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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的一輩子,輕率得像打草稿

每次請長輩講講過去,他們都含糊其辭地敷衍,覺得自己的故事不值一提。

努力再問,才能獲得更多的信息:平實、簡單,卻驚心。

即使生活潦草地對待每一個人,普通人的故事,仍是一本讓人拿起來再放不下的書,其中的文字「有勁又無力、熱熱鬧鬧地傷感」

今天,一起進入那些渺小、粗糙又赤誠的故事吧,它們來自賈行家的《潦草》。

「日復一日地腌臢寂靜」

婦人老婦人以門前夏天的大街為上衣,以天地為房屋,袒露著曬得紫紅的上身,露出兩隻飽經滄桑的乳房,乳頭粗糲而堅硬,像是已經先她死去多年。她逐個審視著路人的迴避眼神。

男廁公園的男廁所牆上,有人寫了幾個遒勁濃烈的大字——「求同性朋友」,沒有聯繫方式和其他信息。他精心準備了一支飽滿的黑墨筆,只是為了在這麼一個地方絕望地說出心裡的願望。

居民那種嚇人聲音是鞭子響,深夜或凌晨,不絕於耳,在居民區的廣場盪開,越高處聽得越真。抽的是小水桶似的尜,會嗡嗡響,還有掛著彩色燈帶的。甩鞭子的多為健碩老者,還有中年婦女,個個像武林高手。他們總有辦法找到最攪擾旁人的樂趣。

放生傍晚的江畔玩什麼的都有。十幾個人臉朝里圍著兩大盆魚,走近看,一盆鯽魚一盆鯉魚,菜市場最常見的兩種魚,鯉魚八塊一斤,三道鱗肉厚,九塊,宜紅燒,鯽魚六塊,宜燉豆腐熬湯。細聽,在齊齊念誦《金剛經》,原來是放生的。往下遊方向走,見有更大的一群人正張著網兜和漁網等著,肆意沖他們起鬨怪叫:「還瞎逼逼啥呢?趕緊放生啊!」

公園公園裡操皮肉生涯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擺上一溜四五塊磚頭,每塊磚頭代表十元錢。遛彎的老頭子迂迴過來,左看看右看看,再數數磚頭,伸腳扒拉開兩塊,滿懷期望地望著她。

銀行在銀行的玻璃後面坐了幾年之後的櫃員熟悉來這裡的一半儲戶。「那個剛進來的是個小姐。」「這麼胖會是小姐么?」「那幫老頭子,只要年輕就行了。她的錢你得注意,小姐收到的錢里有四分之一都是假幣。這幫老頭子,真他媽的。」

「有些人流來流去,情緒緊張」

買賣秋天,坐在裝滿白菜的拖拉機頂上的一母三子進城來了,都健壯、開朗、俊俏,整天高高興興的。我家不漬酸菜,看他們活潑潑的也忍不住想買五十斤。他們不啰唆地自誇,過稱,有五十四五斤。大娘又從上面扔下來兩顆,爽朗地對小夥子說:「再給人家饒兩顆,這玩意兒稀爛賤。」實在是不好意思。回家疑慮地稱了稱,多說四十三斤吧。

乞討冬日一般零下二十度,正午時沒風,可以多挨一會兒。有兩個少年在百貨公司門前赤膊跪在雪地上乞討,引人稱奇,大聲感嘆,踴躍扔錢。過了十來分鐘,來了條惡漢,擲兩件棉襖給他們披上,就地斂錢,又將棉襖收走。這路要錢法很傳統,據說事先擦上紅礬會通體發熱,只是到開春時會長遍體的癩瘡,現在也許有新葯。因太過招搖和觸目驚心,只半天就絕跡了。

詐騙倆人簡直是兄弟,面容相近,均是風吹日晒出的黑瘦,衣著也差不多,像打一個村兒出來的。卻在街頭扮起了素不相識的人,一個捧著樹脂壓制的觀音像,另一個說「這是純金的啊我要買可錢不夠你等等我問有沒有識貨的一起湊錢」。行人都默默地避開他倆,有幾個在陰涼里站住,遠遠地看,冷笑倆人連口音也一樣。過了幾天,他倆並排坐在陰涼里,牽著根繩子,繩頭上拴著只很大很大的烏龜。

皮肉老道外市場里的小浴池,連徵收辦都忘拆了。在這裡洗完澡,比進去時還臟。作最不入流的皮肉生涯的女人才接這裡的生意,價錢便宜得讓人深思。她們的客人通常是街上的商販和醉鬼、坦坦蕩蕩的流氓,有時候,突然都覺得意興闌珊,就和客人肩並肩地坐在簡易的床沿上,掏出包瓜子,低聲地聊一個下午。

地下管此地的部門,專擅地下的事情,十幾年前,是潑天的富貴。在鬧市區的地下挖條通道,就憑空變出個服裝批發市場,電商之前,每個攤床能養活一大家人。隨之而來的爭鬥就兇險,牽連的人物使人咋舌。市中心的幾條街已經挖遍了,向下再挖第二、第三層。那年月,工程時有事故,地下施工者和地上行人,最後一次時是十幾二十個。賠了多少,後事如何,年深日久,都記不得了。

理髮小理髮店是個女人開的,鋪面叫隔壁食雜店母子相中,將她擠對到另一條街上。我怕理髮,慣了就不敢換地方,她雇了兩個相貌平平的女孩,十幾二十年下來,和我們這些顧客一起老了,十幾二十年,只和她們就我的鬢角交換過意見。生意越來越難,行行都出連鎖,一樣的價錢,精裝修,設備新,有生龍活虎的姑娘小伙和很亮的燈泡,略講究一些的都不再來這家了,只我和幾個老漢老太太。

「撐不下去,不如坐下」

事故他們帶了部那時叫「大哥大」的電話,借來的,好讓丈夫在病床上一周給孩子打一次。科里的白大褂們知道,不時悄悄來借,過半天還回來,交話費的時候又疼又氣。她還要給上上下下的白大褂們的口袋裡塞信封。結果人是在一個手術事故上走的,那個愛打長途的博士生乾的,怎麼也找不到了,有個生面孔操著上海普通話向她解釋:這不能說就算事故。

傷亡公共汽車莽撞地向右急轉過來,沒有減速,司機坐在高高的座位上目光迷離。兜在汽車懷抱里晃晃悠悠的自行車和傷亡只差半秒鐘或十幾厘米,騎車人神色如常,像老鬥牛士。夕陽下的十字路口如夢如幻,命與命賤如糞土。

前途青年人從縣政府借調省城要害機關,快要留下了,在此地的價值觀里,是第一等前途,連縣長都找他吃飯。又弄璋之喜,繁花著錦繡。要害機關繁忙拘謹,不敢請假,酒局後小睡一會兒,還是想冒險趁凌晨開車回家看看妻兒……事後,都說可惜,基本上是真誠的,可也同時是解悶的。幾年後,只有妻子和父母還記得他。再過些年,或許只有父母記得他了。

死亡還有棟獨門獨院的石頭房子也不租,其他這類房,大多住著大幹部或後代,在附近的高矮樓房中很顯眼。鄰居說,房主是個九十歲的老太太,她兒子已經談好了價錢,仰著脖子在盼她死呢,兒子挺著急,等著娶女朋友。兒子總得六十多了吧?「七十多了,你說就算等上,是不是也沒啥意思了?」

地震滿七十那年,他說「太熱,分開睡吧」,就各自在兩個屋裡睡覺。風傳地震,年輕的人惶惶不可終日,有車的開到廣場上去露宿。他抱著被子去她屋裡,說「我在你這兒睡一宿吧」,她看了他一眼,往裡挪了挪。

哭聲自然界里最凄厲的聲音,是母親們哭她的孩子。

「我日日往返於那幾條街上,

像條老狗」

安頓她起初並沒計劃就這麼在省城住下去,在遭遇了各種拒絕之後,也挨著其他人,在附近居民區尋了塊空地,安頓好隨身的一切,把列印的材料用塑料布包了幾層,壓在席子下面,晚上睡在上面。幾個月以後,事情沒有一絲頭緒,只有天氣越來越涼,她露宿時的神情已像個拾荒者一樣安閑自在。

養狗原來只養一條狗,當媽的心善,又撿了五六條,方圓十幾米,雨雪皆壓不住的貓狗的腥臊。任由它們翻遍附近的垃圾箱,互相傳染和交配,直到自家那條也跟著生了癩瘡,每年都有新的癩皮怪狗加入。時常咬人,母子和閑漢就圍上前去混賴,說這是野狗,不賠,愛哪兒告哪兒告去。她鎮定自若地終日端坐在這群惡臭的生物里,越來越胖,散發著詭異的母性。

殭屍夜公園黑著燈,只有跳廣場舞的地方有亮,幾百人穿一樣的運動服,戴白手套,合著流行歌曲硬著關節走,隊伍越來越大,所以被叫殭屍舞。聽說來做殭屍要交錢的。「你以為老太太們是來健身的?」看久了的人說,「她們是來搞政治的。這個領舞的老太太上個月剛篡了權,那幾個老太太,正在琢磨推翻她,她們一邊走,一邊正商量具體細節呢。」

病人靖宇大街被廢棄多年,店鋪倒閉後沒有接盤,行人車輛稀少,一片樹葉可以順利地被風從狹長街頭吹到街尾。有段時間,總能見到兩個手挽手的女精神病人走過,穿著自製的大紅呢子長裙和綠呢披風,撐著傘,戴著有蕾絲邊兒的帽子,臉抹得像日本歌伎,神色高傲。在她們的腦中,她們正巡遊於她們的舊世界裡。

情侶計程車司機常在立交橋下的空地上小便,熱天辣得睜不開眼。有對在這兒擁吻的情侶,膚色黝黑,女孩兒背影粗壯,從穿著上看,應該是結伴到城裡來打工的。他們需要付出很大代價,也許永遠沒有機會,在這片面無表情的街區里得到個體面的空間親近彼此。

自拍街頭,一個穿運動鞋、端著胳膊拖著腿鍛煉的半身不遂患者,走到叢丁香花前,停下,像只鳥一樣慢慢轉頭看,掏出根自拍桿,安上手機。

「我們無力掌控的,託付於愛

說話春天的公園裡,很多花的顏色和氣味兒,下晚之後免票。有位二十幾歲的小夥子,親熱地拉著他的姥姥或奶奶,在她耳邊說話,神情自在。他本來可以用那個晚上去拉著某個姑娘的手,所以我一直記著他。

高個他們夫妻,丈夫是高個子,妻子要矮上近四十公分。女兒的個子當然不高,成年以後常怨毒地責問「你憑什麼娶個侏儒來連累後代」。當年,他在兵團的廣播站里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就開始瘋狂地想念她,不知羞恥地逢人便訴說。當得知她的個子只到自己胸前時,不是失望,而是鼓起了追求的勇氣。

失戀她那個年紀,要是失戀了,世界就可以毀滅了。去了個陌生的城市,在街上失魂落魄地閑逛,遇到個男人,和她說了幾句,就領她回家了,她覺得隨便吧。男人和父母同住,兩個老人陪她閑聊,一起包餃子吃,要她陪老太太睡在裡間屋。第二天,全家送她上了回去的火車。到有自己的女兒時,她常想起那次的幸運,但找不到他們了。

女孩兩個女孩,一個穿西服背心梳短髮背頭,手拉手走在商業區的步行街里,面對面站住,短髮的女孩把嘴唇按在長發女孩的嘴上,然後羞澀而驕傲地四下看看,繼續拉起她的手走路。這興許是她們商量好今天一定要做成的事。

氣味「那年,在個門票便宜的園林里,你懷抱熟睡孩子坐在游廊上,游廊通向假山,風在竹林里忽然響成一片,帶著南方花木的氣味兒穿過池塘。你說著什麼,我沒有聽清,剛開始為了這時刻轉瞬即逝而難過,就看見一片葉子從你背後落了下來。」

陪伴幾年前的電視節目上。一個老漢準備下一輛塑料棚三輪摩托,拉上九十歲的老娘,出門去旅遊。住最便宜的旅店,用啤酒瓶子當擀麵杖包餃子,走了小半個中國,準備老太太死在哪裡就埋在哪裡。他們是兩個顧慮得很少的老人,是兩個輕易就做到了相愛的人。

圖片來源:彼得·比阿羅貝澤斯基 攝

編輯整理:張得得

註:文字內容整合自《潦草》(作者:賈行家;版本:理想國| 上海三聯書店2018年8月),已獲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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