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一個飢餓詩人的被迫流浪
杜甫,一個飢餓養育的詩人。在他的一生中,走過最難的路,喝過最苦的酒,吃過最難咽的食物,卻也做出了諸多最偉大的詩篇。
復作歸田去,猶殘獲稻功。
築場憐穴蟻,拾穗許村童。
落杵輝光白,除芒子粒紅。
加餐可扶老,倉庾慰飄蓬。
——杜甫《暫往白帝復還東屯》
那是杜甫羈旅漂泊生涯的第八個年頭,那一年杜甫五十三歲。五十三歲的杜甫看起來已是一個齒根搖落、頭髮稀疏的頹唐老人。
那一年,他在成都苦心經營了三年的草堂已經在戰亂中成了一蓬草灰,他挈婦將雛,逗留在四川、湖北交界處的夔州這個峽谷小城裡,在這裡他得人資助有了一個小農莊,他僱用幫工經營莊園,生活看來是可以安逸了(但那也只是一個假象),而莊園的收成,也成了這個被飢餓困擾了大半輩子的人最關心的事情之一。
最早的年頭(大約在他三十歲至四十四歲之間),他感到的是政治上的飢餓,作為沒落士族的後裔,那時候的杜甫策馬騎驢,彷徨徘徊於長安街頭,他想做官幾乎想瘋了。
公元8世紀中葉一次著名的叛亂中,他身陷叛軍囹圄,逃脫後奔赴新帝的行在,這個忠心的行動得遂了他長年來想要當官的夙願(他被授予的是左拾遺這個官職)。
但世事就像小說一樣變幻離奇,這個短命的畿內的地方官還沒幹滿一年,畿內一帶就饑荒不斷。為了得到糊口的糧食,他就不得不攜帶眷屬遠走甘肅的秦州(即今天的天水市)。
8世紀中下葉一個偉大詩人的漂泊生涯由此揭開了第一頁,從此以後,這個世界最美好的事物對他來說就是白花花的米飯和牛肉的香氣了。
但即使是在流亡途上,杜甫還是一個連做夢都夢見皇帝和宮闕的人,這就註定了他要在政治熱望的撲空和胃囊的收縮中受雙重的煎熬,他一路呼號著,表白著,甚至連丟人現眼也在所不惜地傾訴著,身子一天天地輕下去,詩稿一天天地重起來。
他所有的詩歌都是緣於這雙重的飢餓,還有就是掙脫飢餓、貧窮、寒冷和苦難的努力。在兩千年的詩人畫廊里,他是屈指可數的幾個飢餓養育的詩人之一。飢餓出詩人。
詩人杜甫在生命最後十二年的行走路線大致如下:由陝西入甘肅,由甘肅進四川,由四川到湖北,由湖北下湖南。從地圖上可以看出,這與20世紀初葉那次舉世聞名的戰略大遷徙的方向正好相反。
值得提起的是,這不是一次形單影隻的旅行,而是攜帶著一家子眷屬的漂泊,跟隨的有他的妻子,兩個兒子(他偏愛的幼子已經在幾年前的一次戰亂中餓死了),兩個以上的女兒,不下於五個人的家屬,一行的人數恐怕要超過十個。他們的行李我們想像得到的有鋪蓋、盥洗用具、餐具,以及其他的生活用具。
這樣攜帶家族跋涉的苦勞,老杜的許多詩歌已經告訴了我們,現在我們來看一看他這首關於農事的詩歌,聽聽這個夔州農莊的小莊園主對即將收成的糧食說了些什麼。
這首詩的開頭告訴我們,莊園里各種各樣的事已經忙完,現在只剩下收割了,到四處看一看,村人把穀場也收拾好了。收穫的日子到了,他也按捺不住一份雀躍的心情了。
呀!夯土的人,可別把過冬的蟻窩蟻穴搞壞了!那些散落的谷穗,就讓孩子們去拾吧。
然後我們看到的是詩人對勞作的場景和糧食的小心翼翼的讚美:脫谷的杵在石臼中一次次地舂動,在秋天陽光照射下發出閃亮的輝光,從稻穀中舂出來的米粒又是多麼的晶瑩啊。
為什麼要讚美糧食,為什麼這些白花花的米粒總是看也看不夠?老杜說,明年的口糧不成問題啦,我可以安一會兒心啦。
從一個細節里可以看出杜甫在那個時期對農事的專註:莊園僱傭的幫工中,有一個叫許行的,人特別勤快。夏天一個炎熱的日子,二十里外的引水筒壞了,用水一下子發生了困難,杜甫帶了他一起趕去修理。
當他們筋疲力盡地回來後,天已經快暗下來了。杜甫這才發覺還沒吃午飯,他很過意不去,把帶著的餅分作兩半一人一塊,又摘了瓜在流水通暢的渠里洗了洗吃了,他們相互望著被太陽晒黑的臉嘿嘿地笑了起來。
兩年半後,杜甫離開了夔州的莊園,乘船在湖北、湖南一帶的水上漂泊。我們不知道他要去向哪裡,但隨著羈旅生涯的持續,他離長安無論是在地理上還是心理上都越來越遠了。
至此我們可以看到,飢餓的詩人杜甫在中國內陸的版圖上自上而下已經划了半個括弧。這個沒有完成的括弧終止於公元770年在船上的一次晚餐——最後的晚餐,地點在今湖南省境內。
已經好幾天沒有吃到好東西的杜甫面對一盆牛肉大快朵頤。他吃得那麼的匆忙,又是那麼的快樂,他的眼睛在面對食物時閃著野獸一樣的光,簡直可以用瘋狂來形容。
長時間飢餓的浸泡(飢餓,那是一種有毒的液體)已經讓他的胃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快樂,他吃得太多也太快,把胃脹破了。
他唯一沒有遺憾的是在死亡到來之前終於嘗到了吃飽的滋味。斂財的人死於錢財,一生都在尋找口糧的人死於最後一口食物,這世界說不公平也公平。
-end-
《私家地理課》
作者:趙柏田
出版:九州出版社
地理是人生最早的啟蒙;人跡于山,則山河萬朵皆有欣色


TAG:九州出版社讀書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