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昔日孤獨客，後世有知音
文/馬善德
一
如果你能在公元677年四川射洪縣的大街上閑逛的話，你很可能會碰到這樣一個少年：他十七八歲的樣子，滿臉的柔順質樸，沒有一點男子漢的威儀，甚至有點猥瑣；他肯定是衣著光鮮，斜挎著寶劍，很可能懷裡揣著賭博用的骰子；他一定是被一幫紈絝子弟簇擁著，要麼是走在去酒局的路上，要麼是走在去賭博的路上。當時的人們，見到他們簇擁而來，紛紛躲避，甚至側目視之。
這個少年就是陳子昂。沒有人能夠預料，這個「相貌柔野，少威儀」的少年，一個紈絝子弟，甚至是當時的社會不安定因素的少年，以後會被成為初唐的「一代文宗」。
陳子昂是標準的富二代。他父親富而有仁，有次本地鬧饑荒，竟然無償拿出一萬石米來救濟鄉親。在這樣的家庭出生的陳子昂沒有任何生活壓力，他每天的生活就一個字：浪。他講氣派，好任俠，愛打獵，愛賭博，無拘無束，就是不喜歡讀書。
有時候，男孩子的成長也許就是在某一天或某一個瞬間。陳子昂在浪到十八歲的時候，有一天他去了鄉校，也許被悠揚的木鐸聲和朗朗的讀書聲感染，他突然內心觸動了，「我這十八年白活了，我要好好讀書」，陳子昂心裡想。
陳子昂決定脫離當時的朋友圈，獨自到金華山道觀閉門苦讀。僅僅幾年，就學涉百家，詩文已經有了「相如、子云之風骨」。然而，上天也許要讓他十八年的恣意狂狼付出代價，連續兩次高考，陳子昂都落第了。
二十四歲的陳子昂沉不住氣了，他懷揣著自己三十八首《感遇詩》整天遊盪在長安城裡，策劃著如何一鳴驚人。
二
陳子昂是一個天才的廣告策劃者。當他在長安街市上，看到一把售價百萬的胡琴時，一個大膽的營銷文案構思了出來，只不過，這次要賣的是他自己。
陳大少爺有錢，他毫不猶豫的買下了這把價值百萬的胡琴，在別人驚羨的目光中當眾宣布，「明天大家去宣德里，我要當眾用這把琴給大家演奏」。消息一出，整個京城轟動。第二天，普通市民、文人學士、達官貴人把宣德里擠得水泄不通。陳子昂捧琴而出，在眾人嘈雜聲漸息，靜等他彈奏的時候，他環視眾人，用高昂而憤怒的語調說：「我是蜀人陳子昂，攜詩文百卷，卻無人賞識。此樂賤工之樂，豈宜留心？」說完，拿起胡琴摔得粉碎。人們驚呼，這可是價值千緡的琴啊。
看到時機成熟，在眾人驚呼聲中，陳子昂把早已準備好的詩歌，分發給與會者。在場的名流拿到詩文一看，果然字字珠璣，文采飛揚。時任京兆司功的王適當場表態：「此子必為天下文宗矣！」一時帝京斐然矚目。
這是宋代的計有功《唐詩紀事》中的記載。我一直認為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它符合陳子昂出身、性格、遭遇等等情況。
真名士自風流，這樣的策劃，這樣的膽識，也只有陳子昂這樣任俠尚氣，飽腹詩書的富二代做得出。
三
公元684年，陳子昂進士及第！大器晚成的他急於要展示自己的才華。他就像一隻經歷了十七年煉獄的蟬，一見到陽光，就爭分奪秒的唱出內心的華章。
武則天要把高宗的靈柩長途跋涉的從洛陽遷到長安，陳子昂洋洋洒洒千言上書，力陳洛陽地勝民豐，長安災荒禍亂，不利勞民傷財遷移靈柩。武后奇其才，召見金華殿。陳子昂占對慷慨，但只被授以麟台正字的官職。就是在秘書省當了一個校對書籍的編輯。武則天是外貌協會的，她可能覺得陳子昂長得太缺少威儀了，還是和書本打交道好，省的壓服不住人。
陳子昂沒有停下直言進諫的步伐。他建議武則天修明堂，建太學以調養國家元氣；他建議武則天少派出使臣騷擾地方百姓；他建議武則天基層幹部要選拔有才德之人；他建議武則天少刑罰，重農業，休養生息；他建議武則天開闢軍墾農場，既減少百姓負擔，有加固邊防。
大器晚成的陳子昂開掛了，內政、外交、教育、邊防、民生等等，所有國家的日常項目，他都要上諫。他怕武則天整天看他的奏章心煩，就寫了《神鳳頌》和《周受命頌》來討武后的歡心。但言直者必討人嫌，何況他長得又不帥，與武則天的隔閡勢必越來越大。所有的建議，武后當時聽得心潮澎湃，但過後不久就變得波平如鏡，難起半點微瀾了。
史書上說「子昂多病，居職不樂」。我覺得這種不樂，更多的是來自事業的不順，才華的難以舒展。武后讓他做右拾遺的小官，他任勞任怨，恪盡職守，但是建議武后不採納。志高而位卑，盡職而不被重視，何樂之有？
四
官場的失意，掩飾不了陳子昂文學上的狂飆突進。這時的唐代詩壇，在初唐四傑擴大題材、剛健風骨、初定格律的影響下，齊梁綺靡的詩風在逐步改變。陳子昂毫不猶豫的從四傑手裡接過詩文改革的大旗，高高擎起，指出了詩歌前進的方向。
與他的個性耿直一樣，陳子昂提出簡單質樸卻毅然剛健的詩風。他提倡漢魏風骨，反對齊梁詩的彩麗競繁。他提倡興寄，反對內容空洞的宮體詩。以三十八首《感遇詩》最優。
陳子昂的三十八首《感遇詩》從內容上可分為以下三類：
一、詠史詩。藉助對歷史史實的評論，對現實進行諷諫。
感遇詩三十八首·其廿六
荒哉穆天子，好與白雲期。
宮女多怨曠，層城閉蛾眉。
日耽瑤池樂，豈傷桃李時。
青苔空萎絕，白髮生羅帷。
用周穆王耽於酒色，讓宮女心生怨恨，來諷諫唐高宗到處羅織宮女，後又被武則天紛紛清除。一人之樂，葬送多少青春妙齡？而高宗只顧武則天的魅惑，哪管這些女子的痛苦呢。
二、邊塞詩。通過對戰爭的描述，表達對將士的同情。
感遇詩三十八首·其三
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
亭堠何摧兀，暴骨無全軀。
黃沙幕南起，白日隱西隅。
漢甲三十萬，曾以事凶奴。
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
荒涼的戰場，到處是屍骨不全的死難戰士，有誰可憐他們呢？武則天稱帝後，武攸宜討契丹，戰士死傷無數，武后置若罔聞。正直的詩人卻不能熟視無睹。
三、抒寫自身遭遇。借用比喻，用花草樹木的遭遇，暗指自己的遭遇。
感遇詩三十八首·其二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蘭花獨居空林，紅花紫莖，絢爛無比。然而寂寞開放，日晚秋風起，華實搖落，又有什麼成就呢？詩人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內心難平，又無可奈何。
這些詩歌，質樸剛健，內容充盈。宮廷詩都是寫美女、美女睡的床、美女穿的衣服，而陳子昂的詩由歷史到自然再到邊塞，有哲理、有諷諫、有自傷，孰好孰壞，一目了然。
《新唐書》這樣說「唐興，文章承徐、庾餘風，天下祖尚，子昂始變雅正」。能開一代先河，方是一代文宗。
五
公元696年，陳子昂要改變自己的處境，他選擇參軍。契丹犯境，武則天委派自己的侄子武攸宜率軍征討，陳子昂擔任了幕府參謀。武攸宜四肢不發達，但他頭腦卻簡單。漁陽一戰損兵折將，全軍震恐。陳子昂提出集中優勢兵力打擊敵人薄弱環節的建議。武攸宜認為書生之見，不予採納。過了幾天，他再次提出這個意見，武攸宜火了，改任他為代理軍曹。從參謀降到小隊長，「子昂知不合，不復言」。
一天黃昏，天空隱晦，不見落日。子昂獨自登上幽州薊北樓，四野荒涼，朔風野大。那荒蕪的雜草，就如同他內心的思緒。想起燕昭王和樂毅故事，良將猶存，賢王不在，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一股曠古的孤獨油然而生，子昂仰天長嘆：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天地四合，一人獨立，淚灑高台，直問蒼天。詩人用廣袤的時空，來襯托個人的渺小。生命短暫，想要一展才華，卻難以實現。時間悠長，天地廣袤，萬物皆有所處，唯獨我不得其時。慷慨悲昂的調子，雄渾簡潔的語言，觸動著千百年來失意人的心。
胸中自有千古，眼底更無一人。
六
陳子昂是孤獨的，儘管史書中說他「輕財好施，篤朋友之義」，但他很少有朋友。他的詩歌幾乎沒有一首朋友贈答的。不像元白，你唱我和，一寫一本書。陳子昂心胸狹窄，說話剛直，也不可能有很多朋友。
在三十八歲的時候，陳子昂辭官，結束了短短的為官生涯，想在老家做一個寓公。然而，射洪縣令段簡是一個貪暴小人，他覬覦陳子昂豐厚的家產，想陷害子昂。陳子昂不得不拿出二十萬緡錢去送禮，但段簡仍然覺得禮物太薄，把陳子昂送進大牢。
被捕這天，陳子昂自己占卜了一卦，卦成，子昂驚呼：「天命不佑，吾殆死乎？」四十三歲時，果然死在獄中。
我很多時候不明白，一個經天緯地，胸羅錦繡的大家，卻栽在一個貪暴不仁，卑鄙無恥的小人身上。這種不對稱性，讓你義憤填膺，卻又無可奈何。就像五十八歲的詩家夫子王昌齡被卑鄙無恥的閭丘曉所殺。
無恥的小人，一貫無恥，他不知道為了幾貫金銀，斷送的是初唐詩歌的旗手，詩歌改革的闖將，冠絕一時的一代文宗。唐詩前進的步伐顛簸了，段簡口袋的銅錢叮噹作響起來。
大器晚成的陳子昂，用短短的一生，象流星一樣絢麗划過大唐詩歌的夜空。照亮了以後張九齡、李白、杜甫的詩歌之路。從唐代杜甫一直到金代的元好問，多少優秀的文學家不吝讚美之詞，歌頌著這個偉大的而又短暫的靈魂。
其實，陳子昂的孤獨，我們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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