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那代人離開後 我們成了無家可歸的人
文/柴春芽(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攝影記者)
一
帶著一種甜蜜和悲苦羼雜的情愫,我多麼願意談談我的老祖母啊。她是口頭文學的大師。八十多歲時,她仍然以精確的記憶、恰當的比喻、風趣的語言和女巫般神秘的解釋向每一個願意傾聽的人奉獻她人生的細節。
四歲那年,她感染天花。那是在1920年代,革命與戰亂的年代,同時也是饑荒的年代,天花奪去很多小孩的生命。經過一番巫術與偏方的療治,她變得奄奄一息。她的母親將她丟棄在野外。由於夜裡下著大雨,狼沒有離開他們的岩穴四處覓食。這就使得她免於被狼吃掉。
需要在這裡插一句的是,1960年代大饑荒時,我姑祖母的兒子晚上去窯洞外面解手,結果就被狼叼走了。那是狼群肆虐的年代。我們村莊有一個電工,綽號「狼咬兒」。小時候,「狼咬兒」在門外玩耍,一隻狼將他叼起。一個又一個村莊的人們像田徑場上的接力賽選手一樣,不停地追趕,狼才丟棄它嘴裡的獵物。從此,一道長長的疤痕作為饑荒年代裡不再磨滅的印記留在了「狼咬兒」的臉上。由此不難理解,當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稍有頑皮,來自大人的恐嚇就是:再不聽話,就把你丟到門外,讓狼叼走。
我的祖母得以倖免於狼嘴,靠的是那場大雨。大雨澆淋,竟然將她從昏迷中淋醒。天花病毒奇蹟般離開她的身體。她想跑步回家,但是飢餓的捶打使她不得不手腳並用,匍匐著,一點點向村莊爬去。雨停了。天剛破曉,她的母親被雞鳴喚醒,隨即起床,打開門,看到女兒頭枕門檻,睡的正酣。
「像我這樣的命苦人,連老天爺都嫌棄。」祖母總是用這樣的話來自嘲,同時,也嘲諷天國里掌握人間生死的那些神靈對人世的冷漠。老天爺,一個絕對權力的擁有者,一個無信仰民族模糊性的虛無偶像,一個迷信與盲目的崇拜物。
民國20年(公元1931年)大旱災,人們易子而食,炊骨取肉。祖母隨家人逃荒,從甘谷老家來到隴西,給一戶地主當長工。她的父親用家裡所有的錢在鎮上買了十個油圈。這個被飢餓折磨的男人罔顧妻小的生命,回家途中一個人吃完所有油圈,結果在臨到家門時被噎死了。
我的祖母是個大腳女人,也就是說,她的腳沒有達到三寸金蓮的標準。三寸金蓮啊,這是戀足癖(一種陰暗的、殘忍的、畸形的和變態的男權主義性視覺美學)的漫長時代里,一個女人身體之美的惟一標準。她的母親擔心自己的女兒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用以逃命的雙腳如果束縛得過小則不利於快速行走,於是就稍微放寬了對其雙腳的摧殘。一雙符合三寸金蓮標準的小腳,如果不經過將近十年(從四五歲開始)的纏縛,是難以獲得的。根據我祖母的描述,除大腳趾之外,另外四個腳趾從趾根折斷,壓在大腳趾下面,形成錐形,然後,用布和牛皮將腳纏緊,以阻止骨骼發育。難以想像她要忍受多麼慘烈的疼痛,跳著雙腳去做各種家務。
我在上中學時,經常給祖母洗腳。每次,她打開一層層的裹腳布,露出一層層的皮屑。虱子就躲藏在這一層層的裹腳布里,我得用大拇指的兩個指甲把一隻只肥大的虱子擠死。虱子的血有時候就濺在我臉上。裹腳布褪去之後,裸露出那一對醜陋變形的所謂的三寸金蓮。污垢全都窩藏在大腳趾與其他四根腳趾結合的肉縫裡。每次洗腳,我都會想,少女時代的祖母,為了這雙畸形的腳,忍受了多少疼痛啊。
我祖父不曾愛過我祖母,其不愛的原因,很大一部分與她的這雙腳有關。女人畸形的腳,折射著男人畸形的心理,一種性虐待的、以丑為美的性變態。
我將祖母的謝世視為一個文明的終結和斷裂。假如要對我那彷彿出自氏族時代的祖母賦予形容詞的修飾和界定,我願意說,她是:母性的,隱忍的,寬容的,慈憫的,視一切孩子如同己出的……由我祖母那一代人和她們之前的所有祖母一起,構成一個庇護所一樣的家園。因為這個家園的存在,所以你無論流浪何方,總會獲得照拂和救助。
自從祖母那一代人離開這個世界之後,庇護所一樣的家園荒蕪了。從此,我們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我們流落他鄉,再也不可能有一個人把你當做她的孩子。異鄉的所有大門對於你都是緊閉的。疑忌代替了信任。冷漠代替了熱情。向落難者和異鄉人敞開的門扉釘上了鐵條,掛上了大鎖。
二
我的祖母有過兩次自殺經歷。在此之前,我曾說過,自殺是對荒誕的一種反抗,是一種非暴力的反抗。他被我祖父毆打。我清楚記得的一次,大約是我六七歲的時候。我和祖父同睡一個炕。祖母在廚房裡。夜已經很深了。我被祖父的咒罵聲吵醒。接著,我就看到他跳下炕,躍出廳房的門檻,幾步跨過庭院,撲進廚房。他的手裡有沒有操持棍棒之類的東西?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廚房裡猛然傳來祖母嘶啞的哭喊。我裸身站在窗前。窗戶敞開著。漆黑的夜,只有我祖母的哭喊聲充滿整個鄉村。我因為恐懼而無所作為,既沒有哭,也沒有叫,只是傻傻地站在窗前,赤裸著身子,忘記了寒冷。祖母的哭喊聲震驚了鄰居。有幾位叔叔跑進院子,這才制止了我祖父的暴行。很多年以來,我一直有種深深的自責,為我當時在場的冷漠。那種突如其來的暴行超越了我的經驗,使我不知如何應對。
據我祖母對我的講述,她在年輕時,有一條肋骨被打折。她還讓我觸摸她右腿上一根凸出的脛骨。那是一根棍子在她身上留下的罪證。在我祖母去世之後,我父親講過另外一件事。那是我祖母剛結婚不久,十七歲,她負擔著趕驢磨面的工作。獨佔欲、莫名其妙的嫉妒和其他我們難以理解的陰暗心理蟄居在我祖父的身體里,這使他行為古怪,禁止我祖母走出庭院。我祖母在那監獄似的庭院里倍感孤寂。一天,我祖父去地里幹活,我祖母乘機出門,與街坊鄰居談天解悶。她沒想到我祖父偷偷回到家裡,清掃了石磨上的麵粉,然後衝出家門質問麵粉去了哪裡。我祖母一看麵粉沒了,不知如何辯解。她只能忍受我祖父的拳打腳踢和棍棒交加。
聆聽諸如此類的悲慘故事,我和你一樣,永遠無法理解一個人竟會如此殘暴。同時,整個鄉村社會,都以法律的缺失和道德的冷漠,為這種針對女性的侵害提供了可恥的默許。
我那年輕的祖母決定自殺,在一個月光如銀的夜晚。她拿起一根嶄新的棕繩,來到果園。鄉村的夜晚一如既往地寧靜。她站上凳子,將棕繩的一端丟過樹枝,與另一端打成一個死結。她將繩子在自己的脖子上繞了一圈,果斷地蹬掉凳子。血液湧上腦顱。她覺得窒息。一種解脫苦難的愉悅在她心頭縈繞。可是,一陣微風吹過,棕繩斷了,就像有人用鋒利的刀子砍斷了一樣。她墜落在地,只能無聲地哭泣。那一夜,我祖母體驗到某種神靈的臨在。她只好繼續活著,繼續被間歇性地毆打,繼續被無休止地咒罵。大概是在一年之後,她又一次選擇自殺。
這一次,是在仲夏,全家人在地里收麥子,她借口要回家做午飯。整個村莊都是闃寂的,因為人們都在田野里收麥子。她吞下一塊鴉片。你知道,那是民國年間,距離19世紀下半葉東印度公司向遠東傾銷鴉片的年代並不遙遠。罌粟的種子紮根在中國的土地上,就像毒癮深入到一個人的肌體。那時候,罌粟種植是合法的,至少在我的故鄉是合法的。很多男人吸食鴉片。女人和孩子用鴉片來鎮咳和止瀉。
寫到此處,我順便搜索網路。維基百科在「鴉片」詞條下對其危害的說明中有這樣一句話:「過量使用造成急性中毒,癥狀包括昏迷、呼吸抑制、低血壓、瞳孔變小,嚴重的引起呼吸抑止致人死亡。」
那個遙遠夏天的下午,我的曾祖父口渴難耐。他離開田野,回到家裡,想要喝一些漿水。漿水是由煮熟的蔬菜加上開水經過發酵而形成的一種帶酸味的飲料,儲存在水缸里。我祖母昏迷在地,口吐白沫。我的曾祖父迅速判斷出這是由於吞食鴉片所致。他從雞窩裡掏出雞糞,並用漿水將其灌入我祖母的胃裡。我祖母開始嘔吐。
兩次自殺未遂,我祖母決定順服命運的安排,像一顆行星,在她既定的生命軌跡上運行。她一口氣活了九十歲。這中間,她還經歷過1960年的大饑荒。我祖母居住的村莊,將近一半的人被餓死。她僥倖活了下來。她還患過一次眼疾,致使右眼珠爆裂。在很多次的講述中,她將這次不幸的眼疾歸咎於我們家那位暴戾的家神。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從夢中醒來,看到祖父跪在炕前的空地上,對著虛空中的家神祈禱。他祈禱家神以其透明的暴力加諸那些被他詛咒的仇人。
三
小說《百年孤獨》中的祖母烏蘇拉,是一個無怨無悔的老祖母,是一個所有人都可依偎的老祖母。她用雙手來彌補男人用仇恨和戰爭不斷毀壞的家園馬貢多。她用一顆堅韌而纖細的心,縫合了嫉妒對愛情的傷害、偏狹對友誼的傷害、冷漠對親情的傷害、時間對世界的傷害……作為作家的馬爾克斯滿懷傷感的情緒,一再突破生理規律的限制,推遲了烏蘇拉的死亡。她眼看著快要不行了。她躺卧在床,觀望著支離破碎的家園,於是就再次從床上爬起來。她雙目失明,但她依然在黑暗裡觸摸著黑暗的聲音學會了行動自如。最後,她的身體縮小成一點點。
我相信,馬爾克斯和我一樣,渴望永生的奇蹟就在烏蘇拉身上發生,因為她是我們人類的最後一位老祖母,是我們最後的家園。她活著,我們就不孤獨。真正的百年孤獨是從烏蘇拉死亡的那一刻開始的。如果說烏蘇拉死亡之前的百年孤獨,是屬於布恩迪亞家族的話,烏蘇拉死後兩百年或者永恆的孤獨,是屬於我們全體人類的。烏蘇拉死的那一天,正在寫作《百年孤獨》的馬爾克斯撲在床上,痛哭失聲。他不得不用哭紅的眼睛對著買菜歸來的妻子梅賽德斯哽咽地說:「烏蘇拉死了!」
我和馬爾克斯不同。我希望我的祖母早點死去,以便她解脫深重的苦難。可是,她的生命那麼堅韌。直到2008年,有天晚上,我夢見祖母光著雙腳站在故鄉那間破敗的廚房頂上。屋頂已經破漏,她用雙腳攪拌著稀泥,企圖彌補屋頂的漏洞。氣候寒冷,她在風中打著哆嗦。看到這幅場景,我有一種揪心的難過,竟在夢中哭了起來。夢醒之後,我打電話給父親,詢問祖母是否得病。父親撒了謊。他撒謊是擔心我會趕回老家而無法照顧襁褓中的兒子。我妻子剛剛生完孩子。對於父親的謊言,我可以理解。我的直覺告訴自己,這一次,我的祖母該到離開人世的時候了。
臨近春節,到處都是交通堵塞。我乘坐飛機,從青島飛往西安,再從西安搭乘長途巴士到達蘭州,接下來還要乘坐巴士從蘭州到隴西。我花了三天時間,方才趕到家裡。祖母躺在床上,一會兒神志清醒,能夠認出她遠道而來的孫子,一會兒意識模糊,像是陷入沉睡。卧床一百天,這個從未吃過葯打過針住過醫院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後接受了鄉村醫生簡單的治療(為的是減輕肉體的痛苦)。
終於死了。一個人沿著預定的軌跡(伊斯蘭哲學所謂的前定),以無可更改的準確性,結束了生命。從我祖母的自殺——徒勞的反抗——不難看出,人生就是一出埃斯庫洛斯筆下的悲劇,是二律悖反中一次無選擇性的選擇。俄狄浦斯的命運其實就是我們所有人的命運。
【注】本文原標題為《一則遲到的訃告:關於我的祖母》


※克羅埃西亞輸了,我是否應該跳進大海?
※不要怕!果斷拉黑你爸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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