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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小說:溫度

報社安排我去採訪一個90後的入殮師。

她說她正在上班,我就直接去了她工作的地點,殯儀館化妝室。

室內光線慘白,空氣死寂。室外有時斷時續悲哀的哭聲。

淺藍色大口罩遮面,只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水靈靈的大眼睛。

她舉著戴有白手套的雙手,我就不和你握手啦。

她深深吸口氣,輕輕移動腳步,似乎怕驚動了棺內的逝者。

水晶製成的安全棺里,躺著一位婦人。

車禍,剛送過來。

我看到她的雙手有些輕微的抖動,是緊張?

她搖搖頭,我認識她。

她打開工具箱,開始給逝者整容化妝。

她說,她和男友相處了三年,男友一直瞞著家裡,只說她在一家美容院上班。

後來男友決定要帶她去家裡見父母,她問,你真的做好準備了嗎?你家人能接受我?

男友用一個深吻回復她。

她說,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男朋友的母親得知她在殯儀館工作時那張吃驚變形的面孔。屋裡原本歡快的空氣霎時凝固,男友的母親哭著求她不要再糾纏她的兒子。

分手了?

她忽閃著眼睛平靜地說,分手了。

她給逝者化妝整容完畢,家屬走進了化妝間。

棺中的婦人面色紅潤,端莊安詳,熟睡了一般。

逝者的先生泣不成聲,深鞠一躬,說,謝謝你孩子,謝謝你給了她最後的尊嚴。

逝者是前男友的母親。

她帶我到了她租住的小屋。房間不大,布置得很溫馨,房間的裝飾鮮艷亮麗,床上一隻咖啡色的大抱熊友好地望著我。她換上了一件紅色的連衣裙,長長的秀髮披在白皙凝脂般的肩頭。

每天上班都要對著單調的顏色,只有回到我的小屋,才感覺到這個世界是有色彩的。

屋角一隅,擺放著一架鋼琴。她看到我詢問的目光,莞爾一笑,坐到鋼琴前,優美歡快的旋律便從她跳躍的指尖舒展地滑出,是貝多芬的《致愛麗絲》。

你的手真漂亮。

她看著雙手,說,舅舅是音樂學院的鋼琴教師,十歲那年去北京看他,舅舅拉著我的手說,這是一雙天生的彈鋼琴的手啊,長度,力度,柔韌度太好了。舅舅說服了母親,讓我跟他學了一個時期的鋼琴。後來,我也拿到了鋼琴八級。

沒去上音樂學院,可惜了這雙手啊。

她笑了,說,是有些可惜。現在這雙手多不招人待見呀。

她說,那次去男友家,男友的母親拉著她的手不住地誇讚,當得知她的工作後,男友的母親立即跑進了洗手間,嘩啦啦的水流聲整個屋子都聽得見。男友的母親再也沒有走近她,兩眼一直盯著她的雙手,生怕那雙手觸碰了她屋子裡的物品。聽男友說她走後,母親買了八瓶消毒液,把家中所有的物品都擦了五遍。

她說,做我們這行的姐妹從不主動與別人握手。有次參加高中同學的聚會,大家又是握手又是擁抱,只有我有距離地站著,同學還埋怨我自視清高,冷漠。

鋼琴旁放著一幅照片,她站在父母中間,一臉幸福的笑。

父母支持你現在的職業嗎?

她擺擺手,堅決反對。我爸媽都在一家研究所,他們也希望我能上個經濟學院,畢業後也去搞研究做學問。可是,我不願意。你不知道,當聽說我要去學殯儀專業,爸爸怒了,媽媽哭了,舅舅專門從北京飛過來苦口婆心相勸。我還是去報了防腐整容專業。爸爸從此再沒與我說過一句話。畢業參加工作,我就租了這個小屋。

上學有許多學哥學弟追你吧?

她頑皮地笑了,說,成群結隊。他們說我是學校的校花,每天都有來搭訕套近乎的男生。當他們跟著我走過蟬鳴鳥語的林區,走近被繁茂的香樟樹包裹的殯儀學院的教學樓,哈哈,統統退卻了,他們把我稱為死亡校花。

你熱愛現在的工作嗎?

她忽閃著大眼睛,也談不上熱愛吧。這就是一份職業,誰都可以做的一份職業。或許幾年後我也會轉行,但是我現在做著呢就要做好,是吧?

那你覺得從事這個職業的意義是什麼?

她拿過床上的抱熊摟在懷裡,歪頭想了想,說,還需要有意義嗎?做好工作拿工資啊。如果硬要說出意義,那就是我在為逝者傳遞人世間的最後一點溫度吧。

說得好!我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她。

我寫的長篇通訊《溫度》在報上發表了,我去給她送報紙。

她在殯儀館化妝室門口等我。

她說,明天是我二十六歲生日,媽媽來電話了讓我回家。媽媽說,爸爸訂好了生日蛋糕,說我一直都是他的驕傲。

淚珠在她潔白紅潤的臉頰恣意流淌,她說,淚水是有溫度的,暖暖的……

她的名字叫暖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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