼樣子。外婆不高且瘦，是裹到半途才放的小腳，每日卻在家裡忙得腳不沾地，輕輕地、靜靜地，說話也細聲細氣，從不與街頭巷尾的人論是非長短，爭個一高一低。因此，總以為「蓮」該是像外婆一樣的素凈，是行走在微風裡的怡然安靜。

蓮，現在我們都稱荷花。記憶中第一次看到蓮，是在洞庭湖額上的岳陽，一路上便遠遠地看見大片大片的荷田。荷葉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鋪就了碧波千頃，密密匝匝，層層疊疊，葉葉相連，那些冒出來的紅，分明有種鮮嫩粉透的仙氣，盈盈窈窕地美，讓人愣在那兒只想看個真切。此刻，遠山青黛更在荷田外，白牆黑瓦相依相繞，在飄渺虛幻中又多了幾分真切。

古人將蓮未開時稱為菡萏、花開時稱芙蕖。真正親近蓮，是隨了愛攝影的朋友們拍蓮。6-9月是拍攝蓮的最好時節。

圖 | 羅煥娟

早在5月，其實就已經開始看見池塘里、湖面上的蓮葉由淺綠到碧綠、由柔嫩到堅挺、由稀疏到綿密，卷舒開合中倒是有一種自在隨性的美，天真任我地瘋長。

到了6月，日頭正好，第一位拔得「頭籌」的菡萏，一莖孤紅透著青澀，緊繃著飽滿密緻的身子，抿著嫣紅的小嘴，憋了滿臉的粉嫩，先是羞答答地躲在荷葉底下，終又逃不過那一縷縷透射下來的光芒誘惑，衝破閨帷，側身而出，從此便是婷婷玉立、大大方方的十八姑娘。緊接著，沐浴著陽光雨露的花苞一個個次第綻放，一瓣、兩瓣，一朵，兩朵…終於滿荷塘的蓮像是一夜春風，凌波朝日，開得盛大莊嚴。

那些開得無拘無畏、舒展自如的蓮，真像是在淤泥里、沼澤里蟄伏多時，終於披紅吐秀，在屬於自己的舞台上一展芳華，記得白居易在《長恨歌》里形容女子「芙蓉如面」，大抵說的便是花開正盛的蓮，終於迎來她生命中最好的年華，不爭百花之英茂，卻獨有靈秀豐盈。即便風中搖落，那三三兩兩的蓮瓣掛在金盞上也分外香怯嬌柔。

《長恨歌》詩意圖 圖源網路，侵刪

拍蓮最重要的是光和影，清晨或黃昏是拍蓮的最好時光。早晨的蓮開得舒展柔美，睡醒了一樣透著清靈。到了傍晚，霞光暖洋洋地落在花瓣上，花的顏色更加深沉渾融，像是貴妃醉酒透著慵懶，迷亂了一池江水。

蓮的影其實比蓮更美，我獨愛在那些蓮影中尋尋覓覓。有時候，風過影繽紛，水面之下，亦虛亦幻；水面之上，明艷生姿，別有一番意韻。而最好的影，並不在花色明艷、花形飽滿的時候，而是大暑走向立秋的時節。

圖| 羅煥娟

這時候，荷葉逐漸枯卷凋零，花色更濃乃至萎謝，蓮蓬漸干，果實深沉，因此水面上漸漸有了疏朗的空間感。葉的萎黃、花的曙紅、果的黑咖把湛藍的秋水點染得豐富深沉，而瘦花、枯莖、殘葉、圓蓬卻高高低低、彎彎曲曲落入水中，像巧奪天工的手在上好的底色上構圖、勾勒，繪就一幅格外清奇而富有禪意的畫。

靠著枯莖落下的葉，橫亘水面，反倒是最真實的存在。或捲曲或舒展，鋪陳在脈脈餘暉里，安靜而不逐流，連著她的是埋在泥里的根。這是唯一不隨波逐流的葉，風吹不走、雨帶不走，寧願在泥里生，而不願在水光里漂泊。

齊白石《蜻蜓荷花圖》 圖源網路，侵刪

這樣的畫面沒有明麗豐盈的美，卻又格外與眾不同。不由地讓我想起白石老人最愛畫的殘荷，紅花墨葉，荷莖根根挺拔勁道，荷花樸拙飽滿，尤其是焦枯濃淡間的殘葉鋪灑得率真自如，卻又有著縱橫疾馳時隨手可收的老辣。看白石老人的殘荷，是真正的筆道滄桑，雖是從簡如流，內在飽滿的生命激情早已力透紙背，磅礴壯美。

白石老人50歲試筆荷花，直到96歲最後一幅荷花圖終筆，歲月沉潛爆發出來的藝術熱情更像是對生命的寄寓。畫蓮是因為像蓮，即便蓮葉枯萎，根在葉在，沉潛著堅如磐石的生命定力和追求。

蓮生葉、蓮生花、蓮生籽、蓮生根，蓮從初夏到入秋，在長夏苦熱里生長，卻長出了一身的寶貝。蓮葉、蓮花，蓮子、蓮衣、蓮房、蓮須、蓮子心、蓮梗、蓮藕用來煮粥、烹茶、炒蒸煎炸都可做出清熱解暑的時令佳品。

蓮心 圖| 攝圖網

清涼一夏，莫過一杯消暑茶。有史料記載，乾隆皇帝每到避暑山莊總要用荷葉露珠炮製蓮子芯茶，以養心智，清心火。而老百姓最為常用的消暑茶飲便是清晨採擷來鮮嫩的荷葉，洗凈晒乾，切碎切細。快火滾煮，待到水沸湯濃，清香遠溢之時加入蜂蜜，熱飲或冰鎮來喝。荷葉也是夏季花茶最好的底茶，她似乎跟隨搭檔都合適，不搶風頭，不爭光彩。若是取了夏日清晨里半開的茉莉一起來煮，素白配青綠，是神仙眷侶般的清逸默契，更遠的香頓時便讓人遠離了暑熱煩惱。與夏季盛日下的玫瑰結伴來煮，又彷彿是翩翩君子多了紅袖添香，清苦淡香之餘多了濃郁芬芳，也難怪這樣的茶飲喝下來不僅解暑還兼具了美容的功效。而荷葉與另一種夏季植物薄荷搭配做茶飲，葉與葉相遇成濃蔭，更像是孿生姐妹久別重逢，天生的親融卻各有各的味，那是從遠方帶來的別樣清爽，要合力起來消解了這酷暑的溽熱。

蓮子綠豆湯 圖| 攝圖網

蓮的一生，入泥紮根，卻終其一生，使出渾身解數化解了夏季里所有的火熱濕毒、焦躁與不安。當我越來越真切地走近「蓮」的一生，我也越來越在內心深處靠近我那叫「蓮」的外婆，她99歲的生命歷程，直至生命終老，依舊是忙碌無聲，不怒、不爭、不怨，臉上總是蓮花一般的安靜祥和。真正的蓮，一生的苦難早已在拚卻一生的忙碌里圓融消解，只把最後一縷清香留給下一個長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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