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大同土窯泊兒

大同土窯泊兒

窯泊兒

都說,窯泊兒,冬暖夏涼,好住。

可是,我不喜歡,村裡人們似乎也都不大喜歡。在故鄉,說一個單音窯字的時候,特少;也不說窯洞,大約那是陝西人的稱謂;我們這裡人們常喊它「賤名」兒,窯泊兒。窯,自然是窯洞;泊,大約有飄泊、低洼、暫住的意思,正如那句土話「秋天的沙蓬卷了蛋,哪裡掛住哪裡算」;再加上個兒字,一方面是當地口音習慣之故,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帶著些微的輕視、看不起的意味。所以,光說窯泊兒,也許和喊哪個人「狗蛋」、「三愣子」一樣,顯得「赤屁股玩尿泥」那樣的戲謔和親熱,在實際運用上,有過之而無不及,人們還要在其前面加上一個字,爛,爛窯泊兒。

細細想來,爛窯泊兒這個詞的確形象。爛字,不僅顯示的是窯泊兒破舊、頹廢,還有一種古老、陳腐、跟不上時代的意思。這不僅顯現出這些黃土高原原始居所「無可奈何花落去」那樣自然凋敝的特徵,並且似乎還有一些更深刻玄妙的哲學意味。這就不由得讓我感念那些湮沒在平庸歲月里的默默無聞的鄉村老人,以及,那些久已故去的祖輩。

窯泊兒的山牆,也就是窯腿,一般都特別粗厚,足足一米開外,過山牆門猶如走城門洞。我在靠近長城內蒙古一側的一些山村仔細觀察過,那裡的窯泊兒還相對原始簡陋,窯腿裡間或露出一些起支撐作用的立木,有的穹頂里還鑲有橫木。窯里的布局,一般窄,長,低,就像四圍的土牆硬要擠著過來一樣,因而,空間顯得憋屈。但深邃,似洞。窯泊兒外基本是樸素如黃土的穰泥護面,光景好的人家還可能打扮了打扮,用磚或石頭掛了面,就像延安那些毛澤東他們住過的窯洞。但這畢竟是極少人家的事,代價花大了,還不如徹底廢棄了,找處平地,另起磚木新房。

在溝崖挖的窯洞,自然是和溝壁渾然一體的。有時走在溝沿,其實就走到了人家的窯頂,只不過跟前多了幾柱土柱樣粗苯的露著黑頭髮一樣的煙囪。這應該就是「掘穴而居」的我們最早祖先的古居實物或原樣吧。平地上那些用土基或土坯另碹的窯洞,輩份肯定要比溝壁的那些小得多,估計,它們應該也算住居進化的產物。

我跟窯泊兒接觸得很多,但並沒有真正住過窯泊兒。我們家一直是房子,不能稱磚木結構,所謂的磚也不過是土坯性質,所以,應該是土木結構的房子。當初,故居前面的鄰居住的卻是窯泊兒。人稱「二老板」的老男人,據說他在村裡的晉劇班子飾演老旦,扮相逼真,尤其是嘴板,更像個老太婆,就住在這裡。那時,一個院子住兩三戶人家也平常,和「二老板」住一個院子的,就有我的玩伴,和我同歲同名的李三虎兒。我們兩個從院子的石頭間牆上跳過來跳過去,你來我往,攀樹上房,成天猴害。而他們的窯頂,就是我們經常光顧的跑馬場。我們成天在窯頂上咚咚咚咚咚咚地亂跑,「二老板」就討厭了,發怒了,怕踩壞他的窯,就威聲霸道地喊嚇我們下來。如此結果,我們倒是不敢再上去了,擅於唱戲的他,卻成天搬個小凳兒,坐在高高的窯頭,走風漏氣地咿咿呀呀,好笑地唱。

感覺窯泊兒不好,還是在那次連陰雨之後。幾天淫雨下過,大多窯泊兒就洇濕的厲害,有些甚至出現危險。人們怕掙裂倒塌,稍一放晴,就趕快在窯頂上叭,叭,叭地用木板敲打。包括那個「二老板」,也包括李三虎兒他爹,都這樣。這大約也算窯泊兒很多時村裡的一道別緻景觀吧。但那天下午快上學的時候,我突然聽說溝西一個張姓同學的爹媽,中午吃飯時都被窯泊兒活埋了。好奇的我跑去看時,同學的媽蓬頭土臉,已經出來了,沒事,只是嚶嚶嚶地哭,一些人在勸。同學他爹不一會兒也被挖出來了,土灰色軟綿綿的,萎在土堆旁,額頭被綻開一道血紅的皮。李村醫試試脈搏,探探口鼻,好一頓檢查,最後無奈地搖手說,不頂了,安頓裝殮的東西吧。我母親講,我有一個二姨夫,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曾經也是下過雨後,被倒塌的窯泊兒捂死的,幸虧同在窯里二姨和姨姐還撿回了命。我調到大同縣委通訊組工作不久,正趕上1992年「大陽地震」,到災區採訪,所見倒塌並壓傷、壓死人的,絕大多數也是這種抵抗自然風險很差的窯泊兒。唉,真是害死人的爛窯泊兒啊!

我記得小時候的村裡,多是這種爛窯泊兒。在土崖挖洞建那種最原始的新窯泊兒的倒是沒有,但人們碹窯,說的好聽一點叫蓋窯房。在規劃好的宅基地上,人們就地取材。用模子先在附近平地陸陸續續脫土坯,厚重四方的條形,一溜溜一排排,儼然即將上陣的士兵。但土坯也不能純粹是土,是加了穰的大穰泥,以增加其韌性;後來又有人往裡摻沙子,土坯的強度也隨之增大。這些物料都齊湊了,一有農閑,就擇日召集一群親友,打牆,打窯泊兒四周的那些窯腿,使勁兒夯實的堅硬的土板牆。然後就在其上,用土坯碹拱形的窯頂,然後用大穰泥封頂,抹頂,然後套里子……親友們似乎嘻嘻哈哈說笑間把營生就這麼幹完了,窯泊兒就直立立地站起來了。這些來幹活的親友是不要任何工錢的,只需招呼幾頓飯吃,發幾排煙抽即可。你有初一,我有十五,就這樣光出勞力不出工錢地互相幫忙,我們稱「鈸(讀bo音)工」,家家戶戶這樣幫來幫去,就顯得家族、戶落、親友間,不親的也親了,親的更近了,鄉村裊裊的人間真情,也更加濃郁醇厚了。

這樣的窯泊兒,儼然就是農耕時代自給自足的村民化身,帶著足夠的淳樸、憨厚、真情,甚至微薄的希冀,從遠古一路迤邐走來,正如許多春秋青銅器銘文所言,試圖永永遠遠關照他們生生不息的子子孫孫。

可現在,故鄉的窯泊兒越來越少了,行將絕跡。故居前邊的大土堆一樣的窯泊兒也早就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氣派堅固飛龍走獸頗有宮殿意味的磚瓦房。其它,要不徹底坍塌廢棄,要不佝僂如年邁殘喘的老人。眼見得,傳承了數千年或許上萬年的窯泊兒,馬上即將了無痕迹了。

就是這樣的一些爛窯泊兒,倏然間,突然給予我靈光一指,彷彿讓我接通了歷史和現實的地氣,也接通了我內心某種一直隱現的悠悠情愫……我猛然醒悟,即使過去多麼地不喜歡那些爛窯泊兒,甚至可能還痛恨它,但奇怪,在所有遇到過窯泊兒的時候,哪怕是只有它頹圮的遺迹,我還是情不自禁地要停下來,觀察,逡巡,思索,徜徉,似乎有著某種難以割捨的眷戀。

原來,這些毫不起眼的爛窯泊兒,竟然還是我生命中一條隱秘著的,原始而綿長的根脈!

這樣的窯泊兒,是否應該改稱窯缽兒,因為,這也許就是祖先早就明確告誡我們的,卻被我們淡忘,無視,甚至錯謬的,要永續傳承的一種衣缽。

曾強,字守靜,號山漢,網名西伯郎。山西大同人。

作家,藝術評論家,書畫家。

現為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佛教藝術家協會學術理事,山西省作協會員,大同市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

在《山東文學》《創作與評論》《黃河》《青海湖》《山西文學》《奔流》《都市》《牡丹》《歲月》《遼河》《五台山》等發表小說散文等80多萬字,著有散文集《靠得幸福更近些》《大同的寺廟》等。有作品被各類年選等選入,多次在全國徵文比賽中獲獎。

近年主要撰寫藝術評論,先後為馮驥才、賈平凹、鄧福星、劉步蟾、張根虎、王祥夫等50十多位全國書畫藝術家撰寫了書畫評論文章,在《中國書畫報》《中國社會科學報》《書法導報》《山西日報》,和《書法》《名家名作》《當代人》《南腔北調》《時代中國》《青少年書法》《小品文選刊》等報刊雜誌發表書畫論文和評論70多篇。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尚品藝坊 的精彩文章:

畫家徐家康:逸氣干霄心到古

TAG:尚品藝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