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耀與悠揚-禾庫苗族老銀匠訪記
背景介紹:本文系筆者田野調查所寫筆記節選,以湖南省湘西自治州鳳凰縣禾庫鎮德榜村與柳薄村為背景,通過對兩位老銀匠的訪談調查所記。
禾庫鎮與臘爾山鎮、兩林鄉三個鄉鎮是湘西臘爾山台地上的唯一三個鄉鎮,臘爾山台地是一個苗族人口佔比98%少數民族聚集地,擁有苗族銀飾、刺繡、嗩吶、建築、信仰等多種極具民族特色的代表性文化符號,在眾多苗族支系中獨樹一幟,具有鮮明的代表性,而面對現代化進程的快速發展,這些個性鮮明的民族文化正遭受現代文明的吞噬與撕裂,原本厚重的傳統文化被強烈衝擊,今天我們眼前所看到的這些僅有的文化殘存也正一步一步成為歷史記憶,也許,當下的我們能做的就是給予它的就是多一份關注。
(一)
初識老銀匠——往日如昨
初來田野,在安頓好住處、飯食後,跟隨石詠老師來到柳薄村知名的銀匠、嗩吶傳承人家庭。進入大門後穿過院子,踏過傳統苗族房屋正中堂屋的門檻,右手邊是裝訂整齊的木板火塘房,房間是沒有用木板隔開的開放式空間,比正堂屋高起大約40厘米,上面上分布了大小兩個火塘,中間大的一個用木板鋪上以免人來人往踩個落空,想必這口火塘需等到冬日寒冷的時候才會派上用場,而且上面必定是掛滿了苗家熏臘肉。靠近院子一邊小火塘邊傳來清脆且富有節奏的的敲打聲,老人舉起鐵鎚反覆敲打的身影被透過窗戶的光線勾勒的尤為清晰,腳下火箱前面幾塊黑炭燃得正旺。
在察覺到我們的到來後,老人意識的放下手上的活,站起來給我們問候,而我用苗語向他問好讓他倍感親切,似乎距離相對更近一些。同學們紛紛進入正題,將準備好的調查提綱上面的問題問了一遍,我看老人應接不暇,便放棄了加入問題大軍,轉而進行拍照順便旁聽。一波輪番轟炸式的提問過後,他終於又能夠拾起手邊的工具開始了敲敲打打,而也正是如此,我也才能夠單獨與他交談。可能是因為我說著與他同樣的語言,同他聊著過去父輩的事情,介於陌生人間的那道隔閡似乎並沒有那麼明顯。
正專心鍛造的老銀匠
碳火將原材料燒至變軟以便鍛造彎曲等
給初步成型的銀飾做最後的拼接
老人叫石正福,現年75歲,看起來皮膚白凈,雙目溫和,刻在臉上的皺紋也沒有那般深刻,與同輩大多被生活體力所重壓的農村老人看起不太一樣,作為手藝人,生活總歸比其他人好一點,因為讀到過小學六年級畢業,作為村裡屈指可數「文化人」被選為當時的村會計,是一位名副其實「幹部」,前兩年還稍微種點莊家田地,現如今上了年紀,便整日坐在火塘邊上專心打造銀器。
七十五歲的石正福
坐在窗戶邊上正專心鍛銀
不僅打銀厲害,石正福年輕時還是個嗩吶好手,村裡的大小喜事,婚喪嫁娶、祭祀活動等都有他的身影,因為吹嗩吶的技術確實過人,他經常會被邀請到外鄉去吹嗩吶,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石正福吹嗩吶的功夫是從同鄉米砣村(原為柳薄鄉轄下行政村,2016年柳薄鄉併入禾庫鎮,現歸禾庫鎮管轄)的老師父學來的。1980年的時候,因為名聲好,他被邀請到縣城參加吹嗩吶比賽,雖然當時並未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績(吹嗩吶比賽的第一名便是他的師父),不過這對於還是初學階段就能夠登上這樣的舞台,便已經是莫大的鼓勵了,這事兒讓他開心了很久。石正福育有三子四女的,只有大兒子石勝忠繼承了他吹嗩吶的技藝,而他本人便自從年輕時候教會了兒子吹嗩吶後,至今30年再也沒有碰過嗩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石勝忠現在是村裡吹嗩吶的一把好手,現在住的地方也被指定為省嗩吶非物質文化遺產傳習所,他本人也正在申報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石正福家製作的嗩吶
銀飾作為苗族姑娘出嫁所必須的陪嫁物品,在過去整體經濟條件不充裕的時候,不是每家每戶都能夠買得起銀飾,只有那些經濟條件相對好一點的家庭才會擁有一套銀飾,而相對條件不好的女子結婚,為了撐場面,會向親戚借上一套佩戴,就算是一個完成了一個儀式,祖母的銀飾傳給母親,母親的銀飾傳給兒媳,銀飾就這樣被世世代代繼承。相比過去,現在的銀飾純度更高,圖案樣式比以前的更為精美,銀匠的鍛造技藝也有所提高,市場需求擴大,因此收入也比以前更客觀。例如,以前一條腰帶的賣價是15元,而現在一條賣價是1000多元,當然現如今的物價水平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但毋庸置疑的是,堅持手工制銀的匠人們收入提高了。
銀器鍛造的圖案模型、工具
手工矯正銀線紋理的疏密
當我問起在打造銀飾的幾十個年以來有沒有讓他印象深刻的事情時,他遲疑了下回答道:
我想不出來有什麼印象深刻的事情,我就是一直在打造銀器,已經成為一種生活的常態了,幾十年來一直在火塘邊上敲打著,淡季相對來說輕鬆點,冬季是旺季,在外打工的年輕人都回來了,結婚也一般會選在這個人多的時候,那個時候的銀飾的需求就會增大,那個時候就很忙,全家都在幫忙趕製銀飾,最快可以在一個趕場周期內趕完一套嫁妝銀飾。在以前,人手不多,客人有時候東西要的急,你就得連夜趕製,甚至會兩天兩夜不睡覺,而在平時也是經常性的從早到晚一做就是12個小時,讓我休息了,我反而覺得不知道做什麼好,干著干著就老了。
老銀匠的打造台及工具
對,也許最普通的日常便是這樣一點一滴地刻進生活里最深刻的烙印吧,這個烙印延綿樸實,且還在續寫平凡與輝煌。而在問是否會擔心技藝失傳時,石正福不遲疑的回答說不會擔心,因為家人都會掌握了這門手藝,但是嗩吶只有大兒子石勝忠會,下一代的年輕人可能不喜歡這種傳統的樂器,可能面臨無人接班。
聊散,正在院子側房打造新銀飾的石勝忠來到堂前與我們交談起來,並與其搭檔石正友為我們合奏了一曲。嗩吶聲純粹而深遠,洪亮又明快,它的聲音包圍了一切,一不小心就已深陷其中,恍惚中,我似乎看到當年那個追著花轎,穿梭於抬花被的接親隊伍中的孩童,伴隨著散落在大人們衣服上的銀飾光斑,搖搖擺擺地追逐著從人群縫中透出的光,充滿了好奇與期待。此刻,嗩吶聲與銀飾鍛造的迴響,共著了一曲民族傳統的悠揚,也在聲聲吶喊。
(二)
「忠誠」制銀——只為人民加工!
老銀匠工作台
接近傍晚,我和石詠老師、同班同學碩士陳春花、吉首大學生態扶貧博士一行6人驅車來到禾庫鎮德榜村,德榜村的大名我早有耳聞,可惜一直都未曾來拜訪,德榜村早在2011年就已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評為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2011-2013),聲名遠揚;2018年被湖南省文化廳評為湖南民間文化藝術之鄉(2018-2020);2017年被湖南省文化廳與湘西州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聯合指定為苗族銀飾基地。
而本次石詠老師帶我們所到這家銀匠家庭-「吉虎手工銀飾廠」也被湖南省苗學會、禾庫鎮人民政府、鳳凰縣天星山苗族民間文化保護協會聯合評為「鳳凰縣禾庫鎮苗族銀飾鍛造技藝傳習所」,同時也是「德榜村苗族銀飾鍛制藝生產性保護基地示範戶」。從「吉虎手工銀飾廠」的院門進入後右手邊是房屋的正大門,上面清晰掛著一幅刻著「銀匠世家」的牌匾,走進大門看到正堂屋掛滿了各種樣式的銀飾,圖案精美,除了一些老樣式外,不乏一些為迎合新時代而發展出來的新式樣,順眼望過去側屋還有銀飾專櫃陳列,陳列櫃旁就是手平時制銀的工作台。走馬觀花式的看完了這些陳列出來的銀飾後,往左手側屋走過去,在靠院子一側的角落裡,一位老銀匠正坐在凳子上休息,嘴裡叼了根老式自捲煙。
老樣式與新樣式
銀匠工作台(一)
銀匠工作台(二)
經交談得知,老銀匠叫龍吉塘,今年80歲。談及個人經歷,首先脫口而出的便是「忠誠」二字,讓我感到驚訝,原來他講的是幫別人打造銀飾要講「忠誠」!可能是上了年紀,龍吉塘聽力不好,同他說話需要將分唄提高,因此言語之中經常會從他的口中說出一些相對「孤立」的詞語,如「忠誠」、「為人民加工」等,而正是這些「孤立」,並不連貫的詞語,在我看來恰恰是他對於職業,對於生活最為簡練的提煉。
剛打造完項圈銀飾的龍吉塘休息放鬆中
龍吉塘告訴我他1955年-1958年開始學習鍛造銀飾,1958年到1980年因為當時國家實行集體化,年輕力壯的他參加集體勞動掙工分,銀飾則由他爺爺負責鍛造,因此他制銀之路算是中斷了20餘年,直到1980年「分到戶」後又開始撿起了這門手藝,並開始了走鄉串寨的制銀之路。龍吉塘回憶道:
1980年後,我開始了生涯25年走鄉串寨的制銀之路,那個時候,我幾乎是天天出去,那一家女子快嫁人了,就要請我去幫忙制銀,附近的村寨、鄰近的兩林鄉、臘爾山鎮,甚至是花垣縣的鴉酉、吉衛等都請我過去,我就背著祖宗傳下來的傢伙去別人家制銀,一去就是兩三天,有的數量多一點的就需要一個趕場周期(趕場天是5天輪一場),我製作銀飾是幫人民加工!我從來不賺取客人的銀子費用,只收每天的工錢,我父親、爺爺都一直教導我說制銀一定要「忠誠」!只有忠誠了,別人才會找你,要把銀飾認真做好,只能收應該收的工錢!
還記得再重新制銀的那幾年裡,我到花垣那邊趕場賣銀飾,當時還有好幾個人也在一起賣銀飾,我們被花垣工商所的人將我的銀飾項圈給切斷了,為的就是驗證我賣的是不是假貨!後來他們切開後看到我的銀飾,對我豎起了大拇指,誇我這是好銀子,是人民的銀子!所以我制銀的就要講究「忠誠」!
不僅是到花垣那邊遇到阻礙,以前我到臘爾山鎮趕場去賣銀飾時,在半路被板井村(現為兩林鄉板新村)的一個高大的惡霸訛詐,威脅如果想要過路,就必須得用手抬起一塊大石頭,抬不起就輸了就要交錢,後來我將石頭抬起後,就沒有再被他所為難,因此我也慢慢開始在臘爾山鎮那邊開始賣銀器。跑的地方多了,生活條件也有所改善,不過掙的錢也有多少就花了多少。那個時候制銀一兩有5毛錢的工錢收入,做一天能夠掙到10元,一個月需要向稅務所交稅60元,一個季度要交給工商所60元,所以除去這些,我一個月還能有100多到200元的收入 ,還算不錯。1980年「分到戶」的時候,我們大隊的隊長跟我說可以做個體戶經營了,要幫我申請,我不同意,這銀就是國家的銀,我做了多少還是要繳納多少稅,不會貪一分錢,這樣我才做的踏實,我做的才是人民的銀!現在我人老了,不走鄉串寨了,但是只要有人拿著」國家的銀」來找我,我同樣還是會幫他做。
禾庫鎮集市上的銀飾商品(一)
禾庫鎮集市上的銀飾商品(二)
集市上的銀飾商品種類繁多,有來自禾庫本地也有自臨近的花垣縣商人
雖現已有了兒孫們繼承了這門手藝,但龍吉塘仍然不願意放下手裡的打錘,出於習慣、出於責任,或出於「忠誠」。現如今日日都能聽到從這個房子的角落裡傳出的敲打聲,「叮、叮、叮……」,其實這清脆的聲音一直沒有斷過,幾百年來,它奏響在德榜村的上空,苗族銀飾也世世代代裝扮著苗家姑娘的美麗與苗家人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龍吉塘的老「火箱」
不管是75歲的石占福夜以繼日的堅持,還是80歲的龍吉塘的「忠誠」,慶幸的是,禾庫的老銀匠們無不將他們畢生所學的技藝身體力行的傳給下一輩手藝人,而那些千百年來生生不息的精神也在歷史的長河中傳承至今。當下我們要做的,就是重新發現、接納它的美,讓這些快要被我們遺忘的燦爛遺產在這片土地上開出炫麗的花。
集市上所售賣的傳統兒童銀飾帽
謝謝閱讀
本文配圖均為作者原創
未經允許請勿作任何商業使用


TAG:臘爾山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