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 李白來了
隋唐時期的南京城,很像被火山吞沒的龐貝古城,它被深深地壓在了泥漿里,顯得那樣安靜,那樣可憐和無助。晉代衣冠吳宮花草,都埋葬在廢墟之中。南京彷彿一座古墳,人們對它除了祭奠,就是哀悼,除了哭鼻子,便是掉眼淚,初唐的大才子王勃,對當時南京有一番慘兮兮的描述:
遺墟舊壤,百萬里之皇城,虎踞龍盤,三百年之帝國,闕連石塞,地實金陵,霸氣盡而江山空,皇風清而市朝改。昔時地險,嘗為建業之雄都。今日太平,即是江寧之小邑。
在隋唐統治者眼裡,南京這個地方必須小心防範,必須把可能生亂的種子,都毀滅在萌芽狀態。氣盡山空的江寧小邑,正是北方帝王所希望的。當時喜歡南京的人,大約可以分為兩種,一是那些心懷不滿,或者是南朝的遺民,或者在本朝生活得不夠稱心如意,多多少少還存著一點反骨,他們看中的是南京的帝王之氣。既然隋唐統治者總會有那麼一點擔心,這種擔心恰恰說明了問題,說明了還是存在這種可能性。很顯然,如果在南京這個地方造反,如果在這裡作亂,更有可能會獲得機會。
還有就是各種各樣文化人,文化人在六朝時代是個很奇怪的群體,他們並不把後人看重的那些所謂文化,當作了不得的東西。譬如書法,好像當時很多人的字,都寫得相當不錯,能寫字的人都是書法家。如果有什麼區別,就是有人字留了下來,有人字沒留下來。六朝的南京文人最過分的一件事,是把駢文發展到了極致。不只文章寫得好,觸目所見,無不琳琅美玉,而且還弄出各種條條框框,制定了各種專門與人為難的規矩。駢四驪六,講究平仄,講究韻律和諧,注重藻飾和用典,經常花里胡哨。
駢文過度注重形式技巧,內容表達往往會受到束縛,然而越是難寫,越是戴著鐐銬跳舞,只要運用得當,越可能寫出令人意外的好文章。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南人和北人的文章風格並不一樣,情調上也有區別。若以三國為例,當然還是人家曹氏父子的文章好看,建安風骨魏晉文章,平心而論,北方文風真的要強於南方。
可是南方人容易驕傲,甚至可以說是盲目驕傲,總是一味地覺得自己文章寫得好,王婆賣瓜,自賣自誇。陸機陸雲兄弟去了洛陽,聽說左思要寫《吳都賦》,就譏笑人家是傖父。相對而言,北人更容易謙虛,更容易吸收南方的先進文化,譬如南京人庾信,從南方流亡到了北方,人家高官厚祿地哄著,他偏要做出滿臉蕭瑟的樣子,一口一個沉淪窮巷,一口一個埋沒荊扉。好的藝術品擱在哪兒都能閃光,庾信的《哀江南賦》寫了亡國之痛,感動了無數北方人,讓多少北佬兒看了流眼淚。
這真是一個中國歷史上很奇怪的文化現象,當時讓庾信騙哭的,更多的竟然是北方人。
孤伶伶的一個南方老頭,流落在北方,多可憐呀。沒人去想庾信的官,其實也做得不小了,待遇非常不錯,他生前在北朝的頭銜很多,當過洛州刺史,當過驃騎大將軍,當過開府儀同三司。究竟哪個頭銜最大,哪個待遇更高,恐怕要請專家來解釋。能肯定的一點只是,若要較真官職,似乎在北朝的官更大,級別更高,「高官美宦,有逾舊國」。
文學史有時候就這麼弔詭,南方人庾信的《哀江南賦》,轟動了北方,北方人左思的《吳都賦》,造成了北方的洛陽紙貴,無論南人北人,只要能夠立足北方文壇,只要能夠讓北方人叫好,哄得北方人高興,就能夠傳唱千古。北人真說了好,文學地位基本上就肯定了。這還只能算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其二,
上述兩篇文章有個共同點,都是寫了南方的亡國,都是寫了當年的南京。亡國實在是個好題材,有痛苦,就會有好文章。痛苦釀成了美酒,慰藉著北方人的得意或者失意。
六朝以後的南京城,因為痛苦,因為失落,深受文化人的喜歡,尤其是失意文人的傾心。這些文人大都與南京沒什麼直接關係,基本上都不是南京人,他們對南京人的現實生活並不了解,卻在這裡尋找到了共鳴。隋唐期間,能把南京寫好寫出色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外地人。有一種浪漫叫詩意,有一種詩意叫浪漫,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南京人的感覺與外地人不一樣,就是總覺得自己城市不好,怎麼不好,幾近麻木,也說不出所以然。倒是那些外來的過客,甚至根本都還沒到過此地的讀書人,光是憑著神經敏感,便留下了非常漂亮的詩篇。
譬如河南人劉禹錫,南京人動不動會用他的詩來介紹自己城市,什麼「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什麼「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什麼「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後庭花」,所有這些名句集錦,都不是眼見為實,都只是道聽途說。寫下這些美麗的詩句之前,劉禹錫並沒有來過南京。他不過是聽人家說說而已,再就是靠自己讀的一些詩書,加上了一些想像,然後藝術加工,然後流芳百世。
金陵懷古成了一個不朽題材,成了一個大家都玩得很熟練的文學母題。
按說文學要創新,不應該有套路,然而金陵懷古玩的就是套路,大家都在博弈這個命題作文。會不會玩皆靠領悟,能不能寫好全憑手藝,大家都在寫,篇秩浩繁,高手輩出常詠常新。
只要是個文章高手,就肯定寫過南京懷古,沒有詠嘆過南京的詩人,不是好詩人。
最過分的一位就是大詩人李白,沒人知道他究竟來過多少次南京,恐怕自己也稀里糊塗。有人統計過,李白與南京有關的詩歌,多達七十多篇。他幾乎成了南京的形象代言人,千百年來,一直在為南京做免費廣告。李白與南京關係確實非同尋常,他一生無數次遊覽或在此暫住,遍賞金陵名勝,廣泛結交當地朋友,喝不完的酒,寫不完的詩,無怪後人會說:
金陵江山之勝,甲於東南,
古來詩人游者,太白為著。
南京的山山水水,無不掩藏著亡國歷史,隨便挑幾首李白詩,南京的滄桑便立刻撲面而來:
晉家南渡日,此地舊長安。
地即帝王宅,山為龍虎盤。
金陵空壯觀,天塹凈波瀾。
醉客回橈去,吳歌且自歡。
地擁金陵勢,城回江水流。
當時百萬戶,夾道起朱樓。
亡國生春草,離宮沒古丘。
空餘後湖月,波上對瀛洲。
六代興亡國,三杯為爾歌。
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陽多。
古殿吳花草,深宮晉綺羅。
並隨人事滅,東逝與滄波。
與左思《吳都賦》和庾信《哀江南賦》的繁花似錦相比,李白寫南京的詩清新脫俗,像教課書一般簡單明了。南京滄桑這杯苦酒,澆滅了李白胸中失意的塊壘,而李白的詩句,又成為介紹南京歷史最簡明扼要的宣傳詞。
自從有了李白,有了李白的詩,要想舉例說明南京歷史,要想誇一誇南京這個城市,變得輕鬆容易。
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
隋唐時期的南京,除了破敗,還是破敗。作為六朝城市象徵的台城,片石不留,沒有了蹤影。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台城都沒了,哪來的什麼台城之柳。藝術就是想像,想像創造藝術,想像中的藝術才是最美的,破敗自有破敗之艷麗。文化有時候就是一種滄桑,就是無中生有,沒有想像力的人,根本沒辦法描述南京,昔日殿堂樓閣,如今都成為荒園田畝。
大家不妨想像一下,曾經的六朝古都,都已經歸人家鎮江管轄了,你還有什麼可以現實主義描寫呢,想不浪漫都不行。
也許還可以說的,就剩下兩個孤伶伶的城堡,一個叫石頭城,一個叫白下城。石頭城仍然還是軍事要塞,地方政府辦公的所在地,南方一有風吹草動,這裡立刻成為重中之重。武則天當政,徐敬業在揚州起兵作亂,他的策略便是利用金陵之王氣,所謂依靠長江天險,足以自固,先取常潤二州,倚為根據,再北向以圖中原,進無不利,退有所歸。這次亂鬨哄的叛亂,很快被平息,唐朝政府亡羊補牢,趕緊派兵加固南京的石頭城。
石頭城因此又成了一種象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謀欲篡逆者,總是希望以此為基地,而朝廷要做的,便是千方百計地要防止這種事情發生。安史之亂以後,盛唐不再,藩鎮開始割據,比南京更容易生亂的地方,開始多了起來,中央政權動蕩不安,危險已經不僅僅是來自南京。為了維護穩定,石頭城的駐軍越來越多,南京除了石頭城,還有一個白下城,原名白石磊,地點大約是在今天下關的獅子山,對著大江,當時屬於江乘縣。
在六朝時,白下城與石頭城一樣,都是拱衛京城的軍事要塞,是南京地區水上交通的必經之地。它曾經是建康的水軍基地,當年齊武帝修白下城,目的就是為了北伐。唐朝初年,白下城一度還有點像模像樣,因為建康成了金陵縣,又改為白下縣,其縣治就在白下城。可惜這段歷史也不長久,很快白下城也廢了,直到唐朝末年,天下大亂,才再一次修築堡壘。
話題還是趕緊回到偉大的詩人李白身上,回到他和南京的關係上。
李白的金陵情結,有其十分荒唐的一面,首先相對於當時南京人,他真是個見過大世面的好漢。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人家李白不止詩寫得好,仗劍去國,辭親遠遊,南窮蒼梧東涉溟海,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沒見過,什麼大場面沒經歷過。 他到過京城長安,跟皇帝老兒一起喝酒,公然為楊貴妃寫詩,讓高力士脫鞋子。寫實也好,傳說也罷,敢天子呼來不上船,像他這樣的狂士,天底下又能找到幾位,因此他老人家一到南京,立刻有許多羨慕他的此地鄉賢,急吼吼地希望能夠結識,而李白也很樂意,他也想見見隱藏在金陵的高人。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
從李白的詩中,可以看到當時南京人的好客,看到南京人的文學熱情。李白在南京到處喝酒,臨別時,金陵子弟紛紛趕來相送,酒逢知己千杯少,越喝越有感情,越喝越有文化,結果便是似通非通地吟出了千古名句,「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南京這個地方,顯然太適合李白這樣的人物。
在南京,李白以詩會友,朝沽金陵酒,歌吹孫楚樓。草裹烏紗巾,倒被紫綺裘,與酒客棹歌秦淮,達曉歌吹,害得兩岸民眾拍手稱笑,懷疑是六朝時期的王子猷又來了。
他與當官的一起喝酒,「春日陪楊江寧及諸官宴北湖感古」,楊江寧是當時南京的一個縣令,基本上就屬於最高地方行政長官,北湖是玄武湖,一邊喝酒,一邊懷古。與不相識的名士乾杯,「金陵江上遇蓬池隱者」痛飲,並為自己的詩加上自注,「時於落星石上,以紫綺裘換酒為歡」。因為李白寫到了落星石,後來的南京人一直在琢磨,想不明白,十分苦惱,它究竟是在什麼地方呢。
李白在南京顯然是玩得很嗨,他甚至還寫文章,自稱是南京人,這絕對是喝高了的胡說八道:
白本家金陵,世為右姓。遭沮渠蒙遜難,奔流咸秦,因官寓家。
這段話出自《上安州裴長史書》,後人讀了幾本書,積累了少許學問,立刻會表示懷疑,覺得李白不可能這麼寫,不可能這麼不靠譜。譬如明代胡應麟的《續筆叢》,就認為文中的「白本家金陵」乃「萬萬不通」,因此斷為偽作,李白不可能這麼胡說八道,他不可能是南京本家。清代的王琦力駁其說,王琦是李白研究權威,他注的《李太白全集》是研究李白的入門之書。王注認定文章就是李白寫的,非常堅定地維護了李白的著作權。清朝人做學問,要比明朝人高明得多,李白不是南京人幾乎不用討論,真假不重要,說白了只是一個文風問題,李白一生中,胡說八道太多了。
詩人的話不能太當真,沒必要太當真,不管怎麼說,李白的《上安州裴長史書》還是一篇研究李白生平的重要文章。大家都知道李白說話,向來有真有假,虛虛實實,喜歡吹牛,不吹牛就不是文人,不說大話就寫不了詩。文人永遠都在自吹自擂,可是你真要研究李白,要談及詩人的生平,後人能使用的那些說明文字,有很多必須還得出自這篇文章。
李白的最大問題不是吹牛,不是說大話,他的問題太熱心參與政治,而且經常還莫名其妙地站錯了隊。書生干政是文化人大忌,好為帝師,又向來是文人最致命的軟肋。李白如果只是自己喜歡南京這個城市也罷了,南京是一個有文化含金量的城市,李白作為一個文化人,怎麼能不喜歡,也應該喜歡,問題在於他竟然攛掇唐王朝遷都南京,在《為宋中丞請都金陵表》中,大談遷都金陵的好處:
今自河以北,為胡所凌;自河之南,孤城四壘。大盜蠶食,割為洪溝;宇宙嵲屼,昭然可睹。臣伏見金陵舊都,地稱天險。龍盤虎踞,開扃自然。六代皇居,五福斯在。雄圖霸跡,隱軫由存。咽喉控帶,縈錯如綉。天下衣冠士庶,避地東吳,永嘉南遷,未盛於此。
李白自己就是胡人,雖然此胡非彼胡,寫這篇文章不久前,因為組詩《永王東巡歌》,他差點掉了腦袋。「永王正月東出師,天子遙分龍虎旗」,「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文人一得意,忍不住就會忘乎所以。「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李白一介窮書生,談王說霸,竟然慫恿永王李璘割據稱帝。李璘兵敗被殺,李白也因此下了大獄。幸虧有人出手相救,而救他的這個人,正是李白為之代筆的「宋中丞」宋若思。
說起來,李白也真是沒有記性,因為自己嚴重的金陵情結,在代筆文章結尾處,他乾脆赤裸裸地對朝廷來了這麼一句:
去扶風萬有一危之近邦,就金陵太山必安之成策。
這是篇可以送人性命的文章,用心有些天真,也有些險惡,幾乎是在想分裂國家。好在誰也沒把這有可能掉腦袋的話當回事。李白如此胡說八道,並沒連累宋若思,稀里糊塗就矇混過去。朝廷突然變得很理智,沒有太深究。
漁陽鼙鼓動地來,盛唐已不是盛唐,在中國大歷史上,此時的唐王朝危機重重,顯然已經不把南京當作潛在危險,金陵王氣變得不再重要,現在,最難應付的是藩鎮割據,天下很快又要大亂,亂得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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