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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兄弟開畫苑教村民畫唐卡 公開招收女性學徒

紀錄片《龍樹畫院》視頻動圖。

熱貢位於青海黃南藏族自治州,以藏傳佛教唐卡藝術而聞名。「唐卡」(Thangka)一詞來自藏語,意為捲軸畫,以天然礦物、植物為原料繪製佛本生故事、歷史風俗、歷史人物等。在2009年,唐卡、堆綉、泥塑等熱貢藝術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薛茗於2009年第一次到熱貢,之後三年在此地為博士論文進行田野考察。2013年夏天,她在熱貢吾屯村的龍樹畫苑住下,拍攝了一部關於這座畫院的紀錄片《龍樹畫苑》(Nagarjuna Art School),並寫下文字,記錄畫院主人——扎西尖措和曲智兩兄弟的故事。

《龍樹畫苑》海報。

「大師父」和「小師父」

熱貢吾屯下庄的扎西尖措和曲智,在外面有很多名號——「熱貢的兩隻野牛角」「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唐卡王」「那對開寶馬車的兄弟」等等。不過令他們感覺最舒服的,還是被畫院的學徒們叫做「大師父」和「小師父」。

清晨五點半,天蒙蒙亮,龍樹畫苑沉浸在河谷里藍色的晨霧中。食堂的錄音機開了,一個中年男子渾厚洪亮的誦經聲打破了樓宇的寂靜。接著,廚房裡傳來燒水做飯的聲音。學徒們陸續從高低鋪上爬下來,端著臉盆去洗漱。

樓道盡頭有一間畫室,裡面放著十幾隻尺寸不一的畫架,有木頭釘的,也有鋼管焊的。畫布由結實的棉線綳在畫架上,有的剛剛用炭筆起了線稿,有的已經上了色,有的還加勾了金線。每張畫布前都放著一個坐墊,坐墊旁邊擺著幾支毛筆,幾隻白色的小碟子——裡面混合著樹膠和研磨好的礦物質顏料。

大師兄打開畫室的門,一些學徒走進來在畫布前坐下,繼續畫前一天沒有完成的畫。其他學徒拿著畫板盤腿坐回床上,對照著書上的佛像圖,在白紙上練習描線稿。每個人的手頭都很忙碌。樓里,兩個值日生掃著樓梯。

龍樹畫苑的學生在作畫。2012年,畫院還沒有建成,學徒們在曲智家裡畫畫。攝影 | 薛茗

不到七點,曲智來到畫室。他走到一個學徒身後,靜靜地看他畫了一會兒,然後從學徒手中拿過畫筆,一邊講,一邊在畫布的邊緣示範著畫了一隻期克印。學徒畢恭畢敬地聽著,等師父離開,他把剛剛沒畫好的地方擦掉了重新來畫。曲智在每個學徒身邊都要停一會兒,講幾句話,比劃幾下,或畫幾筆。離開畫室之前,他彎腰查看門口幾個小男孩兒夾在板子上的線稿圖。

吃過早飯,學徒們都去畫室畫畫了。這時,扎西尖措走到畫院的大門口。他蹲下來仔細看了看排水渠上面的兩塊蓋子。昨天拉水泥的卡車太重,把蓋子給壓裂了。扎西尖措從兜里拿出皮尺量了量蓋子的寬窄,準備一會兒去縣上配。

《龍樹畫苑》視頻動圖。

他身後畫院的主樓還沒有完工。這棟四層高的龐大建築物里,不時傳來刺耳的電鋸和叮叮噹噹的敲打聲。學徒們現在暫時待在主樓旁邊的宿舍樓里,每天伴著建築工地的各種噪音畫唐卡。下午還有卡車要運水泥來澆築畫院一層大廳的地面,扎西尖措讓兩個學徒找些木板把排水渠先蓋住,然後就開車去縣上買建材了。

修一所畫院

扎西尖措和曲智一直想修一個畫院。

兩人的父親南太加曾是一位頗有名氣的唐卡畫師,但不幸英年早逝。以前在熱貢,畫唐卡的技藝一般都是家傳,父親去世後,扎西尖措和曲智就到吾屯下寺做了阿卡(註:僧人的意思),跟隨九世班禪的御用畫師久美曲宗學畫唐卡。

那時師父對他們要求很嚴格,打底稿就學了三四年,每天不斷地在白紙上畫佛像。待他們掌握了佛像的骨架和比例,師父再教上色。唐卡的顏料都來自天然礦物原料和植物原料,畫師需要將配色的口訣爛熟於心才能開始操作。一個學徒大概需要畫七八年的時間,直到能夠為佛像開眼睛,才算是出師。

除了畫畫,扎西尖措和曲智每天還在寺院里花大量的時間學佛經。坐在唐卡前,他們先要誦經,必須將經文的含義都瞭然於胸才能開始動筆畫畫。和其他宗教畫一樣,唐卡將佛經里抽象的文字轉化成為具體的圖像,提供給信徒們朝拜,所以畫師不能畫錯,更不能憑自己的想像隨意更改。對於熱貢的僧人來說,畫唐卡和念經一樣,都是修行的一部分。

宗喀巴上師資糧田(高120cm,寬90cm),2014年。繪製 | 扎西尖措

拜師七年後,哥哥扎西尖措先學成出師。1989年他帶著曲智和四名徒弟到甘肅夏河縣白石崖寺的大經堂繪製壁畫。青海塔爾寺的西納活佛看過他們的唐卡之後深為震撼,1991年,時任塔爾寺寺管會主任的西納活佛邀請兄弟二人參加塔爾寺的修復工程。

1991年,扎西尖措(右)和曲智在青海塔爾寺。供圖 | 龍樹畫苑

塔爾寺是青海藏傳佛教的第一大寺院,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的誕生地。兄弟二人在塔爾寺一畫就畫了九年,先後完成塔爾寺大經堂、小金瓦殿、朱巴經堂、湟中上寺、藏經樓等宮殿中不同規格的唐卡及壁畫450餘幅。

從塔爾寺回到熱貢之後,兄弟二人又被山西五台山的多座寺院邀請去繪製唐卡和壁畫。此時他們的技藝日趨成熟,慢慢探索出自己的藝術風格——他們的唐卡線條流暢,構圖嚴謹,每個局部都處理得惟妙惟肖;追求強烈的色彩對比,畫面鮮亮,加上純金的點勾使視覺效果更加立體、精緻。

現在兄弟的作品《釋迦牟尼本生故事》還環繞供奉在五台山塔院寺大白塔周圍,成為從各地前來的信徒必定朝拜的對象。

扎西尖措和曲智的作品《釋迦牟尼本生故事》(細部)。攝影 | 薛茗

四處遊歷作畫讓扎西尖措和曲智兩兄弟的名聲響亮起來。除了藏區的信徒,越來越多漢地的客戶開始找到他們定製唐卡。雖然他們畫得很慢,定價很高,但訂單仍然絡繹不絕。2000年代初,萬元對於熱貢的村民來說仍是個天文數字,而扎西尖措和曲智憑藉自己出眾的畫技,賣出很多幅價格過萬的唐卡。

那段時間,兩兄弟掙了不少錢,他們拿這些錢接濟過村子裡不少經濟困難的人家。不過時間長了,兩兄弟覺得這不是個辦法。曲智說:「我們給他錢,但錢花完了,人還是那個人。」

扎西尖措和曲智決定打破門戶限制,開始在村裡公開招收學徒,傳授他們畫唐卡的技藝,讓學徒們以後能夠靠畫畫自力更生。除了慕名來找他們拜師學藝的年輕人,他們還收留了村裡的殘疾人和孤兒。只要眼睛看得見,雙手可以工作,都可以留在扎西尖措和曲智家裡畫唐卡。

在熱貢,唐卡的技藝以家庭作坊的形式代代傳承,拜了師的學徒要和師父同吃同住。師父有義務照顧學徒的日常起居,教育他們做人做事的道理;學徒除了畫畫以外,也要幫助師父幹家務活和農活。

一開始,學徒們在曲智家裡吃住、畫畫。後來人多了,大家就在曲智家裡畫畫,到扎西尖措家裡吃飯。再後來人更多了,兩個師父家都裝不下。於是,兄弟二人開始籌劃建一個畫院。

扎西尖措和曲智看上了河邊的一塊空地,他倆賣掉了一些唐卡畫作,又跟別人借了些錢,從政府手裡把地買了下來。2010年8月,兩兄弟在縣上註冊了自己的畫院。10月,畫院開始動工。

為了容納更多的學徒,他們自己設計了一座四層高的畫院主樓,旁邊的宿舍樓里還有食堂。整個畫院建築面積有四千多平方米,圖紙是請朋友畫的。

只是兄弟倆沒有預料到,這個工程前後持續了三年多。從外地請來的施工隊時常因為天氣不好而停工,沒有拿到工資或者接了更肥的活兒,施工隊臨時走掉的事情總是發生,工期被一再拖延。為了爭取時間,扎西尖措和曲智帶著學徒一邊畫唐卡籌錢,一邊還要每天到工地和工人們一起幹活。

2013年夏天我剛住進畫院拍攝的時候,問起什麼時候能完工,兩個師父顯得焦急又無奈:「今年怎麼也能修完了吧。」

龍樹為名

又一個早晨,扎西尖措走進一間男生宿舍。

聽說大師父來了,學徒們拿起自己的白描本子,跑進那間宿舍,爭先恐後地往大師父面前遞自己的本子。扎西尖措在下鋪坐下來,接過一個本子,拿鉛筆在學徒畫的佛像上面修改。

他身邊已經擠了十幾個男孩子,個子小一點的被擠在後面,索性爬到上鋪垂著腦袋往下看。每個學徒的手裡都拿著一沓厚厚的白紙釘成的畫本,裡面是按照《度量經》畫的各種白描佛像。

《龍樹畫苑》視頻動圖。

一個學徒告訴我,大師父和小師父每天會查他們的本子,畫的不對的地方,師父就會在本子上改。兩個師父不印教材,但要求徒弟們把自己的白描本子認真裝訂好。師父改過的地方和說過的話,全在本子上,只要拿起本子,自然就都想起來了。

扎西尖措改了七八本之後,就差孩子們趕快去吃早飯。他上午有點空,便答應和我一起到正在施工的畫院主樓裡面拍攝。主樓的大門敞開著,裡面很空,大廳一角雜亂地堆放了些建築材料,工人還沒有開始幹活。大廳正中央放著三架木雕的佛龕,還沒有上漆,裡面空著。扎西尖措介紹:「這三個佛龕,中間是釋迦佛,左邊是四臂觀音,右邊是綠度母。」

《龍樹畫苑》視頻動圖。

扎西尖措指著左側的一個房間說,以後這就是徒弟們的畫室。房間很寬敞,陽光充足。他在裡面站了一會兒,轉過頭跟我說:「修這個畫院,就是為了讓徒弟們能夠安安靜靜地畫畫,外面的人不要來打擾我們。畫唐卡最重要的就是安靜。」

他的話聽起來似乎很簡單,但在現在的熱貢,想要安安靜靜地作畫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躋身國際藝術品市場的熱貢唐卡,其宗教價值、藝術價值與商業價值逐漸分離。原本神聖的佛教修行用品,在凡俗的市場中變成了精美的民族工藝品。定製和收藏唐卡的群體不再局限於藏族人,畫師與「請唐卡」的人之間曾經充滿神性的契約關係,逐漸簡化成為買賣雙方的交易關係。

而唐卡日益增長的價格讓熱貢的很多年輕人蠢蠢欲動,希望借老祖宗傳下的這門手藝在商業化的過程中分得一些利益。我和熱貢的一些年輕畫師聊天的時候,他們討論最多的就是誰又賣出了一幅萬元唐卡,北京的某個老闆找到誰訂了幾十張唐卡,或者成都某個畫鋪正在招畫師、一個月工資有幾千塊錢等等。

唐卡的製作與傳承逐漸變了味道。

扎西尖措說,現在熱貢的很多年輕人沒有耐心練習打線稿,在畫布前坐了幾個月就開始上顏色,學了三四年便開始給別人畫畫,或者把作品拿到市場上賣。為節省成本,很多人不再去購買天然的礦物顏料,而選擇便宜又便捷的丙烯顏料替代。這樣畫出的唐卡不但色澤沒有天然顏料鮮亮,而且極易乾裂脫色。

還有些畫師為了效率,如同機器生產一般草草作畫,一年可以畫出七八十幅甚至上百幅唐卡。這些粗製濫造的唐卡價格相對便宜,不懂唐卡的遊客和藏家常常會因此購買。扎西尖措說:「這樣下去,不僅會毀掉畫師自己,也會毀掉熱貢唐卡的未來。」

扎西尖措和曲智洞悉著自己的家鄉在現代化和商業化過程中正在經歷的焦躁與浮誇。他們想修一個畫院,守住唐卡畫師心中的寧靜。他們對徒弟的要求很嚴格,早晚都要堅持練習打線稿,即使是學了七八年的徒弟也不例外。徒弟們要做好白描本子被師父隨時檢查的準備,哪怕是一片雲或者一朵花畫得粗糙,都要被師父批評,擦掉重來。

《龍樹畫苑》視頻動圖。

徒弟有時也會不耐煩。一次一個徒弟問曲智,為什麼自己辛辛苦苦畫唐卡也掙不到幾個錢,而漢地那些藝術家隨隨便便拿筆劃幾道就能掙那麼多錢?曲智說,那是因為你沒看見人家換著大桶大桶的水練字的辛苦,人家同樣掙的是苦練出來的錢。

還有一次,兩個師父帶徒弟去吾屯後山頂上為山神煨桑獻貢。山很高,每個人還要背負糌粑、白酒、冰糖和柏桑枝爬山。師父說,別去看山頂,那樣會嚇住你自己;只要看著自己的腳下,一步步直直地走上去,其實爬到山頂是很快的。

村裡人都知道,跟扎西尖措和曲智學習唐卡花費的時間特別長,但能學成出來的,都是一等一的唐卡畫師。

主樓最高的一層是宗喀巴殿。這層空間不大,一座塑好的宗喀巴像暫時放在殿中央,外面用塑料布包了幾層。扎西尖措輕輕地將塑料布掀開,然後畢恭畢敬地對著宗喀巴像拜了拜。

扎西尖措沒有忘記小的時候吾屯下寺的師父如何用作畫給他講做人的道理:佛像骨架正,才能坐得穩;菩薩心中裝著他人,眉目才能慈悲。雖然在現代社會,唐卡被賦予了很多不同的意義,熱貢也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他和曲智始終恪守著自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諾言,盡職盡責地將畫院的這些孩子們培養成人。

《龍樹畫苑》視頻動圖。

龍樹菩薩,佛學修為甚高,一生弟子無數,被大乘八宗奉為共同的祖師。扎西尖措和曲智知道,自己畫得再好,也只是一代人。他們希望將老祖宗留下的手藝與做人的道理,一代代傳下去。他們給自己的畫院取名為——龍樹畫苑。


多一分修行

七月正午,天空中沒有雲,陽光將吾屯下寺外的時輪金剛塔和尕旦佛塔照得熠熠生輝,一位老人正在繞著佛塔轉經。

曲智12歲在吾屯下寺出家,在此度過了二十多年的時光。他的很多幅唐卡和壁畫作品都供奉在寺里。我從到熱貢開始,就想找他跟我一起去吾屯下寺拍攝,無奈他一直忙碌,整日都不見蹤影。終於在我快要離開前幾天,他從州上和縣上各種領導打電話叫他去開會的間隙,抽出一個中午和我去轉吾屯下寺。

我們走到大經殿前,殿堂的大門由兩塊從屋檐一直垂到地面的門帘擋著,門帘是黑色的氂牛毛織成的,上面綉著白色的雙鹿法輪圖案。殿內的地上整齊地擺放著好幾排坐墊。曲智給我指著懸掛在大殿四周的堆綉,那是小喇嘛們練習手工時做的。他摸著堆綉上垂下來的流蘇說:「每次到這裡來之後,我心情就特別好。對這個寺院,我有很深的感情。」

他找了一個墊子盤腿坐下,回憶起自己還是小阿卡的時候,每天早晚都要來這裡做功課。那時他什麼也不用想,每天念經、畫畫,吃很簡單的飯菜,日子在筆尖下安靜地流逝著。

《龍樹畫苑》視頻動圖。

曲智坐在大經堂里,給我講他到甘肅拉卜楞寺畫畫的經歷。

1989年,拉卜楞寺的主持請曲智去畫釋迦牟尼的本生故事。曲智拿起原來寺里的唐卡看,發現唐卡背後寫了很多字。他問寺里的阿卡為什麼,那些阿卡解釋不清楚。於是曲智找到他們寺里的一個老格西(註:「格西」漢文意譯為「善知識」,是學位性的僧職稱謂),老格西說,他發現以前畫這些唐卡的人沒畫準確,把這個故事安在那個人身上,很亂,這些唐卡可以給信徒們朝拜,但內容是不對的,不能拿這些當摹本畫。

一幅唐卡若畫好,和經書一樣意義深遠;倘若畫錯了,便是誤人子弟。於是,曲智乾脆放下筆,先和老格西一起把佛本生的108個故事讀了六個多月,直到心裡清清楚楚才敢提筆作畫。

還俗後,曲智和哥哥一起在家裡帶徒弟,他慢慢意識到村子裡這種家庭作坊式的傳承存在它的弊端——大多數人偏重技術的傳授,卻常常忽略了文化的教育。一代代的熱貢畫師為唐卡經營起一個絢麗精美的外表,但皮囊下的骨架——歷史和與傳統、佛經的內涵,卻在傳承中逐漸被淡忘。

熱貢地區的孩子們往往在小學或初中畢業後就輟學來學唐卡,藏語和漢語文化教育的匱乏也成為目前熱貢畫師的一大掣肘。曲智說,去年吾屯村子裡統計出來在畫唐卡的大概有八百多人,但真正能夠把唐卡的內容畫到心裡去的可能還不到五十個。

曲智告訴我,他曾經在五台山畫了九年畫,但那時他一個人待在屋裡不願意出去。一是因為他喜歡安靜,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漢語不好,出去就像啞巴一樣。雖然現在曲智的漢語已經說得很流利,但如果讓他用漢語來解釋一幅唐卡的涵義,他仍覺得特別困難,講著講著就變了味道。曲智說:「釋迦牟尼的故事我心裡明明白白,但我用漢話就是講不清楚。這是我很大的一個缺憾。」

曲智跟我說,村裡有人議論,他們兄弟倆建那麼大一個畫院,怕是有很大的野心吧。曲智說,如果說真有什麼野心的話,那就是等這個畫院修好了,他想請些老師來教徒弟們學藏語、漢語,甚至還要學英語。曲智說:「我希望這些小徒弟好好學畫、學經,再把語言學好。以後能把唐卡的故事講給漢族人,講給外國人,不要再像我一樣當文盲和啞巴。」

我原以為供奉在彌勒殿里的《文殊菩薩的極樂世界》是寺院請曲智兄弟倆去畫的,這天曲智才告訴我,原來殿里有很多老唐卡,大約二十年前有人把這些唐卡偷走了。面對空空如也的牆壁,吾屯村的藝人們決定一人畫一幅,把這些唐卡補上。曲智說:「寺廟裡的唐卡被人拿走了,我們心裡難受得很。那幅《文殊菩薩的極樂世界》是我和我二哥(扎西尖措)白天晚上沒停地畫出來的。」

雖然曲智和扎西尖措堅持以最嚴格、最傳統的方式傳授唐卡的技藝,但他們也敢於突破傳統禁忌與文化隔膜,公開招收女性學徒和來自漢地的學徒。

最初,村民們對此議論紛紛,特別是一位從山東美術學院畢業的漢族人拜曲智為師、在畫院住下之後,大家都說他是來「偷」藏族人的唐卡藝術的。曲智不理會這些閑言碎語。當漢族徒弟不適應這裡的生活、想要放棄的時候,他對徒弟說:「我不怕你『偷』,唐卡本身融合了很多民族的東西在裡面,是很包容的藝術。我怕的是你學不好,到外面去把熱貢的唐卡藝術傳歪了,那才是最可怕的。」

《龍樹畫苑》視頻動圖。

2016年夏天,我邀請曲智和扎西尖措兩位師父到北京798的白瑪梅朵藝術中心做展覽,他們告訴我學校里已經有將近六十位學徒,其中有十幾個女孩子和幾個漢族人。曲智對我說:「多一個徒弟培養出來,就多一分修行。」

我和曲智剛剛從大經殿里出來,他的電話就接二連三響了起來。幾年前我第一次見曲智時,他跟我說:「本來我就想一輩子安安靜靜地畫畫。但從決定要建畫院開始,我就忙得再沒有時間畫畫了。我心裡是非常遺憾的。」

在他家,曲智拿給我看他前些年畫的、也是他最得意的作品《千手千眼觀音》——觀音為自己生出了千隻眼,去尋找人間的苦難;他又為自己生出千隻手,去幫助眾生超度。畫中的觀音半闔眼帘觀望塵世,帶著靜謐、空靈和慈悲的力量。

水月觀音(高110cm,寬80cm),2013年。繪製 | 曲智

出世入世,人生一場修行。

心中的廟宇

2013年10月,龍樹畫苑竣工。畫院修好之後的一天,雲開霧散,雨過天晴,兩道彩虹橫跨畫院主樓,生成一派祥瑞之景。

2013年10月,兩道彩虹橫跨剛剛建好的畫院主樓。供圖 | 龍樹畫苑

畫院正式開張以後,扎西尖措和曲智除了教學徒們畫畫,每天仍然十分忙碌——忙著接待來畫院參觀和考察的客人。每當這時,扎西尖措和曲智便穿上他們的藏袍,在畫院門口迎接各級領導、電視台、媒體記者和訂購唐卡的各戶。在微信上,我時不時能看到兩位師父和訪客在畫院金碧輝煌的大廳里的合影。

然而我最無法忘記的是在龍樹畫苑拍紀錄片的一個下午。學徒們跟著曲智去河邊撿石頭,他們打算用那些石頭來鋪門口的水池。

我支起攝像機拍夕陽下的畫院,突然感到自己面前的一切有著極其深刻的寓意:畫院的工地上不斷傳來電鋸的聲音;空蕩蕩的畫室里,沒有完成的唐卡靜靜躺在畫架上;早晨拍攝的採訪中,學徒們靦腆地說還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出師;扎西尖措打開遮蓋著宗喀巴大師塑像的塑料布,向我解釋何為佛法不滅。

未完成的建築,未完成的唐卡,未完成的學業,未完成的傳承。

一切沒有完成,一切都在繼續。

《龍樹畫苑》視頻動圖。

大家說,他們修的畫院氣派,是座大廈,是博物館。但我看見盤腿坐在畫室中安靜作畫的學徒的背影,看見扎西尖措和曲智將《大藏經》放在畫院主樓的頂層,並向宗喀巴大師頂禮膜拜,我知道,他們建的是一座心中的廟宇——正如他們曾經出家修行的寺院,那裡藏納著先人的智慧,傳達慈悲與包容,人們能在那裡洞悉生命的意義並抵達心靈的寧靜。


關於薛茗

薛茗,人類學博士,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人類學部研究員,獨立紀錄片導演,策展人。她的紀錄片《龍樹畫苑》(2016)曾入選瑪格麗特·米德國際紀錄片電影節。

撰文 | 薛茗 編輯 | 趙嘉慧

運營編輯 | 趙嘉慧 張藝菲 校對 | 阿犁 運營統籌 | 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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