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邊開始的生活
一條河在晨霧中隱遁
河邊的樹林,村落
都不見了
世界一片空濛
——有槌衣聲從對岸傳來
在空中回蕩
「梆、梆……」
節奏多麼古老
它確定河的存在
確定不曾流失的民間生活
與大地的存在
從木舍走到婆溪河,路上不耽擱,6分鐘就夠了。
我從沒有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走到河邊,總是走幾步就停下。稻禾上的蜻蜓,山頭的雲,田邊開花的草,一隻像個拾荒者使勁拖著什麼的螞蟻,都在路上等著,等我經過它們。
經過就要停下來看看,反正天還早,出門的時候,隔壁鄰居還在打呼嚕(呼嚕聲太大了,那麼厚的牆也擋不住)。早起的習慣真是好,記得有位作家說他是從夜裡偷時間,而我,就是讓早晨提前到來,彷彿切一個餅,我有意讓屬於早晨的部分多一些。
多出來的部分讓一天的開端有足夠的餘裕,可以慢騰騰的走路,做事,可以在走路的時候東張西望,浮想聯翩。
走到婆溪河就會發現,我起得並不算早,河邊的洗衣埠上已蹲滿了人。流水的聲音,樃槌捶打衣服的聲音,知了的叫聲,鳥鳴聲,人們相互打招呼說話的聲音……起起伏伏,交織著,把早晨襯托得寧靜又沸騰。
村莊一天的生活是從河邊開始的——我童年的村莊也是這樣。窗子微微發白,父親起床,穿上鞋,去廚房挑起水桶到河邊,一趟一趟往家裡擔水,水缸裝滿再去菜地摘菜。母親起床後將桌上的茶壺杯盞裝進籃子,到河邊去洗,通常會遇到父親,正蹲在河裡洗剛摘下來的菜。早飯由父親做,母親洗好了杯盞接著去河裡洗衣服,滿滿一籃衣服,在母親的胳膊上挽著,走到河邊,放下竹籃,胳膊彎一道醒目的紅印。
要感受一座小鎮的生活氣息,就去它的菜市場。要領略一座村莊的風情,就去它的河邊。尤其是夏天,那些年輕的姑娘,把褲腳高高挽起,兩隻衣拐紮緊在腰上,赤足站在河裡,身子彎下去又仰起來,彎下去又仰起來,用力搓洗衣服或用榔槌在石頭上捶打衣服的樣子,簡直就是一種原始而有魔性的舞蹈。
姑娘們的頭髮起初是盤在頭頂的,很快就鬆散了,黑綢布一樣滑下來,姑娘時不時地用手拂一下,將頭髮別在耳朵後面,但那頭髮太不聽話了,很快又從耳朵後面跑出來,隨著姑娘身體擺動的幅度飛舞著。
剛結婚的新婦和年長的女人很少站在河裡洗衣服,她們更喜歡蹲在洗衣埠上,手裡搓著衣服,嘴裡說著話。新婦話少,不像年長的女人,從頭到尾說個不停,彷彿積攢了滿肚子的話,要在洗衣服的時候倒個乾淨。想了解村莊的秘密和每天發生的事情,只要在河邊不顯眼的地方呆著,靜靜聽就夠了,就知道看起來風平浪靜的村莊,也有桃紅柳綠的「外史」和魔幻現實主義的「誌異」。
男人很少到河裡來洗衣服,男人到河裡洗衣服會被人取笑的,彷彿洗衣埠是女人的領地,男人來就是冒犯。只要不往心裡去,那些取笑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我堂哥剛結婚時,和妻子一起到河裡洗衣服就曾被取笑過,後來他們的孩子出生,堂哥每天端一盆尿片到河裡洗也是被取笑。堂哥是個憨性子,對那些說他「老婆奴、女人相」的話只是咧嘴一笑,當做耳旁風。
洗洗涮涮差不多都是早晨的事,不過什麼時候做什麼還是有規則的。挑水最早,之後是洗菜、洗衣服,然後是刷馬桶。挑水在村頭的河溝里,洗菜洗衣服在村中間的河段,刷馬桶在村尾。這規則是在漫長的時間裡自然形成的,每個人都這樣遵守著,一代代都這樣遵守著。
有了這規則,村莊的河流才能始終以它的節奏安然地流淌。
我父親起得早,但他仍然不是最早起來挑水的,總有一兩個小夥子走在他前面。村裡的小夥子喜歡某個姑娘時,討好的方式就是給她家挑水,趕清早走到姑娘家,進門直接往廚房走,也不多說話,擔起水桶往河裡去。最有意思的是,若是兩個小夥子同時喜歡一個姑娘,就只有比誰起的更早,起晚了一步,那水桶就落在另一個人肩上了。也不用懊惱,還是有補救機會的,比如姑娘去河裡洗衣服時就跟在後面,幫忙拎籃子,遞榔槌肥皂,只要姑娘不討厭他不趕他走,就跟屁蟲一樣跟著。
在我寫下這些的時候,村裡早就沒有人家挑水吃了,水桶也成了古董,很難見到。我的堂哥已做了爺爺,孫子用的是尿不濕,不用他洗尿片,不過洗衣服還是要去河裡,就算有了自來水,有了洗衣機,還是要在早晨去河裡洗衣服。
我的母親也是這樣,腿腳痛,蹲不下去,仍堅持要去河裡洗衣服。在河裡洗衣服可以用榔槌捶,捶得梆梆響,可以把衣服在流動的河水裡擺來擺去,可以看見魚蝦在石縫間遊動,當然,還因為可以和鄰居們碰面說說話。
雖說住在一個村子裡,鄰居們在一起說話聊天也就是在河裡洗衣服的時候。就算碰不到人,什麼話也不說,聽著榔槌捶在衣服上的聲音也會讓心裡覺得踏實,親切。這真是很奇怪的事,說不出理由,也無法解釋,也許和人聽到兒時喜歡的歌就覺得親切是一回事吧。
我去婆溪河邊,也是為了聽一聽榔槌的梆梆聲,在聲音里感受既久遠又熟悉,讓心安穩的節奏。這世界確實已有了很多的變化,變得我們在故鄉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但只要河流不變,一些古老又樸素的生活方式不變,就不會迷失。
循著聲音,我們就會找到那個可以安放靈魂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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