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魯詩歌 回到民歌

迎親

日已西偏了，天色已晚，

我駕起馬車，快把路趕。

那痴情的女子是我的新娘，

我苦苦地找了她二十三年。

她本是世上稀有的女子，

只為一個人才來到人間。

人說她是我前世的命星，

又是照亮我來生的燈盞。

日已西偏了，天色已晚，

我駕著馬車，快把路趕。

三尺茅屋是我為她搭起的宮殿，

那痴情的女子就是殿中的歌仙。

心裡有

心裡有眼裡有口裡沒有，

你把我撇在了三岔路口。

望過春望過夏望過了三秋，

滾燙的淚滴在你冰冷的背後。

怕你冷怕你熱又怕你憂愁，

一萬個牽掛藏在我心裡頭。

恨不能變成個影子跟你走，

是苦是累情願和你一塊受。

大紅色枕頭後半夜裡綉，

千層的鞋墊撂了二尺厚。

一個在那山嶺一個在那溝，

你讓我走不是走留不是留。

恩情

響一聲孤雷四十九天旱，

你的恩情我一生報答不完。

你為我生為我死為我受盡饑寒，

你為我哭為我笑為我歷盡悲歡。

也曾經拋我棄我在野嶺荒山，

到最後又把我緊緊摟在胸前。

凍我餓我又衣我食我，

叫我嘗遍了人間冷暖甘甜。

羊羔吃奶雙腿跪在母羊跟前，

小駱駝睡覺臉對著母駝的臉。

掏出我的心血來供奉你，

你是我腳下的大地頭頂的天。

一把土

沙地上蘿蔔旱地的瓜，

千里萬里也忘不了家。

家是祖祖輩輩留下的一把土，

家是出門前白髮娘親的一句話。

抓起一把黃土揚了個高，

斷了線的風箏掛在槐樹梢。

撇東撇西都撇下了，

怎麼也撇不下祖先墳頭那把草。

翻一道山樑砍一擔柴，

滾著爬著我又回來。

回來不見親娘的面，

親娘下世已整十載。

北斗星

天上的北斗星整七顆，

哪一天不想你到夜半多？

你是我紮根開花的那把土，

你是我流血流汗的那條河。

冬天裡冷來夏天裡熱，

青騾子拉上鐵水車。

幹了旱了你還是你，

哭了笑了我還是我。

你是我心頭的一盞燈，

你是我懷裡的一把火。

擰不幹的雲彩化不盡的雪，

一千次為你死一千次為你活。

大豆葉

大豆葉進灶燒成了灰，

雪花花落地化成了水。

妹妹坐著我的馬車朝前走，

鋼刀壓在脖子上不後悔。

搭一間茅屋咱們當高樓，

糊一方格欞咱們做門楣。

有一天茅屋格欞都散了，

咱們就地當褥子天當被。

開一塊荒地我撒種，

栽一排芸豆你澆水。

脫下那緊身小褂兒擦擦汗，

白蘿蔔的胳膊紅蘿蔔的腿。

靈芝草

山尖上長出一棵靈芝草，

沒有誰比得上那女子好。

白凌凌的臉蛋薄嘴唇兒，

綠褲子上配著件紅棉襖。

馬蘭花兒開花搖呵搖，

痴女子的心思誰知道？

看不見哥哥霧沉沉的天，

望見了哥哥抿著嘴兒笑。

真心實意牽掛著你，

可惜了哥哥你不成材料。

地卜浪黃瓜你上不了架，

癟嘴的葫蘆你開不成瓢。

不成材

世上就數你不成材，

恨不敢恨來你愛不敢愛。

鋪好了被窩你不敢上炕，

搭好了戲景你登不了台。

世上就數你過得苦，

啞巴吃黃連你說不出。

打起了壠兒你栽不上秧，

開出了荒地你種不上谷。

世上就數你活得慘，

眼看著心上人進了人家的院。

妹妹有心你不敢，

虧你是個男子漢。

世上就數你最窩囊，

哭不敢哭來你唱不敢唱。

一片痴情對著四面牆，

熱淚滴在你那冷背上。

想你

想你想得肝腸斷，

心裡頭好像有把刀子轉。

避開那人群想了一整天，

半夜裡又捧起你的相片看。

想你想得迷了竅，

雞叫了三遍還睡不著覺。

抓起個枕頭當成個你，

卻親不能親來抱不能抱！

想你想得丟了魂，

燒火找不著灶火門。

吃飯忘了使筷子，

洗臉忘了拿手巾。

甜不過

甜不過的冰糖辣不過的蒜，

有什麼闖不了的鬼門關。

黃土地黃來藍天天藍，

是苦是難咱們一起擔。

摘了葫蘆拉了蔓，

沒有水也撐起那雙桅船。

白楊木直來紅柳木彎，

是死是活都在你身邊。

一疙瘩坯子燒成磚，

雪山頂子上開雪蓮。

寧叫他皇帝江山亂，

也不叫咱倆的關係斷。

小棉襖

貼身的小棉襖改了領口，

哥哥你把它穿在身裡頭。

擋不住北風擋不住個冷，

就當小妹妹跟在你左右。

人家趕早集手牽著手，

我去趕集站在那大路口。

山前的雲彩山後的霧，

哥哥你在哪一省里走？

東地的糜子西地的豆，

買了馬兒就別再買牛。

世上的好女子哪裡都會有，

只有一個痴痴等在你村後。

魚骨扣

留不住的星星揪不住的月，

走不盡的沙灘過不完的河。

熬不幹的油燈盼不亮的天，

翻不過的山樑爬不完的坡。

石頭在山上水在溝，

走東走西你儘管走。

騾子走前馬走後，

魂兒繞在你左右。

緊身的小襖魚骨的扣，

心貼著心來肉貼著肉。

半套套的馬車二沙沙的路，

要走咱們就走到它天盡頭！

蕎麥花

三尺三的鞭子五尺五的梢，

粉紅色蕎麥花開在半山腰。

撇東撇西撇不下個你，

這輩子的難處誰知道。

三更天的月亮五更天的星，

拿起箭來卻拉不開弓。

怕你熱來又怕你冷，

一千樁心事說給誰聽？

黑老鴰變成個白翅膀鷹，

九曲曲黃河上千層層冰。

稱下的梨兒送不上個門，

半夜裡醒來聽見你的呼喚聲。

芫荽苗

芫荽苗兒種在瓜跟前，

咱們見面容易說話難。

長頭髮長來短頭髮短，

立夏的黃風頂不住天。

苦菜根苦來甜菜根甜，

青皮的葫蘆紫皮的蒜。

天上的鷂子水裡的魚，

大河裡滾凌把橋沖斷。

你是山那邊的嫩萵苣，

井水水澆不到你跟前。

白衫衫白來黑衫衫黑，

做了單的就做不成棉。

不成話

馬鞭子一繞上了馬，

雙手揪住哥哥馬尾巴。

叫一聲哥哥你真絕情，

拿起個狠心扔我呀！

冷了你穿誰的貼身襖，

熱了誰還為你洗汗褂。

窗台上誰放的煮雞蛋？

地頭上誰擺的熟甜瓜？

出了大門你揚一把沙，

馬蹄子踩倒了馬蘭花。

叫一聲哥哥說不成話，

撂下妹妹你要去哪呀！

要走你就早早地走，

妹妹的死活不用你牽掛。

要扔你就扔我個遠，

省得人家凈看我笑話。

放蜂人

走錯了地下的條條大道，

數錯了南來北往的雁群，

沒有看錯你的那片好心。

忘記了是早晨還是黃昏，

忘記了自己生日的時辰，

忘不了你的那一道眼神。

丟三丟四丟盡了金銀，

撇東撇西撇下了雙親，

我趕著我的馬車向你投奔。

打開緊閉的籬笆後門，

拍去我一路風沙灰塵，

我就是你十二年前要找的，

那個年輕的放蜂人。

紅襖襖

放蜂放到了你的山頭，

你站在山上我蹲在溝。

看見你紅襖襖拉不著你的手，

七尺的漢子張著啞巴的口。

放蜂放到你的柳樹林，

你站在陽坡我蹲在陰。

望見你的腰身猜不透你的心，

亮閃閃的綵線穿不進那個針。

放蜂放到了你的河灘，

你站在船頭我蹲在岸。

聽見了你唱歌看不清你眉眼，

光聽見打雷聲看不見那閃。

放蜂放到了你的村寨，

你倚在門裡我蹲在外。

聞見了你喘氣親不著你的嘴，

穿上了鞋子又找不著北。

好男好女歌

好男兒是那岩縫的松，

寧折不彎嘯大風。

好女兒是那河腰的柳，

怎能做河東獅子吼。

好男兒張著啞巴的口，

拉不上話兒就招招手。

好女兒是那穿線的針，

又交身子又交心。

好男兒是那入水的槳，

深深淺淺有主張。

好女兒是那出水的網，

疏疏密密亮堂堂。

好男兒有淚不輕彈，

不信那柴草信青山。

好女兒有情放在心坎，

熱炕頭還端上碗荷包蛋。

好男兒植的是常青樹，

擋住了風霜擋住了雨。

好女兒唱的是百年歌，

貧賤的日子咱們笑著過。

交給你

七尺的漢子一生的力氣，

我全都交給你。

交給你身子交給你心，

交給你我的生和死。

苦了笑了交給你。

唱了啞了交給你。

你是我紮根開花的那把土，

受苦受累我都願意。

親娘夜半手中的線，

男兒千里身上的衣。

百靈子過河沉不了底，

死在枕頭上忘不了你。

只要你要我全都交給你，

只要我有我全都交給你。

好日子好好過，

我用熱血供奉你。

1991年秋天，陝北榆林

本詩收入《鄉愁與戀歌：徐魯詩選》，2018年出版

《鄉愁與戀歌》共分為四輯：

1.早春，是作者最初的腳印，是青嫩的谷穗，是第一次的抒情。

2.鄉愁，內容多為懷念故土家園、歌唱土地山川、抒寫家國情懷等等。

3.戀歌，是作者的寫於不同時期的愛情詩作。

4.大地，本輯選入的是作者對祖國、人民、時代和遼闊的山河大地的歌唱的幾首篇幅稍長一點的抒情詩或組詩。

作者簡介

徐魯：著名散文家、詩人、書評人，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詩集《我們這個年紀的夢》，散文集《蘆花如雪雁聲寒》《一肩擔盡古今愁》，傳記文學《普希金是怎樣讀書寫作的》等。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國家圖書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冰心兒童圖書獎、湖北文學獎、湖北文藝明星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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