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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照妖鏡,急急如律令

作者:譚無稽 文章來源:大陰陽論(ID:dayinyanglun)

汾陽善昭禪師,有一天對眾弟子說:昨晚夢見死去的父母向我討酒肉紙錢,我心中難過,不免要隨順風俗,祭奠一下。

於是如此這般張羅起來。祭奠完畢,汾陽讓幾個管事的僧人,把酒肉分了吃喝掉,眾人趕緊推辭掉了。

汾陽於是一個人坐在那裡,旁若無人地大嚼大飲起來。

眾僧見了,都很憤怒:原來是個酒肉和尚,有什麼資格當我們的老師?於是全都打起包袱離開了。

一百多號人,只剩下石霜楚圓、大愚守芝、泉大道等六七人沒有走。這些人,後來全都成為一等一的大禪師。

第二天上堂,汾陽云:許多閑神野鬼,只用一盤酒肉、兩沓紙錢,就全打發走了。《法華經》云:「此眾無枝葉,唯有諸真實。」

此眾無枝葉,唯有諸真實。無論哪一棵樹,都是枝葉多,果實少。就像那一眾僧人,對於無上禪道,不過閑雜人等。就憑他們那點資質、那份心地,還想悟道?趕緊打發掉才對了。

曾有人問我,禪宗叫人頓超直入,是不是太高了?禪宗總是棒喝交加,是不是太狠了?對於大多數人,能照顧得到嗎?如此這般,是慈悲呵護嗎?

我答:正是篩選。禪宗不養閑人,只留那些死也要向著道的。都知道禪宗只接上根,非上根不能盯死道。禪宗,只留最高一路,只接最上一脈。有禪宗在,佛法的極高明處才能純正不失,即使法脈常危常弱。寧缺毋濫,才是禪宗的性格。至於普被終生,有得是人在做,有得是法可行。當這種普被走向濫俗,人們望向禪宗,才能知道佛法遠遠不止如此。於此,禪宗功莫大焉。

既然是篩選,標準又是什麼呢?就是兩點:見地,和心地。此為無上禪道的車之兩輪,當此車轟隆而行,真神上車,小鬼避讓。

圖片源於網路

汾陽禪師的弟子石霜楚圓是留下來了,可是考驗才剛剛開始。他在汾陽座下兩年,汾陽從不許他入室參學。不僅如此,每次見了他還都要指著他鼻子罵,至於理由嘛,不重要,想罵人,理由總是有的,即使讓人覺得懵逼。不僅罵,還經常對著他大聲詆毀諸方禪德,說那些老東西全在瞎扯淡,全是邪見禍害人。很偶爾很偶爾的時候,會對他有點開示,但也都是流俗鄙事,估計跟今天講黃段子差不多。

寬厚如楚圓,最後也有點耐不住了。有一天晚上他找到汾陽,哭著說:我來了兩年了,啥也沒學到,眼看這一天天過去,自己這裡還一點著落都沒有,難道出家就是為了這個嗎?汾陽一聽:吆呵!敢當面編排我。於是拿起拄杖就追打出去。

楚圓正想解釋求饒,汾陽一把捂住他的嘴,楚圓豁然大悟。大悟的瞬間,他講了一句極重要極重要的話,道破了一切玄機:「是知臨濟道出常情。」

臨濟宗是禪宗五家中影響最大的一家,最有禪宗的性格和脾氣,單刀直入,機鋒峻烈,棒喝交加,有如上陣肉搏,當下直斷死活。汾陽善昭,正是臨濟傳人和健將。

關鍵是在「道出常情」四個字上。什麼是常情?就是人們以為的那些常情常理,要講禮貌、要懂謙虛、要能奉獻之類。而不論常情不常情,卻都是相,難道要在相上求道嗎?道是在相上嗎?見吃素持戒、和聲細語便好,見喝酒吃肉、打罵侮辱便惡,你以為你是在判斷一個人有沒有道,你只是挑軟柿子捏罷了,碰上汾陽試試?至少也是愚迷,因為你看錯了地方。行為上分辨德性,這對平常人也許有效,但路錯了就是錯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禪宗看多了你就知道,真正智者的表現很可能也是如此,不是一般人可以預料的,他很可能在你眼裡就是一個無賴,甚至是魔鬼。真正的差別,是在背後的東西。無這個東西,才是無法無天;有這個東西,便叫做百無禁忌。

圖片源於網路

所以道跟如何表現,一點關係都沒有,道不在相上。當然也不離相,因為見道就靠道出常情的「出」字,出相才能見性,有相才能談出。重點是在這兩個字:道,出。人都被那些謙虛和氣之類的表面文章慣壞了,如溫水煮青蛙,自己被迷死在裡面都不自知,一直在夢遊,從來說夢話。所謂德性,真德在性,許多人卻只見了個、捉著個德相。於此,倒是出常情、反常理,反而才是真手段、大慈悲,因為這才是真正的當頭棒喝,讓人頓下猛醒。當然,這要看你的腦袋靈不靈光,大部分人只有資格被刷掉罷了,禪師有言:「斯人救不得。」而這些人還自以為站在道德的至高點,自己佔了上風,何其可悲。

這就像前段時間我在文章評論里懟過幾次人,於是就有人跳出來不樂意了——從你的文章看你像世外高人,怎麼在事上就一凡夫俗子?你要是真有修養,怎麼這麼不謙虛?你寫王陽明寫得那麼好,不會不懂知行合一吧?我當時心中是呵呵的。我寫儒家寫陽明,只是給需要的人參考,我自己不走這條路。適合我的路,是禪道。是你沒有搞清楚,德性不在相上,只在心中自知自明自得,往相上求德性,笑話。真德性可以顯現萬千種、無量種相,只有底下的無取無著,不礙上面的善惡一體、佛魔一如。

王陽明

所以古德云:「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亦邪。」《金剛經》所謂「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又謂「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人要看的是無為法這一層,人能著眼的只是無為法這一層,否則是你自己著了相,怪我咯?無為法有了,呈現什麼相看你是什麼人,王陽明有王陽明的呈現,汾陽善昭有汾陽善昭的呈現,怎麼呈現都可以,皆不違實相,只要真得了無為法,只要是適合你的。

這裡的根本是你要壓得住,大開大合不是誰都玩得轉的,不能大合莫談大開,不能入無為法莫論百無禁忌,那是狂禪。不然還是老老實實為好,老實不老實這還是相,老實是本分,禪宗也最看重這個本分,都是本分而已,只是不同的人,本分的限度不一樣。老實人以戒為師落在熏修心性上是本分,上根人大開大放卻不敢稍離心性明覺也是本分。就像人可以有萬千差別,無為法則不變;法門可以有萬千種,皆為「收攝」則不變。

所以在大陰陽社我常常故意抖落我的「不合身份」,看網路小說、刷抖音、玩網遊、懟人之類,估計也會有人心裡呵呵。其實這時,我是想見得幾個知己的。我當然沒有汾陽的境界,至少我知道這個理,明白有這麼條路。更重要的,這是適合我的路。放肆的外表下,我自有我自己的安頓,知道往哪裡安頓。只怪自己修為不夠,常常擰巴,不然要懟就懟,要罵就罵,哪裡需要那麼多的遲疑。

金剛經片段

昔日趙州禪師與僧眾遊園,一隻兔子看到趙州就嚇跑了。有僧人問:和尚是大善知識,有名的大德,為什麼兔子見了會害怕?趙州答:「老僧好殺!」龐蘊居士亦云:「護生須是殺,殺盡始安居。」且道殺個什麼?便是那些相,直至片甲不留。不管是惡相還是善相,特別是善相,不管看上去多麼美麗多麼高尚,因為最是魅惑。悟非常道,須非常人。古德云:「出家乃大丈夫事,非王侯將相所能為。」能夠直承大道的大丈夫,要殺氣騰騰。

回到石霜楚圓,回到見地和心地兩副車輪。什麼是楚圓的見地?便是「道出常情」。未大悟前,他當然沒有透徹領會這點,但他一定有感應。所以在汾陽喝酒吃肉、眾僧離去時,他能透得過,站在了不走的一列。當他被汾陽一再打罵時,他也能透得過,待住了兩年。也正是因為還不透徹,他還需要心地來支撐。什麼心地?首先當然是能忍能受,這重要卻不是根本。根本是在,且看他耐不住找汾陽哭訴時所說的話,他的話里誠然有對汾陽的抱怨和埋怨,但他的著眼點落在了哪裡?有沒有學到東西,自己大事了結了幾分。這就是他的心地,眼睛望向的是道,而不是相。

但這底下,還暗藏著一個關鍵的機關。

石霜楚圓後來完美繼承了老師的這一辦法,他在接引他的弟子——另一位禪宗大德黃龍慧南禪師時,就完美地複製了這一遭。楚圓也經常當眾詆毀諸方禪德,他直接說黃龍以前的老師不行,才教出他這樣愚蠢的學生,他對黃龍也是指著鼻子大罵不止。黃龍沒有惱——注意這點,而只是迷惑:「罵豈慈悲法施邪?」

重點來了,楚圓喝道:「你往罵上會那!」你往罵上看那!黃龍言下大悟。

且道黃龍因何會悟?禪宗之本,在自心是佛;禪宗之法,以內求為根;種種手段,只為當下實現、直下能見。內求於自心,這說起來容易,做得到何其難也。人們雖然聽慣了,卻從來沒入耳朵。這點真悟透徹了,如黃龍禪師,也足以支撐得起一場大悟。我說心地暗藏一個關鍵的機關,「反求諸己」便是。「你往罵上會那」,不往罵上會,不著在言語相上,一時銷落罵上和罵後面的種種妄想,而直見背後之機,不就是這麼點事嗎?人真正的心地就看這裡,就在懂不懂得先反求諸己,這是人求道的基本素質和第一資質。德性如何,首先也要往這裡見。而凡夫俗子們,從來都是把種種德性用來評判他人,幾時反觀自己了?有幾個往自己心地上用力的?聖賢所以聖,凡夫所以凡。

觀道非相,機關在出,反求諸己。這就是所有的秘密所在,還領會得了嗎?別急著回答,最後說個公案,看你能否透得過。

日本的一休宗純禪師,也就是我們都熟悉的一休和尚,他最尊敬的祖師,就是中國的石霜楚圓禪師。1437年,一休四十三歲,當時正值大德寺為開山大燈國師舉辦百年大忌,一休就帶了一個女子去參拜國師之墓。一休弟子編的《年譜》中說:「師年四十三,是年適逢開山國師百年大忌。師前往塔下參拜,一女子帶衣袋在後隨行。」寺僧聚在一起誦經,為國師祈求冥福,一休非但不去誦經,卻帶那女子夜宿庵房,一邊聽誦經,一邊同女子調笑。他認為開山國師絕不會接受那群「邪惡敗類」誦經的,與其誦經,不如同女子調情更合真性情。他還寫了一首《大燈忌宿忌以前對美人》以表態:「開山宿忌聽諷經,經咒逆耳眾僧聲。雲雨風流事終後,夢閨私語笑慈明。」慈明即石霜楚圓禪師。一休和尚的一生,可謂女人不斷,風流不盡。且道,此事你往何處會?小心抬頭三尺有慈明:「你往風流上會那!」

一休宗純禪師

但一定要明白,真正的自由是在心中,不必落在行上。日本這個民族是極端的,他們的文化也比我們開放,所以做得一些事。中國的大禪師們從來沒有這麼做,喝酒吃肉、呵佛罵祖已經是極致了,如此也是為了接引。假如不是為了接引,我相信他們每一個都是持戒精嚴的大師。這就是他們的深心,直心之外還要有深心。《維摩詰經》雲「直心是道場」,又說「深心是道場」;「直心」是性,「深心」才是德;見性之後,還須養德。只是這德,根本是在內,而不在外,所以禪宗運作深心能反過來,反之才有打破。中國文化的特質以及最好的地方,就是永遠有一份「收斂」意。即使禪宗,也是如此。這其中當然也有天性的成分,好禪道者多洒脫不羈,但終究是有個止處。一切皆隨因緣,因緣自有邊界。

莫忘道出常情,如此方能見道。莫失反求諸己,如此才是修道。

汾陽善昭禪師是禪宗大德,謚號則曰:無德禪師。「無德」二字,妙極妙極。大德無德。

無德處見道,有德處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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