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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認吧,你對貝多芬是誰,一點也不感興趣! | 紙城REVIEW



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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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今人來說,衡量歷史上音樂家天才程度的依據大概有兩類,第一是作品的藝術性;其二是歷史留下的逸聞和傳說。了解作品藝術性並不容易,需要冗長的分析和解釋,人們很難耐著性子去學習這些,大多數人對作品的感受就是「好看」、「好聽」。於是逸聞和傳說——這類內容就更被大眾青睞,比如講述音樂家超人的能力來渲染他們的天才,尤其是炫麗的演奏技藝以及不可思議的音樂記憶能力,這些橋段只需寥寥數語就能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通常這些詮釋者還會引導人們將視線集中到「神童」的傳說上,假如超人的行為是年幼的孩子做出的,那麼說服力和衝擊性也會成倍增加。

—樂正禾





《貝多芬的頭骨》的作者Tim Rayborn(蒂姆·瑞博)



翻開《貝多芬的頭骨》——一本以貝多芬為標題兼封面的書,人們會想當然的預期「本書講述貝多芬作品與生平」,哪怕發覺書名中「頭骨」二字刺眼,大概也認為這是指代或象徵貝多芬的「天才」之類。但本書標題其實非常誠實,所謂的頭骨正是作曲家本人長在脖子上的那顆頭顱。而「貝多芬的頭骨」其實是書中眾多關於音樂家的奇聞異事中的一個,講述了貝多芬的頭顱被後人研究的故事。

音樂家的奇聞異事被人們喜聞樂見,這些被歷史層層篩選的信息經過大眾幾百年的傳播,形成了音樂家們不同的面相。多數是刻畫他們的天才,有些描繪他們的風雅,又或是打破固有形象製造獵奇效果。總之就是要告訴我們,他們是如何的與眾不同。

對今人來說,衡量歷史上音樂家天才程度的依據大概有兩類,第一是作品的藝術性;其二是歷史留下的逸聞和傳說。了解作品藝術性並不容易,需要冗長的分析和解釋,人們很難耐著性子去學習這些,大多數人對作品的感受就是「好看」、「好聽」。於是逸聞和傳說——這類內容就更被大眾青睞,比如講述音樂家超人的能力來渲染他們的天才,尤其是炫麗的演奏技藝以及不可思議的音樂記憶能力,這些橋段只需寥寥數語就能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通常這些詮釋者還會引導人們將視線集中到「神童」的傳說上,假如超人的行為是年幼的孩子做出的,那麼說服力和衝擊性也會成倍增加。





歷史上最驚人的傳說,是關於莫扎特「一次聆聽就記住《求主憐憫》合唱曲」的記載。這個故事被世人津津樂道,但如果不進行深入分析,恐怕只能流於表面,大眾熟知的經過是這樣的:1770年4月中旬復活節將至,莫扎特父子來到了羅馬的西斯廷教堂。14歲的小莫扎特參加了西斯廷的晚禱儀式,當教皇在祭台前向主下跪時,莫扎特聽到一首美妙至極的合唱曲,於是他默默將其記了下來。



這首合唱曲是義大利作曲家阿萊格里所作,名為《求主憐憫》(Miserere Mei,Deus),內容是關於大衛的悔罪。每當復活節前的四旬齋最後一周時,這個曲目會用來表達宗教儀式中對神的懺悔。教皇烏爾班八世曾經下令,此作品只能在復活節前最後一次大彌撒中演唱,且不能在西斯汀教堂之外的任何地點出現。《求主憐憫》的樂譜也是絕密,不能外傳,一直到1840年以後才解禁正式出版。

西斯廷教堂方面萬沒有想到,莫扎特只在現場聽了一遍,就在寓所將這個曲子默寫了出來,身邊的人們為此而驚嘆。

不過驚嘆兩個字是不足以描述此事的,我們必須經過分析,才能體會到莫扎特記住的音樂究竟有多複雜。作品的長度超過了十分鐘,莫扎特是記住了旋律,還是將整個總譜完全再現了呢?實際上對這個曲目本身來講,只記住主旋律這個說法本身就不成立,因為《求主憐憫》是復調音樂而非主調音樂,復調是由各自獨立的幾條線交織而成,並沒有嚴格的主旋律和伴奏之分,自然就沒有「只記住旋律」的說法。其次,事後流傳的說法是莫扎特只聽一遍就完全再現了總譜,不過根據莫扎特的姐姐南奈爾回憶,小莫扎特默寫完樂譜後,又在兩天後的受難日將自己默寫的譜子藏在身上,去西斯廷教堂又聽了一遍,然後進行了少許訂正後完成,他還用羽管鍵琴演奏了一遍。

既然是再現了總譜,那麼《求主憐憫》的音樂織體究竟有多複雜呢?由五聲部組成了背景的合唱部分,大概相當於低音、上低音、次中音、中音、高音五個部分。而獨唱部分則另有四個聲部。獨唱和合唱在音響效果上分別製造了近和遠的效果。也就是說,莫扎特要同時記住九個聲部的進行,並且將持續十幾分鐘的音樂完全記述下來。

一般對於一段主調音樂,比如主旋律帶伴奏的曲子,記下來相對容易。記住旋律和基本的合聲進行就可以了,在現實中確實有人現身演示過將一段沒聽過的音樂一遍記住並演奏下來。但問題是《求主憐憫》是復調音樂,在如此複雜的音樂織體下,人有可能達到這種記憶嗎?事實上這個問題已經不是記憶能力的問題,而是正常生理構造下的人耳和大腦是否能分辨出這麼多的聲部。一般我們認為經過訓練後人可以分辨三到四個聲部,再多的話就需要通過視譜和聆聽的手眼配合才可以。而九個聲部的樂曲中多個聲部間至少會出現重複音(兩個聲部同時發出同一音高的重疊),非常容易聽亂。





畫作《創作中的莫扎特》,作者未知,1900s




當然,以上說法建立在一個前提上,那就是一切都以普通人的生理情況為標準,如果我們認可「莫扎特在生理上不是正常人」,那是另一回事了。對於《求主憐憫》事件還有另一些解釋,比如辛豐年先生曾經介紹過一種推測:《求主憐憫》的禁令未必有那麼牢靠,比如哈布斯堡皇室就存有過一套盜印本,義大利大音樂家馬爾蒂尼也應該有一份,好巧不巧這位馬爾蒂尼正好是莫扎特學習對位法的准師父。更巧的是馬爾蒂尼在事發前,正好去拜訪過莫扎特父子。這就不得不讓人有點懷疑了。莫扎特的父親利奧波德·莫扎特會不會搞出這種巧計呢?並非沒有可能,實際上利奧波德展開巡演的主要目標,就是在整個歐洲塑造齣兒子「神童」的形象。

和莫扎特的神童形象不同,貝多芬給人留下了相對「大器晚成」的印象,這一切其實不難理解,貝多芬最被大眾稱道的是他的九部交響曲,而寫出第一交響曲時他已經25歲了,莫扎特的《bE大調第一交響曲》創作於8歲半,相較之下莫扎特當然更加令人聳動。



貝多芬的故鄉



貝多芬的墓地,維也納



然而貝多芬15歲時為鋼琴與弦樂器創作的三首四重奏(作品編號WoO.36)已經相當可觀。莫扎特童年的作品經常被父親進行潤色,因此這兩個人的「神童程度」也許是不遑多讓的。有趣的是比起老莫扎特,貝多芬的父親雖然只是三流音樂家,但他也樂於採取老莫扎特的某些操作手法,想利用「低齡神童」來哄抬兒子的身價,小貝多芬的身高偏矮,因此他就有意虛報小貝多芬兩年年齡,這樣一來「15歲創作三首四重奏」,就被人為降低成13歲創作。貝多芬直到40歲以後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第一次在音樂會上演奏的年齡不是6歲,而是8歲。在「神童經濟」風靡歐洲的年代,大家的套路都很相似。







拿到從未見過的高難度樂譜,能夠不經過練習當場視奏,這也是音樂家神奇能力之一,莫扎特擁有許多相關的傳說,不過18世紀的視奏也許和我們想像中不大一樣。比利時作曲家格雷特里曾經回憶過自己和莫扎特的一段邂逅:「1766年我遇到一個孩子,不論什麼曲子都能當場視奏,他的父親讓我也寫個東西考驗他試試,於是我寫了一段B大調的快板,不算很容易,但是也沒多難,不需要費太多力氣對付的那種。結果那個孩子果然將其演奏了下來,在場的人都紛紛驚嘆,但只有我知道,他的演奏雖然沒有停頓,但是很多地方並非我在譜子上寫的。」

這樣一來事情也很清楚了,莫扎特運用了自己超凡的即興演奏能力,將曲子連了下來。假如這事發生在現在,那麼鋼琴老師很可能會呵斥學生,因為任何老師都無法容忍學生不完全按照樂譜演奏,但在18世紀或19世紀初,不完全照譜演奏沒那麼嚴重,作曲家演奏自己的作品可能隨時變化,演奏別人的作品也可以隨時變化,他們甚至可以根據現場情況添加大量的段落。



由左即右:成年、青年及幼年的貝多芬



講述這些事,並非要打破什麼「英雄神話」,無論莫扎特或貝多芬,他們都是不朽的,他們的天才就蘊含在自己偉大的作品中,然而這些音樂家的奇聞異事也表達出背後的另一面:歷史的記憶通常摻雜了層層的篩選。默寫《求主憐憫》的情節被留下了,馬爾蒂尼來訪的細節卻被篩去了;視奏一切樂譜的神奇事迹被流傳,格雷特里們的說法卻不被人們注意,這類信息似乎極少,但是我們都知道「倖存者謬誤」的道理。當一個人的作品為他提供了一個角色形象,那麼人物生平中更符合其形象的信息、評價也就更容易倖存下來,只有嚴肅的歷史學者們才有興趣去挖掘故紙堆,像偵探般找出所謂的真相。

當然,音樂家的逸聞也在塑造音樂以外的面相。翻譯家高中甫先生曾經把文獻中音樂家的有趣段子摳出,按照人物彙集成冊。幽默是這些段落的特色,尤其是猶太音樂家梅耶貝爾和歌劇大師羅西尼的交往令人過目不忘,德裔猶太人的精明古板和義大利幽默小老頭的衝撞迸發出種種火花,這一切在巴黎這個浮華的大環境下呈現出了優雅而令人愉悅的觀感。

於是人們認為音樂家是天才,他們很優雅,都是幽默大師,這樣的形象和他們偉大的作品相互襯托,十分般配。那麼假如適當打破這些印象,就會形成巨大的反差,《貝多芬的頭骨》的作者蒂姆·博瑞就很喜歡此類描述,音樂家也會搞兇殺?是的,當他在一個特別的時代,具有親王的身份,擁有特權時,他就會草菅人命,虐殺偷腥妻子的傑蘇阿爾多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音樂家憎恨自己的作品?是的,當自己耗盡心血的作品不被認可,那麼無心插柳而大紅大紫的作品就成為憎恨的出氣筒,比如柴可夫斯基與《胡桃夾子》、《1812序曲》;音樂家是戀屍癖?是的,在「聖徒遺物崇拜」的風氣下,他們就對偉大前人的骸骨垂涎不已,比如布魯克納。




「音樂家的頭骨被盜掘」,這樣的故事似乎很無聊,然而如果維也納樂派的古典三傑海頓、莫扎特、貝多芬三人都被盜賊或顱相學研究者覬覦,被收走了腦袋或是頭骨的一部分,那麼音樂史上的「聖徒」形象竟然通過另一種古靈精怪的方式被建立起來了。





與此相應的則是巴赫、亨德爾的生與死。巴赫與亨德爾皆生於1685年,音樂愛好者通常由此聯想到威爾第和瓦格納皆生於1813年,這就是「後期巴洛克雙生巨子」以及「音樂戲劇雙生巨子」,然而巴赫與亨德爾皆因痛苦的眼病而死於同一位庸醫之手,如此啼笑皆非的故事,以黑色幽默的方式讓人感受到他們偉大人生末路時的苦難。

種種的奇聞逸事令音樂家在天才、幽默、詭譎的不同面相中飛舞,我們何不放鬆欣賞一下呢?能給人帶來最大閱讀愉悅感的也許既不是道學分析、也不是《紅樓夢》,而是一本《世說新語》。


本文原載於經濟觀察報·書評,原文名為《音樂世界的「世說新語」》




《貝多芬的

骨》


(美)蒂姆·瑞博 / 著 蔡暉 / 譯


楚塵文化·中信出版集團 


201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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