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容 | 「摁力氣懵」，你真的懂嗎？
作者 | 謝決明
形色註冊名「期野益智花」，自然愛好者
近年來關心動物園的成年人多了起來，不管是業內還是業外人士，有兩個詞常掛在嘴邊：
一個是「死卻來死」，英文原名
stress
，意思是應激，也就是動物面臨異常狀況的極端生理反應，嚴重持續的應激可造成神經循環系統的紊亂而導致動物死亡。關於動物的應激，以後有機會再跟大家聊，今天要多扯幾句的是另一個熱得發燙的熱門詞「摁力氣懵」。
「摁力氣懵」，英文原名
enrichment
，原意是豐富、改進。用在動物園術語中翻譯成「丰容」，大致意思就是讓動物的生活環境和行為豐富化。我為什麼要用摁力氣懵
這樣奇怪的叫法呢？是因為在實際操作中，花了很大的力氣想要把動物「摁」住，結果換來的往往是動物的「懵」！很多人認為把場館弄得複雜一些，動物就會有更多時間來探索環境，可以有效減少刻板行為。從理論模式上看這似乎是可以嘗試的，但是別忘了動物探索環境的高效率，它們不會對熟悉的環境產生持續探索的興趣，除非你不斷地更換道具，更新布置，否則你半個月付出的工作成果只能換來動物半天的新鮮感，要讓動物忙於探索，只有提供足夠大的空間，這個空間必須大到令它巡視一遍後需要停下來休息一下的程度。
我的同事曾在浣熊的場館裡面放了很多落葉作為丰容手段，從放進大量落葉的那一刻起，我進行觀察統計，發現那幾隻小傢伙興奮維持了不到48小時，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如果種樹，成本更大，結果也是一樣的，只是參觀的人或許覺得動物們可以用僅能障目的幾片樹葉獲得安全感，呵呵。
雜亂的樹葉確實讓小傢伙們興奮了兩天，僅僅兩天
很少有人對隨意的摁力氣（丰容）的做法提出批評。原先熟悉的環境被人為改變，會造成領地標記的變化，誘發有領域性的動物為領地的重新劃分而爭鬥，動物園的同仁們應該有動物進入改造後的場館而打架受傷的體會；設計安裝不夠嚴謹的支架和構件會給動物帶來意外的傷害（摔傷、絆腳骨折、角或頭頸被長時間卡住而致死）；更有甚者，原先熟悉的環境被頻頻改變，會讓膽小的動物失去安全感而變得焦慮，雖然在倡導有事沒事「摁力氣」（丰容）的朋友來說，看著花里胡哨的作品覺得很養眼。
很大程度上，這些力氣都是為遊客或者領導而花的，而我覺得真正有效的丰容需要做到:
在足夠大的活動空間內進行操作；不具威脅性的經常性變化。
我們曾經試圖讓幾隻麋鹿長期生活在寬闊的人工濕地中
但此努力沒有持續太久
要做到這些是很難的，在每隻動物分配到的逼仄狹小空間內採用高密度「摁力氣」不能給動物行為和心理帶來實質性的改善。
對場館進行綠化和工程改造，會讓遊客有較好的視覺感受，但這是美化而不是丰容。
在場館裡讓幾種彼此無害的物種混搭飼養，提供更加複雜費力的投喂方式，讓動物得到食物的過程更加困難，確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排遣動物的無聊，明顯改善的只是遊客的觀賞體驗，但對於目標動物心理行為上有多少積極意義還有待認真評估。
大雪掩蓋了環境氣味
並且讓痕迹變得明顯（自然丰容）
著實讓狼兒們開心了一陣
用大半輩子喜歡動物，我發現人們在對野生動物認識上最容易出現三個誤區：
潛意識將動物擬人化。
以為自己的想法就是動物的想法，自己覺得好，動物一定也喜歡；
有些小朋友覺得enrichment這個詞很酷，想要做點什麼讓狹小空間里的動物快樂起來，於是在牆上畫上叢林，希望黑猩猩之類的在吃飽配給的日糧窩頭之後，能盯著牆上的藝術作品，遙想自己的祖先如何在原始森林裡徜徉，吃著各種我們不認識的熱帶水果，然後帶給自己精神層面的愉悅，根本不考慮它們是在動物園出生的，壓根沒見過實際的森林；或者在猴子的籠子里橫七豎八地安裝一些木條，指望它們把造型蹩腳的架子當成玩不膩的玩具，你可知道，除了精力旺盛的猴崽子，成年猴日常爬樹只是為了趕路，有事沒事爬樹玩？想多了。
動物行為學要建立在對動物生理習性、社群行為和環境條件的深刻研究和充分論證的基礎上，如果你隨意布置一些覺得動物一定會喜歡的道具，一廂情願地以為動物就真的喜歡了，教動物行為學的老師一定要哭得扶不住牆了。
以為這隻老虎是在向你微笑么？
你錯了……
圈養動物和野生動物的概念混淆、模糊。
覺得出生在動物園的那隻大貓只要有一身虎皮，ta就是老虎。
動物園的大多數動物都是在人工飼養環境下出生的，被定時定點定量餵養，定時收放，不可避免地被馴化了，動物的自然行為即使沒有完全泯滅，更由於這樣日復一日的人為刻板操作流程被不斷強化，幾乎沒有多少自然行為能被保留下來，這就是為什麼動物園的動物野放很難適應環境的道理，哪怕是來自野外的幼齡動物，在經歷一段時間的人工飼養後，也會無法回歸自然，這方面的例子比比皆是。
萌萌的大貓，哪有一絲山大王的威嚴？
動物園的老虎可以群養，灰狼可以跟小羊成為玩伴，猩猩可以學會只用後肢走路，這些在自然狀態下絕無可能的現象在動物園卻是司空見慣的現象，不一定非要在音樂聲和鞭撻聲下起舞才算是動物表演，動物園的動物曾經是野生動物，現在不再是了，按照人類的套路豢養，它們都成了演員。
記得從業後不久，我向動物園老前輩諮詢動物園的很多動物怎麼會有書本上從未提到的行為模式時，老爺子們總是慈祥地對我說，那些只是披著野生動物外衣的豬狗羊而已，一輩子待在動物園工作的人甚至不能算是野生動物學者。
一個無可奈何的事實是，動物園的規範管理就是野生動物的溫柔陷阱，想要讓野生動物名副其實，得給它們自由，讓它們在野外生活是最基本的條件。而動物園的丰容，對於被圈養、展示的物種而言，只是給動物囚犯的囚衣描上幾道裝飾性的花紋而已，然並卵。
認為動物基本沒個性。
認為世界上所有的狼都是兇殘的，狐狸全是狡猾的。
基於這樣的認識是我們小時候被各種動物故事洗腦了，實際上那些動物故事中除了動物名稱是真實的，那些行為完全就是人類自身社會的反映咩！憑藉著看過央視的《動物世界》和參觀過幾家動物園，就給動物學家孜孜以求研究一輩子的動物掛牌子，指導各地的人們該如何讓動物開心起來，不亦輕率乎？
最無奈的是領導看到網紅大咖寫的關於「摁力氣懵」的文章，就想在自家動物園鋪開，完全不顧自家動物的養法和動物的個性特點，別人家的鸚鵡會背唐詩，為啥我們的連個「嗯」都不會？搞得我們個個都很自卑，心裡嘀咕：同樣姓馬，看看人家馬首富，為啥老馬我就辣么窮呢？你見過看到人就搖尾巴的純種狼么？你見過被活雞嚇尿的老虎么？你見過看到同類嚇得哇哇叫，趕緊回到站架上去的鸚鵡么？這些我都見過，請告訴我，你要如何讓它們兇惡威猛地表演吃雞吞羊？
從小被架養的白鳳頭鸚鵡「咪咪」
跟人呆久了，覺得自己就是個人
架子就是它的家
丰容既然是針對具體的動物個體，是不是應該先摸透具體目標動物的脾氣，然後用適合它的手段來哄它開心，是不是？
獼猴破壞假山來給自己營造山洞
雖然不符合我們的審美
但它們彷彿對這種自我丰容樂此不疲
我們有時候
摁
了力氣，卻換來動物的懵
，是因為我們把印象中對於野生動物的概念參數，代入到人工環境下長大的特殊動物的簡單屬性中，得出的答案肯定是很奇葩的，更奇怪的是人們無視這種奇葩，還要設法用自己的觀點去解釋它，結果不僅是動物懵了，我自己也懵了，最終使得我這個特別怕事的業內人士也忍不住斗膽跳出來吐個槽。我想說，摁力氣懵（丰容）迄今還只是個不很成熟的設想，可以嘗試、探索，但距離運用自如並指導別人怎麼做，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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