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與活著，你選哪個？——《國王與抒情詩》

「他不想借用意識共同體的掃描功能來存儲接下來的經歷，他要完全依靠記憶，依靠自己的大腦來記住想要記住的。」

——《國王與抒情詩》

記憶里，我已經好久沒有被國手寫的科幻文學感動過了，上次遇到讀過之後心頭一顫的字句，似乎還是茄子的《你無法抵達的時間》。然後就是昨天，在我讀到上面引述的那段句子時，我在心裡告訴自己：就是她了，做好準備，後面的篇章會讓你再次體味內心的顫動。

在接下來的章節里，作者用了近三十頁的篇幅，描寫了一場草原上的葬禮，這場葬禮，是我看過這麼多的文學作品裡，最動人的一場葬禮。

作者簡介：

李宏偉，1978年生於四川。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碩士。曾獲2014年青年作家年度表現獎、徐志摩詩歌獎、第16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提名等。

已出版詩集《有關可能生活的十種想像》，長篇小說《平行蝕》、短篇小說集《假時間聚會》。2017年出版的《國王與抒情詩》獲得第二屆中國最美書店周文學獎最受歡迎圖書，《亞洲周刊》2017年十大小說，併入圍2017年 中國好書評選。

《國王與抒情詩》簡介：

故事發生在2050年，距今不遠的中國未來。那一年，互聯網和自媒體手機終端已經淡出了歷史舞台，重新定義人們意識形態和生活方式的，是一種叫做意識共同體和移動靈魂的東西。也就是在這一年，發生了一件全國人民矚目關注的大事情——時隔38年，終於又有一位中國詩人宇文往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然而這位作家，在參加頒獎典禮的前幾天，卻突然自殺了。

世人無一能夠解釋詩人自殺的原因，而死者留下的唯一線索，是他預先寫好的獲獎感言提綱，以及送給友人黎普雷的一張邀請函——參加他本人葬禮的邀請函。

接下來，便是整本書里最驚心動魄的章節，黎普雷在詩人妹妹的引領下，在亡者的故鄉參加了一場遵循古老禮制的盛大葬禮。兩人捧著骨灰，在午夜策馬踏入草原深處，每隔一個時辰，便會有幾名騎手在黑暗中等待，他們在火把下喝酒、吟唱，將一把骨灰撒向寥落的星空，之後一行人繼續策馬前行，尋找在草原更深處等待他們的騎手。「闃寂星空下，馬蹄落在乾枯的草莖上，踩進綠色尚存的草芯里，發出了枯草折斷的乾淨利落的聲音，再至汁液迸濺的濕潤溫婉的聲音，使得群星滿布的夜空呈現藍幽幽的美——美得和死亡一樣。」

騎行的終點是草原深處一座荒廢多年的無名之城，一眾騎手在城市的墓園裡圍坐，人群的中心，是亡者的妹妹。她迎著朝陽，跳起了含義不明的舞蹈，人們沉默聆聽她語焉不詳的吟唱，並發出類似「咿——嗚」的聲音予以回應。最終，在金色陽光的照耀下，骨灰瓮被泥土掩埋。黎普雷這時陡然發覺，葬禮的整個流程，宇文往戶的詩集《韃靼騎士》里就早已預示，而這部詩集，似乎也埋藏了詩人之所以自殺的驚天秘密。

小說自此進入了第二段落，黎普雷在詩人留下訊息里搜尋蛛絲馬跡，終於發現了潛藏在平靜海面下的巨大真相——革新了全世界人類信息交互、意識共同體的發明者「帝企鵝」集團，以及集團首腦「國王」的偉大宏願：人類永生計劃。

原來「國王」與宇文往戶在「帝企鵝」集團初創時便已相識，那時「國王」夢想商業上的成功，立志革新控制了人類數十年的網路在線社交模式，而宇文往戶作為一名文藝學者，對人類感情的抒發以及意識的形態有著深刻洞見。兩人惺惺相惜，共同創建了日後統治全球的偉大帝國——「帝企鵝」集團，國王更是以宇文往戶的理論為藍本，發明了改變人類命運的新型社交模式：意識共同體。從此以後，人們只要在腦後植入一顆晶元，便可即時的共享社區內任何一人的所看、所聽、所想。

自此，帝國一舉壟斷了全世界的社交網路，其他網路社交模式在意識共享的洪流面前不堪一擊，紛紛俯首稱臣。也就在這時，宇文往戶驚懼地發現了「帝企鵝」集團的真正面目，原來意識共同體只是「國王」宏偉計劃的一個開始，他真正的目的，是將所有人類的自我意識融合成一個巨大的「群」，個體的意識在「群」里沒有任何意義，就如同一滴水之於整片汪洋。而當個人的一切，包括生死，都不具備現實意義時，人類作為一個整體，便獲得了「永生」。

發現真相的宇文往戶與「國王」分道揚鑣，而「國王」，在最後一次面對這個昔日好友時，卻萌生出一個瘋狂的計劃，他要用意識共同體的技術，不著痕迹地操控宇文往戶的意識，讓他毫無知覺得走上文學的道路，並指引他拿到夢寐以求的諾貝爾文學獎。「國王」打算以此向世人展示意識共同體的偉大力量，憑藉著能夠任意改造人類意識的技術，他一定會實現向大家所承諾的夢想中的未來——人類的永生。

渾然不覺的宇文往戶還沉浸在獲獎的喜悅中，在他寫好獲獎感言的提綱時，收到了來自「國王」的一封信，這封信早在30年前就已寫成，而信里的內容，便是宇文往戶剛剛寫好的感言提綱，兩者之間，一字一句，分毫不差。

宇文往戶悲哀的發現，原來自己引以為傲的自由意志，一直被「國王」在暗中牢牢把控，甚至自己創作出的最偉大的抒情詩《韃靼騎士》，也只是在意識共同體操控下的產物。宇文往戶窮盡一生才華取得的榮譽，不過是向世人證實了「帝企鵝」的偉大力量。得知真相，唯有一死，才能向「國王」做出反擊。

最後，終於揭開好友自殺真相的黎普雷與「國王」的虛擬意識體直面對峙（「國王」已經死去），代表一個人類個體，表達了被剝奪感情，卻無從抗拒的悲憤，最終，卻悲哀的意識到，人類在意識層面上的融合同一，是根本不容討論的未來趨勢。

故事的最後一部分繁雜混亂，長達60多頁的篇幅中記錄了12首語焉不詳的「疑似」詩篇，每部詩篇都由似是而非的破碎詞句堆砌，好像是失去意識的人呢喃的囈語和瘋話。給人的感覺，好像這就是人類獲得永生之後，那唯一偉大的意識共同體寫下的，在那個未來，不知寫給誰看的抒情詩......

這本小說在閱讀過程中，我的體驗在喜悅與痛苦間反覆切換。作者在小說前半段描寫的葬禮文筆深刻雋永，彷彿一副意蘊深遠的水墨畫，但是當劇情進展到葬禮結束後，作者的功力彷彿突然掉線一般，筆力急轉直下。小說從中盤的解謎部分直至結局，只是平淡的交代事情的來龍去脈，基本毫無文筆可言，真叫讀的人乏味難忍。在網路上大概索搜了幾則書評，似乎大部分讀者也都對這一點詬病頗多。然而整篇讀完，我卻覺得作者之所以這樣安排，似乎大有深意。作者在開篇，把最雋永的文筆，最真摯的抒情，留給了一場葬禮，這場葬禮在作者心中，絕對不是簡單一個人的葬禮。在他筆下被埋葬的，是世界上最後一個代表獨立個體的生命；他用最優美的筆觸所謳歌的，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自我意識的離去。自宇文往戶死後，意識共同體統治世界，個人的意志如同作者急轉直下的筆法一般，突然變得蒼白，枯燥而了無生趣。

意識共同體統治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人類的「永生」與個體的「活著」，我們到底應該作何選擇？作者到最後也沒有給出明確答覆，只是在小說的最後幾頁里，作者的筆力又突然「上線」了，在最終實現了世界一統的意識共同體里，所有人都沉醉在冗餘信息的無意義迭代中醉生夢死，然後。在某個中秋節的晚上，沉默的共同體里突然冒出一個名叫月球焰火的小小社區，那是一個小女孩，想在中秋節的夜晚，看看傳說中在月亮上燃放的美麗焰火——

「像是被點燃引線一樣，一線紅色的火舌在月亮上開始竄動，一眨眼的功夫，就將月亮整個點燃了起來。潔白中略帶鐵紅色的玉盤被加熱、升溫，迅速變得紅彤彤如旭日東升，一下子在天空爆裂，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爆裂後的月亮變成一隻靈動的白兔，縮著前腿，蹬著後退，在清涼的天空中向上一步步爬動，爬上沒多遠，又整個身形潰散，化作點點火焰落下。帶到火焰落盡，仍舊一輪完整的明月高懸，清輝萬里。但不用再以手指摁去點燃，因為月亮再度自動燃燒起來。這一次燒成了金黃，一張金餅在空中怒放成一朵巨大的金絲菊，飄出絲絲縷縷飄逸又柔韌的花瓣，如同飛天當空起舞。」

......

「松明躺在地上，聽著爺爺的念叨，再看看天上，依舊是一輪明月高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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