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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時代之光 尚田,福田

月光將村莊的影子拓在田野上,但相互遺忘是必然的,如同我與一個個曾經走過的、相似的、正在老去的村莊。尚田是個例外。六人行,坐動車去浙江奉化,其中三個人的身份證出了蹊蹺:出發時,我忘帶身份證了,回來時,另兩位朋友把身份證落在奉化了,概率高得驚人。

那個叫「尚田」的地方似有什麼魔力,讓人「忘我」,連「身份」都不要了。

來,我帶你們去看大樹。

蓬島村的魚圖騰前,七十多歲的大娘用我們一知半解的當地方言說。

小暑時節的尚田,在我視線里仍鋪滿隔年春天的雨意。前年初春,初見尚田,抹茶蛋糕般鬆軟而香醇的茶園疊在毛茸茸濕漉漉的田野上。隔著一枝剛從雨里採下的映山紅,我和因採訪治水老人而一見如故的當地朋友們一人端一杯新茶閑坐。很平常的一個江南小鎮,不到五萬人口,七十幾個村莊。名字卻極好,「尚田」,骨子裡透著對土地的尊崇和敬重,做的事也應了「尚山尚水、福田福地」,將安身立命的農業按色綵排列組合——紅色草莓,綠色鰻筍,黃色禽蛋,紫色桑果,黑色黑莓……跟玩似的,卻玩得認真。

我們跟著大娘去村口看「很大很大」的樹。是一棵百年老銀杏樹,並不比村口另一棵胡公後人手植的槐樹有名,但她並不知曉。當年,吳越國尚書胡進思卸官後,偕妻子一行至此,嘆曰:「此地埋骨可也。」遂起房造田,繁衍生息,瓜瓞綿綿。看樹時,我們被蚊子咬了很多包。大娘說,來,跟我回家,我家有清涼油。抹了清涼油,她又說,來,我帶你們去看溪水,可清爽了。她的語氣和皺紋里始終蕩漾著笑容。

一樹被果實壓彎了的梨從隔壁牆頭探出頭,一位大爺也從牆角探出頭,露出缺了門牙的嘴,笑說,看梨啊。我們說是啊,沒見過這麼多梨,熟了有沒有人偷?他說,有人采我也不管啊,讓他吃好了。他用了「采」,而不是「偷」。

我們便「采」——溪邊一座明清時期的老院子里,幾個人的眼睛被晾曬在一堆柴火上的豇豆乾吸住了,「采」了一小根嚼,鮮,咸,香,恨不得來一碗熱騰騰的米飯。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子笑著走過來,說,好吃嗎?送你們。我們不要,她不肯,跑回廚房拿來保鮮袋,飛快地將豇豆乾全都裝了進去塞給我們。兩位老太太坐在屋檐下方桌前打牌九,一位老太太在做布藝加工,都時時側過頭笑。一位年紀更大的老人歪在竹椅上,一言不發,眼神和乾癟的嘴角始終透著笑意。回頭看到,心裡猛的一暖。

尚田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在笑,這讓我想起故鄉玉環的外塘村。小時候,我和弟弟從楚門鎮出發去姨婆家,沿著一條叫直塘的小路走進去,一路會遇見很多村裡人,每一個人都笑問我們去哪裡,孩子們已經笑著跳著去告訴姨婆來客人了。那時,所謂的鄉下人,好奇,熱情,甚至謙卑,莫名地將城鎮人高看一眼,孩子們一起玩鬧,他們也總讓著我們。此刻,這些仍藏在鄉野的真誠笑容,意味著什麼呢?這些笑容,是自古以來鄉野的表情,也應是人與人陌路相逢最本能的反應。

停在尚田的一朵白雲下,我忽然想:來這裡,於我潛意識裡就是走親戚,太放鬆了,所以連身份證都忘了帶。

90後小伙陳亮亮坐在笤宅村布龍手工作坊的一張小凳上,專心扎荷花龍頭。他塊頭挺大,戴一副黑框眼鏡,白色T恤、灰色短褲,氣質和舞龍比賽國際級裁判的身份,與手裡粉紅色的綢布荷花、膝蓋上沾滿膠水和顏料的圍裙不太協調。他大概不會想到,這個夏天的午後,他差點在六位陌生人面前流淚。

奉化布龍迄今已有八百多年歷史。這個國家級非遺項目由敬神、請神、娛神演變而來,是極富特色的傳統民間舞蹈,由「形、舞、曲」三部分組成。「形」就是做龍,以彩色布為主要原料,配以竹、木等輔助材料,製成威武雄壯的布龍,逢年過節以舞龍的方式祈求平安和豐收。

從祖父到父親再到陳亮亮,布龍如同一條源遠流長的河流,流到他的手上時,變成了他不想伸手接卻不得不接的燙山芋。陳亮亮和姐姐陳晶晶一樣,都大學畢業,原本一個做藝術設計,一個在汽車4S店當主管,卻生生被父親從城裡「喊」回了農村。

一條純手工布龍,三百多道工序,龍頭最要緊,要用小年長的竹子紮成框架,竹子不能有甜味,水漿不能太足。後屋堆著的竹片篾條,都是他和父親去山上砍來,一片片一條條削成的。從他和姐姐手裡出去的一條條布龍,經電商平台,已遠銷大洋彼岸。

最苦最難的不是做布龍賣布龍,而是帶舞龍隊,如今有幾個年輕人感興趣並願意吃苦呢?陳亮亮得求著他們。

你怎麼肯回?我們問他。

爸爸的手不行了,但布龍得傳下去。他淡淡地說。

手?這才注意到,他的父親陳行國,這個國家級布龍傳承人忍著咳嗽向我們介紹布龍文化時,右手一直窩在褲袋裡。

陳亮亮說,他藏起來了。我小時候家裡太窮,又不許個人生產布龍,爸爸只好去工廠做,右手被機器軋斷了,只剩下手掌了,現在他老了,做不動了,我們怎麼能不回來呢?呵呵,呵呵。

在兩個「呵呵」之間,他突然哽咽了一下,並不明亮的日光燈下,鏡片後有淚光一閃而過。

在尚田,和陳晶晶陳亮亮姐弟倆一樣,被故鄉「喊」回來的年輕人很多。尚田+青農創客空間進門右手的牆角,立著一張奇特的營業執照:

類型:青年創業店

註冊資本:人民幣0元整

經營範圍:讓天下沒有難實現的夢想

登記機關:怒放青春為夢想而生

這是一百多個回鄉創業的年輕人的「家」。上午10點,空間里瀰漫著咖啡和水蜜桃濃郁的香味,書櫃里靜靜立著很多書,十來個年輕人靜靜忙碌著,將半夜兩點採摘的水蜜桃裝箱打包,火速發往全國各地。更多的年輕人,正散落在凝結著先輩汗水的田野上,草莓俱樂部、黑莓基地、羊羔仔農場、鳴雁村集裝箱民宿……到了夜晚,他們在這個孵化器、加速器里喝咖啡,辦分享會、書友會、鄉創課堂、公益行、幫幫團。他們喝的不是咖啡,是知識、眼界、創意,還有情懷。

我將桃花香氛滴入溶化了的皂液里試做桃花皂時,聽見同行的園說,喜歡尚田,捨不得走了。

蹊蹺的是,後來回程時,她的身份證果然留下了。更蹊蹺的是,同行的斌也把身份證落在了賓館。我想,身份證不關乎高低貴賤,卻烙刻著一個人的地理軌跡甚至生命軌跡。陳亮亮們的身份證上,已然隱去了曾經的城市身份,但並未回歸純粹的農民身份,而是以一個全新的姿態在鄉野立身——農民的身軀,具有現代文明意識的靈魂,尋找著、創造著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並且,仰仗的是他們自己。

隔了一年的燈光,依然熟悉的眼神。假如一個地方有別緻的風物、幾個投緣的人、一段溫暖的回憶,再相見時心裡有親人般的親近是必然的。

奉化三味書店老闆卓科慧將一盤水果沙拉端上桌,如同去年九月的一個清晨,將豆漿油條和肉包端上溪口三味書局的四樓餐桌。這是寧波最大的民營書店,有著濃郁的風味,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書店。老闆是我見過的個子最高的老闆,有一米九。

從一家十平方米的弄堂小書店,到兩千兩百多平方米的文化書城,卓科慧走了二十年。從一個國企下崗電工,到擁有十大類八萬餘種文化產品的「放心書店」和「良心書店」老闆,身份的轉換,他也花了二十年。自己愛書,讓所有的人也愛書,是他最想做的事。

「晴耕雨讀」,是我能想像的人類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的最好方式。較之遠古先民,我們的身心更健康快樂嗎?多少人從三歲起便將日子過反了?多少人深陷忙碌、焦慮、失眠、恐懼的漩渦無以自救?人人在拼,是為了快樂還是面子?快樂僅僅來自優越於他人嗎?

即使速度最快的動物,也不能完全依賴於速度。據說獵豹最多只能全速跑三分鐘,超時會因身體過熱而死。世界上飛得最快的尖尾雨燕以食魚為生,但它不吃淺海魚。「一切福田,不離方寸」,追求終極幸福的路上,需要速度與激情,也需要冷靜。

此時,月光將村莊的影子拓在江南這塊並不遼闊的田野上,我看見了另一種明亮:古老的美德與年輕的汗水、夢想、智慧交織迸發的明亮,也是一種巨大的可能性:中國大地上,一定有無數古老的村莊,正被注入這種明亮,孕育著人類真正嚮往的生活。

朋友在朋友圈裡問我,你又去鄉下了,那邊有親人吧?

我說,是啊,是我自古以來的親人。

圖片選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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