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18.08:散文空間霜天識枯草
劉梅花,女,原名劉玫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第二屆甘肅兒童文學八駿。曾獲第七屆冰心散文獎、全國孫犁散文獎、首屆三毛散文獎、首屆絲路散文獎、全國運河散文獎、第二屆林語堂散文獎、甘肅黃河文學獎等多個獎項。著有長篇小說《西涼草木深》、散文集《陽光梅花》《草廬聽雪》《草木禪心》《願你手中有花,心中有夢》等。
梔子。
時珍說,梔子是有幾個別名的。木丹,越桃,鮮支。
很早很早以前,河西走廊有一個部落叫鮮支,舞跳得特別好——墓葬的壁畫上留下鮮支人跳舞的妙曼身姿。不知道梔子和鮮支人有沒有關係。
時珍說,梔子花,也叫薝蔔。
薝蔔這兩個字喜歡極了,有古風——不,甚至有點胡風,好像跋沙涉石飄搖而來,倏然降落在我心裡。恨不能取個筆名叫薝蔔。深愛一個人,和深愛一個詞,都一樣。心心念念,朝朝暮暮。只是一想,心裡就突地一疼。
古人的心裡,都落著薄薄一層草木青綠的意思。宋朝李石有一首詞:腰束素,鬢垂鴉。無情笑面醉猶遮。扇兒扇,瞥見些。雙鳳小,玉釵斜。芙蓉衫子藕花紗。戴一枝,薝蔔花。讀來清香撲鼻,莫名陶醉。心裡痒痒的,恨不能掐來一枝梔子花趕緊插在髮髻,一搖一搖走上幾步。只覺得,推開窗,似乎就有梔子枝條擠進來,顫顫地滴著水珠。冬夜醒來,大雪,白楊枝子上裹了雪掛,鬆軟軟的,我疑心那就是梔子花開了一樹。
為啥叫梔子呢?時珍說,卮,酒器也。梔子象之,故名。素作梔。
卻原來,梔子像一種古酒器。想來,那酒器也彌散著清香吧?古人為草木命名,一點也不馬虎,每個名字都披著薄薄墨意的紗衣,有詩意,有情意,相當空靈乾淨。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的草木都被古人統統命名了,沒給後人留個空白草木。他們知道後人淺薄,取的名字難聽,草木不喜歡,輕賤了天物。
有時候走在路上,看那些街道的名字,一個比一個難聽,心下暗暗替草木慶幸——幸好,你們的名字沒留到現在才取。
時珍說,梔子的葉子,如兔耳,厚而深綠,春榮秋瘁。入夏開花,大如酒杯,白花瓣,黃花蕊,隨即結實,薄皮細子,有須,霜後收之。
深夜讀本草,對著這行字愣怔怔的,呆在那裡。時珍談起草木,入骨三分,竟不像談論草木,像說一個人呢。春天,草木繁盛,入秋而瘁。只這一個瘁字,教人心裡抽搐一下,想起命運。蒼茫大化,草木亦有草木的命運—— 一春一秋,就是一生。它們不能拖,順應天時,花落隨即結實。時光只在須臾之間,趕快結子呀。不然,霜就要來了。
清霜,是最為收斂的一種蕭殺之氣,有點斬釘截鐵的決絕。起於天,降於地,收回百草百木,抽身而去。只這霜字,就有風雪感,硬澄澄的,薄情寡義,突然之間降下,馬不停蹄又離去。雪比霜暖一些。霜太冽。可是,我總覺得霜太孤獨,天底下的孤獨都給了霜。
可是採藥人,就巴巴等著霜天。清霜一降,許多草木才可入葯。比如霜桑葉,不經這天地蕭索之氣殺一殺,藥性躥不出來啊。清霜寒氣滲進葉脈,和植物的細胞廝殺一場,草木體內的藥性都被激活。大自然的秘密,深而又深。
中醫用紅棗做藥引子,有的方劑要炒焦,微微焦即可。紅棗生吃,甜味不醇濃。經火攻過的紅棗,糖分完全釋放出來,焦甜、清香,生棗完全無法比。所以,中醫講究炙,清炒、蜜炙、醋炙、土炙——霜氣和炭火,都是對草藥的激活。
田野里,被農藥殺死的野草,也是枯草。可是,那種枯,是死寂的、僵滯的、腐敗的,沒有一絲氣息,完全被大自然遺忘了,是草木的終極死亡。
經霜打過的草藥,有枯色、有清寂、有韌勁。這枯是飽滿的,滲透力氣的,是呼吸著的。霜打的草藥,並沒有死,只是息,是生命的輪迴。一定是天地深愛著萬物,怕草木生長得過於疲憊,打發清霜來,讓它們小憇之後,再一次輪迴開始,生生不息。萬物從不停止生長。
而農藥,沒有愛,只有死寂。
劉若英的歌,反覆聽的就這支: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藍色百褶裙上。愛你,你輕聲說,我低下頭,聞見一陣芬芳……想想那些白白的花瓣,教人心生憐愛,心裡悄悄一動。
不知道是什麼打動了我,也可能,是絲絲愛意。清美的梔子花朵,有點空疏,有點風雅,有點情深意長。
養了幾盆梔子,花棚石凳,小坐微醺,守靜自覺光陰清凈。天地有大愛,陪伴著草木,生生不息。沒有愛的草,徹底枯萎。沒有愛的人,也會枯萎。
金櫻子。
葯屜里的金櫻子,相當好看,玲瓏精巧,濃縮的石榴一樣,泛著一層包漿似的柔光。我家兒子小時候哭鬧的時候,抓一把金櫻子給他,當作石子兒玩,能玩半天。他是中藥鋪子里長大的孩子,別人抱起他,說有一股中藥味兒。衣袋常常裝著他自己挑選的藥材,都是外形好看的那種。
時珍說,金櫻子又叫刺梨子、山石榴、山雞頭子。
為什麼叫金櫻子呢?因為金櫻當作金罌,謂其子形如黃罌也。至於叫山石榴、山雞頭子,皆為象形,樣子長得像啊。
罌是古時一種大腹小口的瓦器。金櫻的果實長得像這種飽滿的瓦罐,黃燦燦的,叫金櫻。
時珍說,山林間甚多。花最白膩,結了果實大如指頭,狀如石榴而長。其果核細碎而有白毛,如營實之核而味甚澀。
金櫻為蔓生灌木,小枝纖細柔韌,枝子上有疏落的彎生皮刺。葉柄細韌,葉子羽毛一樣,狹長,披針形,葉尖銳,葉緣有鋸齒。開白色花朵,一撮花絲葯黃色,輕柔嫵媚。滿山金櫻盛開時,鋪天蓋地,心狂氣散,浩大的氣勢。以繁密取勝。
成熟的金櫻子掛在枝頭,一跳一跳,在陽光下慢慢變得堅韌柔暖。它們,在等待一場霜。像淬火一樣,要在霜天里抽出自己。霜什麼時候來呢?不急。該來的時候,就會來。
一場清霜之後,枝頭葉子偃旗息鼓,凋落飄零。被霜殺萎的葉子,掛在枝子上,晃來晃去,像老人的門牙,風輕輕一磕,差點就掉下來。這是採摘金櫻子的時節。金櫻枝條帶刺,果實也毛扎扎的,不好採摘呢。古人用竹夾子,伸進枝葉里,逐個擷取。金櫻子長得像瓦罐——口小腹鼓的缶。而這缶,是有趣味的一種器皿。天底下的事物,一旦有了趣味,就有了莫名的暖意,有了光陰的原味。
單單是想到採藥,就覺得古風習習,詩意得不行啊。我總想著採藥,尤其採摘枝頭的子實,該是多麼酣暢的時分呢。可是,河西走廊不懂我的心情,並無金櫻,只是白楊多,我釆不到金櫻子。
平生有三恨。一恨先天不足,生在荒蕪漠地,見不到諸多草木。二恨賺錢不多,挪不到江南水鄉,遷徙不到南方草木葳蕤處。三恨學識淺薄,寫不透草木遙遙風情。
時珍說許多草藥,醫家不能辨識,而樵者識之。頓然對樵者走遍萬水千山的閱歷,深深嫉恨。
幸好,家裡開過藥鋪,和草木們廝混了許多年,心底有了一層草木江山的意思。不然,此恨綿綿無絕期。
蕪菁。
蕪菁還有三個別名:蔓菁,九英菘,諸葛菜。
本草記載:(詵曰)九英菘出河西,葉大根亦粗長。和羊肉食甚美,常食都不見發病。冬日作菹煮羹食,消宿食,下氣治嗽。諸家商略其性冷,而本草雲溫,恐誤也。
「詵曰」,指的是唐朝名醫孟詵的解釋。孟詵與藥王孫思邈交往甚厚,學識淵博。
蕪菁確實出在河西。我們叫蔓菁。小時候,奶奶年年都要種幾畦蔓菁,非常好吃。比蘿蔔甜,稍微硬一些,是我整個童年的美味佳肴。不過現在不多見了,不知道為什麼。
估計蔓菁也不是河西土著物種,有可能是張騫通西域時傳入的。因為蔓菁性喜冷涼,不耐暑熱,所以河西寒涼的土壤非常適合蔓菁生長。我始終認為蔓菁的清甜來自寒冷。冷收斂,熱發散。蔓菁飽飽吸了河西寒涼之意,才有古風意蘊。河西走廊游牧民族居多,多吃牛羊肉,蔓菁的功效和蘿蔔接近,消食,下氣治嗽,簡直絕配。一定是老天打發蔓菁下界的。
時珍說,蔓菁六月種者,根大而葉蠹;八月種者,葉美而根小;唯七月初種者,根葉俱良。擬賣者純種九英,九英根大而味短,削凈為菹甚佳。今燕京人以瓶腌藏,謂之閉瓮菜。
可能是地域差異。那時候我家的蔓菁,都是春天種的。嫩苗出土,柔柔弱弱,莖葉像黃芽白菜。再大一些,差別就看出來了,白菜梗莖細長,蔓菁梗短。五六月份正是長葉子的時候,一片一片的蔓菁葉子肥大深綠,稍稍有點藍氣兒,葉脈略微暗紅,呈闊披針形。葉子邊緣波狀或淺齒裂,疏生白色糙毛。七八月份,蔓菁塊根從田壟里鑽出來半截子,略微有點黃,比蘿蔔粗壯渾圓,像酒罈子。小孩們在蔓菁壟里走來走去,像走在石頭灘里,晃眼睛。心裡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滿足感。
蔓菁也要等霜降的時候才挖掘入窯,儲存起來冬天慢慢享用。那時候我家的蔓菁不拿來腌菜,捨不得。大的蔓菁有砂鍋大呢。蔓菁兩側有縱溝,溝中伸出鬍鬚一樣的毛根,寸許長,要用刀子刮一刮才好。蔓菁頂,是一圈一圈環狀葉痕,也要削掉。
漫長的夏天,我們總是等不及它長足就拔下來,擰去櫻子,粗粗洗一洗,大口啃。可是小孩子總是洗不幹凈縱溝里藏著的泥沙,連泥帶沙吞了,連磣牙都不算啥。那時候,物質極度匱乏,小孩兒們又饞又餓,看見能生吃的蔓菁,按捺不住,降服不住偷吃的內心。
五六歲那年,一天午後,獨自一人悄悄摸到蔓菁菜畦里。我家的菜畦在一個高高的檯子上,要想爬上檯子,得費老大的力氣。蔓菁還沒有完全長足,茶碗大。偷偷拔下一根,衣襟擦去泥土,剛咬了一口,就被我尕姑姑發現了。她大呼小叫喊著奶奶出來捉賊。我奶奶被一群小孩歪纏煩了,又最厭恨偷吃的小傢伙。於是,她拎著拐棍攆出來。我常常是要挨打的,打怕了,扔掉蔓菁慌慌張張逃命。驚慌中,一腳踏空從高高的台台上倒栽下來,差點昏過去。摔到地面的瞬間,牙齒一磕,嘴唇裡面咬掉一塊肉,滿嘴的血。至今,我的嘴唇裡面還留著一個蠶豆大的疤痕。可見那天摔得多麼厲害。
總是想,在一個饑寒狀態里長大的小孩,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擺脫過去粗糙的日子留下的瘢痕?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打敗過去窘迫的心境,才能過渡到優雅生活的狀態里?儘管我修鍊了多少年,使得自己盡量保持從容,可是一看見蔓菁,剎那之間,眼睛裡冒出擷取的光芒來,本能伸出手去,生怕遲了就被別人吃光了。一顆蔓菁,倏然把我打回原形。過去寒磣的光陰,實際上已經滲入細胞里,留在基因里,遮掩是遮掩不住的。
蔓菁入葯,用蔓菁子。是一味好藥材。
蔓菁看起來總是元氣十足富態樣子,像大腹便便的闊人。時珍說,蔓菁入丸藥服,令人肥健,尤宜婦人。
算了,我還是盡量不要吃蔓菁了。吃點冬瓜瘦瘦身才好。雖然冬瓜一點味道也沒有,頂多不難吃罷了。
小蒜。
小蒜又叫葷菜。蒜乃五葷之一,故許氏《說文》謂之葷菜。
時珍說,字從蒜,音蒜,諧聲也。又像蒜根之形。中國初惟有此,後因漢人得胡蒜於西域,遂呼此為小蒜以別之。家蒜有二種:根莖俱小而瓣少,辣甚者,蒜也,小蒜也;根莖俱大而瓣多,辛而帶甘者,葫也,大蒜也。
小蒜為辛熏之物,清素人不喜歡。老家山裡有野小蒜,葉似韭菜葉,微細窄,有丫叉,又似胡荽葉而微壯,柔軟單薄。如果說蔓菁是穿著淡黃棉襖的壯漢,白菜是圍著青白裙子的姑娘,而葉尖枯黃的小蒜,像披著蓑衣的瘦子,有蕭索感。其實,味道衝撞的小蒜更像個浪子,有點刁蠻,搭著蓑衣,披垂了頭髮,浪跡江湖。
小時候饞,從山野里摳出蒜骨朵來,幾下吃了,管什麼味道不味道,能吃即可。古人的盛宴上,離不開小蒜。夾肉胡餅,縷肉羹,索粉,爆肉,油鍋麵餅,炙肉腸……
小蒜不過是一種尋常的調味蔬菜,沒什麼特別的。詭異的是時珍給我們記下了有關於小蒜的三個奇異的故事。
李延壽《南史》云:李道念病已五年。吳郡太守褚澄診之。曰:非冷非熱,當是食白瀹雞子過多也。取蒜一升煮食,吐出一物涎裹,視之乃雞雛,翅足俱全。澄曰:未盡也。更吐之,凡十二枚而愈。或以「蒜」字作「蘇」字者,誤矣。
范曄《後漢書》云:華佗見一人病噎,食不得下,令取餅店家蒜齏大酢二升飲之,立吐一蛇。病者懸蛇於車,造佗家,見壁北懸蛇數十,乃知其奇。
夏子益《奇疾方》云:人頭面上有光,他人手近之如火熾者,此中蠱也。用蒜汁半兩,和酒服之,當吐出如蛇狀。
時珍說,觀三書所載,則蒜乃吐蠱要葯,而後人鮮有知者。
古時,醫術和巫術是時有牽扯的,有的草藥就是巫術的咒物。那時候,醫學不發達,人類面對諸多疾病無能為力,只好寄託於玄幻之術。其中艾草和小蒜,就是巫術的咒物。古人藉助這兩種植物,與未知領域建立起密切關係。
小蒜原本是一味草藥,一開始也並沒有植物信仰。因為小蒜有祛除蠱毒的功效,藥效慢慢被賦予蠱惑性。且小蒜消炎作用好,能配合艾草針灸,和艾草有了沾染。而艾草通常被古人看作神草,所以小蒜也進入玄幻之境。名醫葛洪對小蒜相當推崇,間接助推小蒜滿身神氣。古人認為它有驅鬼除邪的功能,暗含殺氣,所以把小蒜視為驅邪良藥。
帶有神性的草藥,還有茱萸和耆草。古人藉助它們和神靈溝通,祈求上天的啟示。茱萸和耆草素淡潔凈,燃燒時有芬芳的氣味,是清供。小蒜的氣味比較強烈,這種味道可以不上天,塵氛甚重,有點昏蒙,只適合當作咒物治病。
除了味道太濃,小蒜是一味好葯。解毒,祛除心煩痛,消炎,治小兒丹疹。
醫家說,天下萬物,皆可入葯。入葯容易,看病難。但凡良醫,都是截獲了蒼天泄露的玄機。芸芸眾生,蒼茫歲月,良醫就那麼幾個,可以數得過來。深秋,蒼天牙開門縫,清霜漏下來。準備入葯的草木,接住蒼天門縫裡漏出的那一絲絲寒氣,從大地上抽身,迴轉進入葯屜。金石入葯擰巴,需要醫家炙炒鍛打研磨,才能和藥材世界和解,入葯治病。而草木,宅心仁厚,出世即入世,它們從不與這個世界交惡,一心隨緣,積德行善。
世間有情的,是草木。漸漸的,越來越不喜歡熱鬧處去了,連說話也懶了。倘若說讀書是前輩子的事情,今生就剩一件事,只喜歡去山野里看草木,看花開葉凋。看那一花一葉,其中趣味只有意會,毫無言傳之處。獨坐山坡,窺視螞蟻蟲兒翻山越嶺跋涉於草尖葉梗,心生清涼。日子刪繁就簡,簞食豆羹,草木養心,寂寂之境而坦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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