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姐姐和小朋友在一起
正如在兩次申請支教的文書里我都寫的那樣，「在高一看完某期南方周末關於盧安克的報道後，我心裡就埋下了支教的種子」。但是直到此時——出發前一天——我才認真思考：他身上以及他的方式中吸引我的是什麼？驅動我這樣做的又是什麼？僅僅是因為感動而想要親自體驗還是有其他的動力甚至妄想？
一.月亮姐姐長成記
不可否認的是，支教有我的自利思考——豐富個人經歷和體驗。然而大多數人這樣去做大抵都還是懷抱著點「用自己的力量和方式去改變點什麼」的年少意氣和情懷的。想要去改變點什麼，也無非是因為從自身曾經或多或少有些反感的經歷以及對其回望和反思中感到了某些差距和變化，理想和現實的差距，純真天性到「被定義」和「被選擇」的變化。
我在進入北大前的整個受教育過程中，在有關「文」的科目中，遇到的是「標準化」的教學（顯然讀者中大多數人和我有著相似的受教育經歷）：讀小說、散文、詩歌、古文，是讀教師用的教輔資料的編者所展示出來的其他專家對於這一文章的手法和思想的精鍊和程式化解讀；學政治、經濟、哲學，學的是沒有獨立思考的「看懂」每一句話，然後背的滾瓜爛熟，接著在看到文綜大題的時候把它們分條陳列上去（注意，在每一題所給的範圍要求下，決定你分數的並不是你理解了多少，而是你的手速有多快——可以把多少條默寫下來並在其後虎頭馬尾地附上材料中的幾句話，btw，這叫「結合所學並聯繫材料」）。天！除了假期的玩耍和閱讀，我八歲到十八歲在校的那麼多年少和青春竟然都浪費在這些上！不滿。憤慨。不安。
讓我念念不忘的一本小說是《綠山牆的安妮》，我非常喜歡這本書中描寫的鄉村景色以及對紅頭髮、有小雀斑的安妮情感和心理的細膩入微的展現，它在我的記憶里一直散發著清淡的芳香。小時候讀這本書，我想起有一次在姑媽家，院子的一面牆被綠綠的金銀花葉子覆蓋，在有露水的初秋早晨，金銀花清淡的香味一陣陣向我襲來；我想起更小的時候有一年夏天夜晚，熱浪鋪天蓋地，空氣中瀰漫著氤氳的濕氣，白楊樹樹皮和葉子讓風帶來了森林的味道，一個小東西搬出了幾張椅子拼成小床，然後搭上蚊帳，鑽進去，仰面朝天，看滿天的星星，清晨天亮了沒多久，在淡藍的天空下她醒來，深吸一口涼爽的空氣，伸個懶腰，鑽出了蚊帳，白天坐在靠牆的陰涼地方，捧著《安娜·卡列尼娜》讀個沒完；我想起暑假裡和小夥伴們翻開散落的磚塊兒，那些潮濕陰暗的地方是蚯蚓鍾愛的家，在長長的竹竿細細的那頭兒綁上白繩，下面繫上蚯蚓，然後到池塘邊去釣魚蝦，然而我們從來沒有釣到過魚和蝦，倒有幾次被像水蛇的長長的東西嚇得屁滾尿流；我想起爺爺家門前不遠處的池塘，邊上長有茂盛的水草，有一次我在人們常常槌衣服的地方玩水，聽到了很清徹的青蛙叫，然後輕輕地輕輕地走近，看到有一隻青蛙背著另一隻青蛙撲騰撲騰地往遠處跳。這是記憶里第一本讓我浮想聯翩的書，書中的景色和情感讓我感到親切。從那以後，我對於鄉村、對於自然始終有一種迷戀。最喜歡的描寫是不同作家對不同地方鄉村和自然的描寫，最喜歡的故事是發生在淳樸鄉村的故事，喜歡的人物身上有讓我感到親切和屬於鄉村的溫情和美好：鮮活的故事，鮮活的生命，我從中看到和曾經的自己緊緊連在一起的東西。在讀這些故事的時候，我很自然的將自己的生命體驗和它們聯繫起來。但是這聯繫後來就止步於此了。
正如我在上面所說的，我的中學教育並沒有，或者說大多時候並沒有讓我和所學建立親密的聯繫，相反，倒是在努力取消這種聯繫。我沒有充裕的時間去理解和欣賞荷塘月色下朱自清的心境如何以及為何會有變化；也不懂聖地亞哥騎著木桶飛來飛去最後被吹到天邊的蹊蹺故事想要向我傳遞什麼；還有《在橋邊》這種無聊的文章到底好在哪兒；我無法將我喜歡的張岱和沈的文章背得爛熟、假期里去多了解我喜歡的古代作家；
我對於哲學的理解很長時間被限制在簡單粗暴、籠統一切的辯證法中；我以為經濟學就是中國特色主義市場經濟，是可以掙錢的專業；更要命的是，我以為政治學就是社會主義中國的政治體制，以為國家間關係的決定因素是街上行走的所有人眼睛為之一亮和在心底撕心裂肺地呼喊著的二字——沒錯，就是這赤裸裸的「利益」二字。
歷史於我而言，也僅僅意味著教科書上的時間、起因、經過、結果、影響，自己去打開那些真正的歷史書時，這一僵化的歷史思維也限制了我去體驗史學家筆下活生生的歷史人物的情感和形象，這也意味著，我無法和這些千年前面臨過了岔路口並作出了各種選擇而或名垂青史或遺臭萬年的人物產生共鳴，無法藉助他們思考我自身正面臨的岔路口以及我應該作出何種選擇。
文學，政治，經濟，哲學，歷史。這些對培養一個完整的人來說不可或缺的東西，我看到的都不是它們真正的樣子。因此，我就這樣缺失了他們。
身處這一體制之內，我沒有其他選擇。為了考高分，我以為我一定要把在學校的時間都投入在高一高二跟著課程進度一絲不苟地完成一課又一課作業，高三跟著複習安排嚴嚴實實地做一張又一張應試模擬卷。（只有在十點十分下了晚自習我才可以回去看我的課外書，但是為了第二天良好的精神狀態又必須在十一點之前入睡）。為了唯一的、不可動搖的分數和各種排名，我最大的「成功」，同時也是我最大的失敗，是我無法和他們建立真正親密的聯繫：我很少有時間面對那些或遠或近的文字而感動;歷史，它是我頭腦當中一連串由幾個人做出來的事件，過去和我無關，現在和未來也不會有什麼變化;政經哲學習中，我學到的是背誦和記憶而不是最重要的獨立和批判思考！
所幸，我沒有完全被束縛得死死的，並且努力掙脫。一方面，我是一個所有人眼中在「學習」方面的「優秀」學生（請允許我給「學習」和「優秀」打上引號，我並不是諷刺這所有人，而是諷刺我自己——無知地以為這就是真正的學習和優秀——我要向在不知己之無知的過去曾冒犯的人道歉），另外一方面，在學習之外的很多方面，我會抗拒甚至直接反抗——只要我根據我的理性思考認為這是我不喜歡而且是無意義的。後來，我一直很慶幸自己成了這個每個人都極力樹立權威的教育和社會環境中反抗權威的漏網之魚。而這種反抗的勇氣，我後來覺得一是仗著自己成績好的年少輕狂，但是更深層的是曾屬於每一個孩童的天然本性，而我的自然本性由於外在環境，保留的時間更長，並可以在我進入青春期之後作為一種抵抗一切反自然的天然屏障。
二.月亮姐姐的夢想
回到最初的問題：盧安克吸引我的是什麼？驅動我這樣去做的又是什麼？——從我自己的經歷當中，我覺得在一個人的成長經歷當中最最重要的，一定先是消極意義的教育，也就是說教育是作為一種防止來自社會侵害的屏障來實現維持孩童的天然本性，這種天然本性在他成長到一定階段進入社會之後，可以藉助他的天然、自然的情感來判斷好惡，並在適當的引導下自覺地選擇通往善的人生道路。
這就是我的妄想。然而在既成的甚至悲觀地看來無法改變的社會環境中，學校和社會教育根本不可能作為抵抗屏障，反而它本身是在不斷的損害這種天然本性。因此，我想擔當的角色是去和這些孩童們交流相處，啟蒙他們的自我覺醒，簡單來說，是啟蒙個人獨立思考，藉助他們的自然天性，藉助自己的意志和思考能力來認識自己和世界，而不被來自周圍任何人的觀點和意志所左右乃至決定。
這也是盧安克身上吸引我的。「我並不專業，僅僅是一名教育研究愛好者。只因為我跟不上社會的競爭，只因為我已經放棄比得上別人，我才能走自己的路，才有了過自己喜歡的那種生活的機會和自由。或者說：只因為我沒有期待、沒有什麼必須達到的，所以我才可能做我所做的事情。」「這些上不了學的孩子，他們更需要我，而我下到底下去，工作也更加自由。我想專門研究這樣一個問題：怎樣的教育才能讓小孩的身體、心理和精神獲得健康。」不知怎麼的，覺得他對於健康的理解和我的理解是一樣的。
我們有相同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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