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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宏傑:講台上的秦暉老師

文/張宏傑(騰訊·大家專欄作者,作家,學者)

這兩天,清華大學的胡鞍鋼老師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以至於人們把胡鞍鋼作為清華的象徵之一。我在清華做了三年博士後,我的印象是,清華不光有胡鞍鋼,還有秦暉這樣的老師。張鳴老師說:「清華一個秦暉一個胡鞍鋼,前者一肚子學問,後者一肚子SHI。」

確實,胡與秦,是今天中國大陸學者的兩極。我就為大家寫寫我了解的秦暉老師。


2012年,我成了秦暉老師的博士後。

博士畢業之前,一位與我在微博上相互關注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學者建議我到北京做他的博士後,我非常高興。因為遼西地域所限,可以交流的人和好的圖書館不多。

然而臨到報名的時候,社科院的行政人員打來電話,說我年齡超了一個月,不符合報名條件。而且態度堅決,沒有絲毫商量餘地。

北京的一位朋友問我,你還想跟誰做博士後,我也許可以幫你聯繫一下?

我說,那你能不能聯繫一下秦暉先生?

秦暉是我最喜歡的學者,甚至可以去掉之一兩字。我很早以前就讀過他的一本書,《問題與主義》。很多人都對書商攢的書另眼相看,然而對當時身為地級市銀行職員的我來說,如果沒有這本書,可能根本不知道有秦暉這樣一個人。這本書像一把鎚子,敲碎了我頭腦中的很多「常識」與「定勢」。

從這本書開始,我又陸陸續續看了秦暉的其他作品,包括他當時在報紙上發表的一些長文,我頭腦中原本的知識結構受到巨大衝擊。讀罷這些東西,秦暉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是個頗有幾分英雄氣的人。或者說,他就是皇帝的新衣里的那個孩子,只有他有足夠的清澈和「天真」,說出石破天驚的話。

所以我說出的第一個名字,就是秦暉。

朋友說,秦暉老師從來沒招過博士後,不過我可以幫你問一下。

朋友的面子大,寄去我的博士論文後不久,秦老師回復表示同意。由此他成了我的「合作導師」,我成了他招的第一個博士後。


余雖不敏,然而非常幸運,我的幾位老師,比如正式師從的葛劍雄老師、秦暉老師以及沒有正式列入其門牆卻對我提攜有加的戴逸先生,都是第一流的人物。

不過他們個性各不相同。戴逸先生是謙和的長者,清澈善良,一團春風和氣,真是所謂的「老輩典型」。葛劍雄老師不但學問淵深,處理實際問題也如庖丁解牛,總能既保持自己的原則,又找到最好的解決角度。

而秦暉老師與上兩位截然不同。

秦暉老師是一個從八十年代「穿越」過來的人。為人處事、接人待物,完整地保留著八十年代的習慣。

在正式入職(博士後算是一個短期工作,而不是如很多人理解的那樣是一個學位)前,朋友先帶我到秦老師家拜訪一次。朋友帶了一盒茶葉做「伴手禮」,這是今天的社交慣例。沒想到秦老師一見面就說,「我從不收任何禮物」。然後轉過身來對我說,我們既然有師生合作關係,你更不要給我帶任何禮物,我們之間的關係保持得純粹一點好。我當然只好唯唯。

進了秦老師的家,更是如同穿越回了過去:裝修是幾十年前的,不但風格完全落伍,而且多處已經斑駁。室內別無長物,到處都是書,從書架上溢到四處,沙發上,地板上,茶几上,到處是高高低低的一摞摞的書。

事實上,以前只是讀過秦老師的書,並不了解秦老師這個人。到北京後和朋友聊天,才知道秦暉老師和一般大學教授頗有些不同:他八十年代末以來沒有申請過任何課題和項目,甚至書出得也很少。他做了近二十年的資深教授,成就眾所周知,但是安於教授中的三級,甚至很長時間裡沒有資格帶博士,他也毫不在意。這些在很多人看來是值得為之呼天搶地的天大的事,對他來講,只是些懶得說的雞毛蒜皮。幾十年來他按照自己的思路和興趣作研究,毫不為其他因素所動。

秦暉老師接人待物有一個特點,沒有一句客套話。紀錄片製片人夏駿和我聊起,他與秦老師以前見過,有一次開會遇到,他敘了幾句舊,秦暉老師卻一句也不接,一開口就談學術。他總結說,秦老師「只有學術思維,沒有人際思維。」

我記得我們第二次見面,他問我出站後怎麼打算,我說如果可能的話,會在北京找個學術機構或者大學落腳吧。他馬上表現出緊張的神色,憂心忡忡地說,哎呀,這可是個麻煩。現在網上在傳常艷的那篇文章,也是博士後,也是想讓導師給找工作,結果沒找到,報復導師,弄出這樣一個大新聞來。

秦老師這麼聊天,我一時不知道怎麼接。


做博士後,甚至讀博士,都要幫導師打工幹活兒,這似乎已經是中國社會的一個「常識」。因此很多博士、博士後公然呼導師為「老闆」。

但是秦老師一開始就開宗明義:我不需要你幫我做任何事。我對你只有一條要求,來聽聽我的課就可以了。畢竟師生一場,這樣你可以多一點對我的了解。

這其實不必他要求,我正求之不得。讀書和聽課不同,書寫得好,課不見得講的好,秦老師口才之雄辯卻是有名的,聽他講課,是一種享受。在復旦讀博的時候,我就聽過一次秦老師的講座,座無虛席,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滿了。整個講座沒有一句廢話,直揭問題,深入要害,令我印象極為深刻。因此雖然住的離學校很遠,但是有整整一個學期,我一周兩次,每次坐地鐵一個多小時,去聽他講課。

我第一次上課走錯了教學樓遲到了,等一走進六教大樓,遠遠就聽到秦老師那中氣十足的聲音撲面而來,在樓道里回蕩。周一上午同時有十幾位老師在六教一樓上課,但只有秦老師一個人的聲音,在教室外也聽得清清楚楚。

第一堂課,我對秦老師的一身打扮印象很深刻:一身黑衣黑褲,斜挎著一個黑挎包。雙手插兜,在講台上隨意地走來走去。聲音很大,中氣十足。秦暉老師不是美男子,五官平常,一目已眇,但是在講台上,他有一股帥氣。

我從小就不是一個好學生。從中學起,很少專心聽課,因為總感覺老師講的太慢,廢話太多,所以經常是只用一隻耳朵聽課,另一半精力按自己的進度看書。

但是秦老師講課,你沒法分神。因為他從頭到尾,沒有廢話,完全是乾貨,讓你一句也捨不得漏掉。用網路語言講,就是「全程無尿點」。

在我的學生生涯中,遇到過兩個對三尺講台最敬重的老師,一個是復旦的姚大力老師,一個是清華的秦暉老師。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學術水平高,準備又極為認真,課程內容極度熟爛於心,思維的邏輯性強,這堂課結尾的一句,下一堂能準確地接上。無論如何旁徵博引,都不離主題。

但這並不是說秦老師的課講得枯燥。他在課堂上非常放鬆,雖然課件做得很認真,但是基本上不用看,也並不完全按照課件的順序講。隨手抻出一個話題,就可以娓娓不斷,引人入勝。也經常會逸出課程主線,「信口開河」,想到哪講到哪,但是這些「離題發揮」的部分,往往都更為精彩。

能做到這一點,是因為他發自內心的對學生對講台的尊重。書商賀雄飛曾寫文章回憶說,有一天,他和秦暉老師等人去拜訪李慎之先生,「談至高興處,秦先生突然說,我今晚七點還要給研究生上課,其時已六點了。於是急急忙往回趕,……緊急跳下車去,連招呼也來不及打,就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往校園裡沖(清華的校園可是有幾路公共汽車的呀)。望著這個清瘦的背影,我禁不住淚眼模糊,多好的先生呵……」

並不是所有老師都能做到這樣。在復旦讀博期間,我遇到很多講課敷衍的老師。一開始我按著課程表,興沖沖地跑去聽那些著名教授的課,但是大多數時候掃興而歸。因為有些老師只喜歡上討論課,主要由學生來發言,自己只是回答一下問題。有些老師講課準備毫不用心,內容混亂敷衍,聽得痛苦乏味。甚至有的老師,臨時有事取消講課,卻不提前通知,等學生都坐滿了才一個電話過來。

即使是我自己,用私心去衡量,也感覺上課是一件低效率的浪費精力的事:你那麼花多時間和精力去準備、去講課,其結果,也不過是幾十人能夠聽到。如果寫成書,讀者是幾萬幾十萬人,效率顯然不可同日而語。

但是秦暉老師卻願意慷慨地把他的時間和精力貢獻給講台,因此他的課,幾乎堂堂爆滿,去得晚一點,就沒了座位。如果是小教室,過道里總是加滿了椅子,坐滿了蹭課的人。

秦暉老師顯然也很享受講課,講到逸興遄飛處,有時甚至會根據內容唱上一段,唱一段現在已經不為人知的十年動亂期間的冷門歌曲,或者一些地方的民歌。秦老師嗓子一般,但是音準很好。

可惜他今天已經準確地「到點退休」,離開正式的三尺講台了。我發自內心地為清華的學生感到惋惜。

秦暉學術自述視頻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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