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萊塢路線?蘇聯電影傳統?
當代俄羅斯眾生鏡像
——2018年中國俄羅斯電影節述評
文 | 張曉東
「中國俄羅斯電影節」起始於2006年,限於宣傳力度等多方面元素,並不為大眾所熟知。雖然每一次的影展都不乏可圈可點之處,放映卻可以用「門可羅雀」來形容。一方面,很多潛在的觀眾並不知道這個信息,另一方面也凸顯出大眾對當代俄羅斯電影的陌生與刻板印象,當代俄羅斯電影在中國的傳播還需要進一步升級市場化策略,而不能僅僅停留在宣傳文字中。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每一屆影展的影片都可以說可圈可點,在「叫好」與「叫座」方面做平衡,今年的選展影片則明顯向「叫座」做出傾斜,在遠離中國觀眾的視線多年之後,俄羅斯電影又重新開始走向中國觀眾。
《大片》電影海報
7月13日,2018年中國俄羅斯電影節在北京開幕,共展演《太空救援》《大劇院》《決鬥者》《凍傷的鯉魚》《大片》《暗夜守護者》和《死亡之舞》7部當代俄羅斯影片。這些影片的共同特點是都在俄羅斯本土贏得了不錯的票房成績。
開幕式影片《太空救援》(應譯為《禮炮七號》)是俄羅斯本土2017年的「現象級」電影,口碑和票房都名列前茅,官方也讚譽有加。該片根據1985年蘇聯「禮炮七號」救援事件改編,講述了「禮炮七號」空間站意外與地球失去聯繫,宇航員費奧多羅夫和工程師阿約金冒著生命危險去搶救空間站的故事。這個故事能在俄羅斯本土取得「雙贏」的一個弔詭之處在於,事實上,這個空間站不久便被廢棄了,而且幾年後蘇聯解體。但俄羅斯觀眾依然踴躍為這部電影買單,究其原因,恐怕是其中確實有一種「民族精神」的書寫,這種書寫體現在,頂級宇航員彷彿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修理工,他們對家庭、友誼、民族的責任感並不是體現在高調的口號之上的,他們的信念與愛是建立在一種「普世精神」之上的。在外太空用榔頭鑿冰的畫面看上去還有些笨拙,但正是這種「熊」式的笨拙俘獲了觀眾,正是那種樸實人性吸引了我們。這也是這部太空題材的影片迥異於同類好萊塢電影之處:英雄並不是總要去拯救世界或是別的國家的難民。它值得國內的電影工作者參考,主要體現在兩點,其一就是真正的「燃」不是無腦的雞血,其二就是逼真的視聽效果並不一定要靠虛假的(可疑而去向不明的)投資預算支撐。《太空救援》全部預算不過4000萬人民幣,但拍出了很有真實感的宇宙空間效果。
《太空救援》電影海報
可以歸入科幻電影之列的還有《死亡之舞》。《死亡之舞》和《暗夜守護者》都是俄羅斯電影市場上受歡迎的幻想類動作片,它們之間的不同只是前者有一個科幻的外衣,後者描寫的是俄羅斯通俗小說流行的吸血鬼。這兩部影片或許在俄羅斯票房還不錯,但核心的故事對於看慣好萊塢電影的中國觀眾來說並沒有新鮮感,而對比好萊塢佳作的優點,這兩部電影並不吸引人。《死亡之舞》中用斗舞來解決世界末日危機的設定,以及並不算出彩的尬舞,都令人莫名尷尬。而喜歡看吸血鬼故事的觀眾,又會感到《暗夜守護者》過於小兒科,還不如10年前的《守夜人》。但這兩部影片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代俄羅斯大眾對暗黑類型故事的偏好和審美情趣。
同為商業片,《決鬥者》的效果要好得多,彷彿是將大仲馬與陀思妥耶夫斯基「混搭」在一起。故事設定在19世紀的彼得堡,貴族、軍官之間經常用決鬥解決問題,但看似光明正大的決鬥隱藏著黑暗。主人公因為被邪惡勢力捲入的決鬥而被流放,被褫奪貴族頭銜,九死一生之後冒名頂替回到彼得堡,憑藉過人的心理素質和射擊技術替人決鬥,發現自己的仇人在繼續作惡,並且在計劃一個大陰謀。他終於找到機會手刃仇敵,為民除害,還贏得了愛情。影片可謂水準之上的商業之作,雖然「人設」的善惡對比有些過於簡單,但也不乏藝術上的可圈可點之處,例如對於19世紀彼得堡氛圍的再現,創作者設計的整體視覺效果類似於一艘風雨飄搖中的船,既符合城市的氣質,又表達出影片需要的暗黑哥特氣息,還與英倫的連環殺手故事區別開來。此外,扮演反一號的俄羅斯演技派演員弗·馬什科夫為影片增色不少, 他的表演使壞人的「壞」不流於表面,頗有心理深度。
《決鬥者》電影海報
女性題材電影是本次影展的一大亮點。《大片》是由女導演娜塔莎·丘爾帕諾娃執導的商業公路片。電影明顯帶有女性視角,講述事業進入瓶頸期的電視台女主持人某晚被女劫匪劫車,但劇情發展出乎意料,原來她是由於愛情而被騙,誤入歧途,實際上是一個單純而直爽的女子。但是警察對搶劫犯的追捕已經開始……對男人的一致吐槽令兩位女子結下深厚的姐妹情誼,接下來就是《末路狂花》與《兩桿大煙槍》混搭的劇情,結局算是皆大歡喜:女主播收穫了好男人的愛情,女劫匪因為犀利的言辭意外轉戰主播領域並大獲成功。雖然影片並不算上乘之作,但也從某些方面反映了當代俄羅斯職業女性的現狀。社會現實對女性來說並不友好,即便是像影片中女主人公那樣做到電視台一姐位置,也免不了被性騷擾,男性對於自己在言語和行為上的性騷擾都不以為然,甚至覺得那是男性魅力的一部分,並想當然以為女性「胸大無腦」。而女性也並非總能抱團取暖,比如莫斯科主婦習慣於將進城找工作的姑娘視為潛在的「小三」……
如果說《大片》只能算準好萊塢式商業片的話,那麼《大劇院》和《凍傷的鯉魚》則有著深沉的、蘇聯電影傳統的基調。值得一提的是,兩部影片中的女二號均由中國觀眾熟悉和喜愛的《辦公室的故事》中女局長的扮演者阿莉薩·弗雷德里赫出演,她那輕鬆自如的演技充分說明了一個女演員的魅力絕不僅僅是青春美貌,80多歲依然可以征服觀眾。
出生於電影家庭的中生代導演瓦列里·托多羅夫斯基(其父為《國際女郎》的導演)的《大劇院》延續了前蘇聯電影的優秀傳統。僅僅從故事來看似乎並不複雜,講述的是本世紀初,出身寒門、有著過人舞蹈天分的小女孩尤利亞在淪為酒鬼的前芭蕾明星波多茨基的引薦下考入莫斯科大劇院學員班,她的天分被資深教官、大明星別列茨卡婭賞識,並堅持讓她出演畢業大戲《睡美人》,但劇院領導青睞也很優秀同時家庭背景優越的姑娘阿弗羅拉。按照某些影視劇的套路,這個故事肯定會被拍成灰姑娘逆襲的瑪麗蘇劇。但是在優秀導演這裡,灰姑娘的刻板模式被打破,故事散發出溫暖的人性光輝。尤利亞出身貧寒——最重要的是,如何去處理「貧窮」這個主題。但在這部影片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一個少女如何面對出身貧窮這個真實境遇,以及如何在這種境遇下活出自己。導演的鏡頭中,俄羅斯並不光鮮,酗酒、墮落、貧窮,並不僅僅是一個姑娘會遇到的真實境遇。小時候為了混口飯吃,尤利亞和小夥伴在街頭詐騙盜竊,是波多茨基發現了她的才華,並在自己落魄的生活條件下成為她的恩師,在自己墮落的環境中竭盡全力將女孩推向光明。正是這個眾人眼中的「廢柴」教會了尤利亞什麼是尊嚴、什麼是生活。正因為如此,她能用自己的遠大前程(成為大劇院首席)交換一筆金錢,用於對自己貧寒的原生家庭的報恩:電影中有一個細節,尤利亞的母親用一頓還算齊整的晚餐招待多年後回家的女兒,但這些食物是她做鐘點工的家庭的剩菜。沒有觀眾會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對尤利亞的選擇指手畫腳,而只有充分的諒解,並對她最後突破自我、重拾自信感到信服。《大劇院》告訴我們,女性的高貴絕不是霸道總裁給予的,也請不要服用「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的雞湯。
阿莉薩·弗雷德里赫在《大劇院》中貢獻了教科書級別的演出,將一個高傲、嚴苛卻有著高貴人性的前芭蕾明星演得極為令人信服(事實上她的外形離舞者相差甚遠)。她將芭蕾看作自己的信仰,因此惟有她如此珍視尤利亞的天賦,為她爭取機會甚至不惜採用打小報告的手段;她深受阿爾茲海默症困擾,但從未自憐,最後在崗位上溘然長逝。這個非常「蘇聯」的職業女性形象,以其人性的高貴贏得了觀眾的尊重。
阿莉薩·弗雷德里赫在《凍傷的鯉魚》中,出演了一個與之前截然相反的、非常「平民」的外省老太太形象。俄羅斯文學貢獻過很多難忘的老太太形象。在那些故事裡,她們是家庭的中流砥柱,是捍衛家園、與俄羅斯大地維繫最深的智慧象徵。但是《凍傷的鯉魚》卻表達出一種慘淡的調子。這部影片更加尖銳,不僅是直接面對俄羅斯「老無所養」的問題,也不僅僅是「死無葬身之地」,而且是「欲死不能」。故事講一個外省小城退休女教師葉連娜,兒子一直在城裡做成功學講師,難得回來,某天她得知自己患了心臟方面的絕症,隨時都有死的可能。為了不拖累別人,她將自己的後事一一安排好,甚至偽造好自己的死亡證明,然後讓老朋友柳達(阿莉薩·弗雷德里赫飾)用枕頭把自己悶死,然而看似強悍的柳達即使用伏特加壯膽,也怎麼都下不了手……
可是,那條被她救下來、死而復生的鯉魚如同神跡,暗指葉連娜何曾想死,她只是追求做人的尊嚴。而偏偏,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冷漠、脆弱的愛的維繫已經斷裂。兒子回家看到母親沒死,一個電話打來,又回去傳銷成功學,而葉連娜見到每一個學生,依然提醒他們背誦學生時代的葉賽寧的詩歌,雖然這並不能幫他們抵禦現實的殘酷,反而是那條鯉魚,被釣魚人猛摔,被冰箱冷凍,被擠壓、捶擊,卻依然能頑強地活下去,最後被兒子放生:這一刻,葉連娜平靜地離去,兒子的精神世界似乎也在復甦……
不難發現,這幾部俄羅斯電影,無論是走好萊塢路線還是回歸蘇聯電影傳統,都有著對個體完善的精神生活的追求。或許,這正是最值得中國影人深思的。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8年8月8日8版
本期編輯 | 叢子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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